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蜗》雅歌麟趾

1、第 1 章

　　“嘀”——“嘎啦”——适应几秒，陆执听清了周围的声音，他伸手拨了拨吹得半干不干的头发，走进浴室挖了一小勺发蜡轻轻抹在头发上。
　　“小陆——”门外传来大声询问“七点五十了——”陆执是个听力障碍，刘阿姨每天都扯着嗓门叫他下楼吃饭，即使他装了耳内助听器。
　　陆执坐在长桌旁拿着勺子一口一口吃着姜丝皮蛋瘦肉粥。
　　“咸淡还好哇？”刘阿姨问，声音有些大。
　　“阿姨，新的助听器收音比上次的敏锐。粥挺好的。”
　　阿姨恍然，“哦哟，换成耳内了，我看你耳朵边上没了东西，有点不习惯，还以为你没带呢！”
　　陆执朝人笑笑，“还不习惯，我有时候也忘了自己带了。”说完继续喝粥。
　　“晚上山药木耳、葱油鲈鱼、石蛙枸杞汤，好不好？”
　　“可以的，麻烦阿姨了。”他又想起月底了，“阿姨，买菜钱还够么？书房第二个抽屉里有张卡，你绑到手机上，我用你户头开的。”
　　“晓得滴，跟我讲过两三遍了，阿姨用不惯手机付钱。再讲了，钱还有！我跟你两个人能吃多少！”刘秀英抬头看了墙上挂钟，“八点十分了！小陆抓点紧，下雨天开车不方便！”
　　“嗯。”他三两下舀完碗里的粥出门了。
　　下了半个多月雨的H城，整个城市被雨水包裹，早高峰的高架桥上车辆前行得有些缓慢，高架岔口停了几辆车，看来追尾了，车主下车撑伞协商，阻碍后面车辆的快速同行。
　　等陆执把车停好坐上升降电梯，抬手瞄了手表，八点五十六，真是每天踩点到。
　　电梯里踩点的人不停往里走，电梯外快迟到的人还想上。他被挤在了电梯中间，身边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地中海啤酒肚不断拿出手机看时间，大波浪通勤装掏出镜子口红抓住最后补妆的机会。
　　“别上了！超载了！”
　　“真是！”
　　“啧。”
　　……
　　电梯到了十九楼，陆执好容易挤了下，正好八点五十八。
　　“陆总监，十点有一个部门会议，材料放您桌上了。”林璜看到自家上司，正面迎了上去，“另外上周的异常检测汇总发您邮箱，L科技公司技术部门王经理在会客室等您，前天您约的朱总明晚想和您吃个饭……”林璜赶在上司走进办公室前一口气行云流水地把事务报告完毕，然后笔直站在办公室门口，等人进门后悄声把门关好。
　　会客室大门打开时，王经理已经将杯里的水喝到见底了。事关L科技公司项目成败，他通宵改完策划，一大早油头满面挤上地铁8点半就到了AAS的市场部，算起来，自己已经等了四十多分钟，总算见到人了。
　　他立刻起身“您是市场部的陆总监？”话里带些不确定，因为眼前的男人实在是，长得太不像总