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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北行(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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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行驶在黑暗的荒野上。
窗外有风呼啸,过了十二点,就是冬至日。
这是中俄途经蒙古的K3次列车,由北京开往莫斯科。
丁昔酒坐在卧铺车厢里,借着昏暗的灯光,看了看左手手腕上那块磨破了表带的手表。
十一点五十分。
车厢门还开着,上铺的人进进出出在洗漱,周围有起伏的鼾声,间或夹杂着中文和俄语的轻声交谈。
“咔哒”一声,打火机按下按钮的声音。
丁昔酒原本正安静地坐着,听到这一声,抬起头看了看。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过道里点燃了烟,正往嘴里放,一瞬间烟雾袅袅的,看不清楚面目,只依稀看到男人穿了件又厚又长的大衣。
丁昔酒喜欢喝酒,没有酒的时候,烟也凑合,眼下看着别人抽烟,自己的烟瘾就犯了。她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尝试了两下,依旧打不着火,干脆放弃,背转过身,靠着车厢壁,按亮了手机。
屏幕还停留在刚才的页面,那是一个很多年前她经常去逛的油画论坛,现在已经少有人问津,她今天也只是突然想起来,便打开来看看。就一会儿的时间,竟然多了一张新帖子,标题是:“姑娘们,你们现在都嫁给自己最爱的那个人了吗?”
丁昔酒盯着那个标题看了很久,却一直没有打开,过了会儿,她直接退出浏览器,关上了手机屏幕。
睡一觉吧,天一亮就到俄罗斯了,那些难堪的过往和回忆,统统丢在国内就好……她这么想着,闭上了眼睛。
勉勉强强入睡后,还是梦到了方怀盛。
这次不是利比亚撤侨时候的初遇,而是最后一次相见和告别。
那段时间陪他在外地开会,他总会抽空带她出去转转,一日到了座寺庙门口,方怀盛执意不肯踏入,要在外面等她。丁昔酒独自进去,很快走完一圈,看着殿中慈眉善目的佛,本想许愿和方怀盛白头到老,但最终换成了,希望站在门口的那个人,一生平安,然后默默地鞠躬离开。
出了寺庙,两人从山路走下去,方怀盛始终紧紧攥着丁昔酒的手,丁昔酒看了看他空荡荡的无名指和若有似无的戒痕,终于深吸一口气,问道:“你害怕和我一起站在佛祖面前吗?”
方怀盛愣了愣,随即笑起来,道:“瞎说什么呢。”
“上星期你发给我一张照片,记得吗?你们部门旅行的那张。”丁昔酒掏出手机,翻到那张照片,“照片截过,你牵着的,是个孩子吧?解释一下。”
方怀盛脸色僵了僵,但还是很快做出回答:“那是一个朋友家的小孩……”
丁昔酒面色如常,淡淡问道:“哪个朋友?现在打电话给他。”
方怀盛哄她:“大早上的,别打扰人家休息。”
丁昔酒站在原地,固执地缩回了手,道:“你跟我坦白吧。”
方怀盛道:“坦白什么?酒酒,你太敏感了。”
“你每半个月都要回一次老家,一回去就很少联系我;你只带固定的几个朋友和我见面;你从不跟我提及家里的事情;我很早就看出你喜欢我,但真正跟我表白却犹豫了很久……”丁昔酒盯着他的眼睛,一鼓作气说完,“两年多了,被你骗了这么久才反应过来,我知道自己是够蠢的,你就当行个善,跟我说实话吧。”
方怀盛沉默了很久,最终低下了头,沉声道:“我结婚八年,有个三岁的儿子。”
丁昔酒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她原本还在期待,期待他只是离过婚,即便有孩子她也认了,可真相偏偏是最让人寒心的。她强忍着眼泪,笑了笑道:“谢谢你告诉我啊,还不算太晚。”
“酒酒,”方怀盛向她伸出手,眸中闪过一丝悲伤,艰难地说道,“我不是不想告诉你,但是你扪心自问,我们在一起的这段时间,你有几分心思是放在我身上的?以至于这么久了你才怀疑。”
“哦。”丁昔酒笑了笑,“原来还是我的错。”
“我不想和你分开,不希望你从我的世界里消失。”方怀盛的表情无比真诚,和当初说想要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一样。
丁昔酒下意识想伸出手去握住他,但很快又缩了回去。
方怀盛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微笑看着她,问:“为什么又把手缩回去?”
丁昔酒抿了抿嘴,郑重地说道:“再见。”
她立即回酒店收拾行李,逃命一样地去了机场,生怕晚一点点,就会控制不住自己,做出什么错误的举动。在登机之前,丁昔酒看到朋友圈有人转发了一句塞林格的名言:“有人认为爱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点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许真是这样的,莱斯特小姐。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觉得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
丁昔酒忍了一整天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崩溃,她看着微信上方怀盛的名字,像手里握着带刺的玫瑰,伤痕累累也舍不得放开。她劝慰自己:什么爱情啊,只有时地机缘,没有绝对匹配,就好比一件衣服,很多人穿都是合适的,不见得在你身上才最好看。衣服而已嘛,破了旧了,扔了也就扔了。这样想着,她将方怀盛的微信加入了黑名单。
窗外一片漆黑,只有列车缓缓前行的声音。
这凌晨的火车开得有些晃,一个颠簸,丁昔酒骤然惊醒。她一手探入随身的背包,抓住了自己的画笔,仿佛溺水之人抓着岸边的稻草。好在,她还有相依为命的笔,其他来来去去的人,又有什么所谓。
丁昔酒抹了抹眼睛,深吸口气,看到之前那个穿着大衣的男人又站在两节车厢中间抽烟。打火机亮起的时候,她看清楚了,是东方人的脸。他看着窗外,神情有些晦暗,像是在沉思着什么。
丁昔酒终究没有忍住,朝那边走了过去,问道:“可以借个火吗?”
男人看向她,面部轮廓立体得像雕塑一样,但是表情略显生硬,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楚是不是中国人。
“Sorry,”丁昔酒换做英文,刚到异地还没适应,带着些中式,“Can I borrow a fire?”
男人看着她的脸,有几分探寻的味道。
看来没听懂……丁昔酒也不会说俄语,正要讪讪然地转过身,男人的手伸到了她的面前。骨节分明,五指修长,摊开的手掌中是一只红黑相间的打火机。丁昔酒还注意到,他的食指上带了一枚银色戒指,上面有个海豚的图案。
“Thanks.”丁昔酒一手接过,快速给自己点着了烟。
男人把打火机收过去,自己也点了根烟。
两人默默抽着各自的烟,很快烟雾弥漫开来,咫尺之外,看不清另一个人的样貌。
一根烟的时间结束,就在丁昔酒掐灭烟头的间隙,有中国乘客提醒同胞们,快要过边检了。火车上有一阵小小的骚动,大家都开始整理自己的物品、准备好护照和签证。
丁昔酒趁着火车还没有停站,想去趟洗手间,路过乘务员房间的时候,看到有个蒙古长相的男人从房间里出来。那人和丁昔酒对视了一眼,快速离开,眼神有些鬼鬼祟祟的。
这节俄铁列车的乘务员都是俄罗斯人,而这个男人和他的同伴们,丁昔酒有点印象,是在蒙古境内上车的,他们带着大包小包的货物,像是来往两国的倒爷。难道是藏了什么违禁物品在乘务员房间,试图躲过边检?丁昔酒这么想着,朝那间没有关门的房间里瞥了一眼,没有看到什么异样。
去完洗手间,丁昔酒回到自己的车厢里。不多久,俄罗斯海关上来检查,把每一个房间都粗略地看了一遍,果不其然,没有检查乘务员的房间。
海关走后,列车再次启动。不多久,车厢里忽然热闹起来。有人从走道里吹着口哨跑过,有人开始干杯畅饮,有人大声喊着:“Asia Europe border!”
原来是经过亚欧边界线了。丁昔酒听到身边的人交谈,亚欧边界线是一个写着7777的里程碑,过了这个里程碑,就到达欧洲了,所以一车的人都格外兴奋。
丁昔酒走到过道里,贴着车窗向外看去。列车缓缓驶过边界线,那个模模糊糊的里程碑一闪而过。她回到自己的包厢,同住的俄罗斯姑娘莉莉娅忽然叫她:“Xixi,do you drink?”(“昔昔,你喝酒吗?”PS:后面的英文都用中文代替。)
丁昔酒转过头,看到莉莉娅手中拿着一罐燕京啤酒。
“谢谢。”丁昔酒接过啤酒。
她名字里带个酒字,怎么会不喝酒呢?有那么一段时间,每天都要喝两瓶红酒才能睡着。丁昔酒熟练地打开盖子,与莉莉娅碰杯。几口下肚之后,她觉得整个人都神清气爽。
莉莉娅和她虽然同住一个车厢,但因为丁昔酒上车的时候气压很低,两个人互通了姓名之后,就再无交谈。眼下,看到她喝酒爽快,不由得用起了中文沟通:“你是去俄罗斯旅游吗?”
丁昔酒有些惊讶,道:“是。你竟然会说中文,是在北京上学?”
莉莉娅道:“对,放假啦,终于可以回家了。”
丁昔酒问道:“毕业之后,打算回国,还是留在北京?”
莉莉娅笑道:“说实话,你们的燕京,没有我们的伏特加好喝。”
丁昔酒也笑。几句言谈间,各自的啤酒就喝完了。
丁昔酒意犹未尽道:“伏特加是火,而我们刚喝的是水。”
“我也是这么想的!”莉莉娅似是憋了半天,现在精神抖擞,快速从上铺爬了下来,“走,我带你去找伏特加。”
两人走到外面,见整个车厢都沸腾了起来。几个俄罗斯青年人一人一瓶伏特加拿在手里,唱着俄罗斯的歌手舞足蹈,有两个已经开始东倒西歪。
莉莉娅走上去,都没有开口,一个年轻人就给了她一瓶酒,说了句俄文,并拉着她一起跳舞。莉莉娅瞬间与他们混在一起,转头邀请丁昔酒加入,告诉她这些都是放假回家的学生,顺手把手里的酒给了她。
丁昔酒道了声谢,拧开盖子,喝了两口。几个俄罗斯青年对着她起哄,更有甚者,已经勾住了她的脖子。
丁昔酒有些尴尬,不太想与他们勾肩搭背,微微迟疑之际,先前借给她打火机的男人从旁边的房间走出来,路过丁昔酒身边的时候,低声用标准的中文跟她说了一句:“离他们远点”。
丁昔酒上车的时候就知道,这趟列车上没几个中国人,却没料到这一个个高鼻子蓝眼睛的俄罗斯人,中文讲得都不错。
这个男人似乎烟瘾很大,这次又是出来抽烟的,他站在洗手间门口,看着窗外,吞吐烟雾,一边等里面的人出来,从始至终都没有多看丁昔酒一眼。丁昔酒甚至有些不确定,刚才那句话是不是他说的。
那几个俄罗斯年轻人热情邀请丁昔酒跳舞,在遭到拒绝后,开始对她拉拉扯扯。丁昔酒有些恼怒,想回自己的包厢,但走道太小,挤不过去。推搡过程中,隔壁两个车厢的人也在往这边挤,是这边的热闹声把他们吸引了过来。
这下场面更乱了,狭小的走道里,酒鬼聚集,群魔乱舞。丁昔酒被人一推,一个趔趄,径直摔到了抽烟男子的身上。对方非常警觉,快速调转了烟头,没有烫到她。
这一次她看得真切,这个人三十出头,虽然有着俄国人的很多特征,但面部的轮廓并没有那么深,要柔和许多。应该是个混血。
对方皱了皱眉,没好气道:“小心点,酒鬼。”
丁昔酒与他隔开一段距离,道:“不好意思,这里有点挤。”她刚说完这句话,就看到乘务员拿着垃圾袋出了自己的房间。
很快,之前进入她房间的蒙古男人,又假意顺着人流出现了那里。他以为没有什么人看到,快速走了进去,这次却没有那么好运气,出来的时候,正好撞上扔完垃圾回来的乘务员大妈。乘务员很不高兴,连说带比划的,意思应该是,乘客不能进入这里。那男人态度倒也和善,不停道歉,退了出来。
这是两节车厢的交界处,现在所有人都沉浸在过洲界的狂欢中,没人注意到他。而丁昔酒面前这个抽烟男人,却在蒙古男人经过他的时候,看似无意地转了个身。这一转,丁昔酒也跟着偏了一下位置,余光正好能看到那个蒙古男人。他走出来没几步,从裤子的背面口袋里拿出了什么东西,快速塞进了外套的内侧口袋。那应该是刚才乘务员突然出现后,他慌乱之下来不及藏好的东西,尾部是黑色的一块,长方形的。丁昔酒心中一惊,她的直觉判断,那应该是一把枪。
丁昔酒吓得不轻,难道这里要再次发生中俄列车大劫案?她盘算着是不是要向乘务员提醒一下,但转念一想,现在已经出了国界,谁知道这伙人是做什么的?指不定能在火车上就把她灭口了。犹豫不决中,她慢慢踱回了自己的包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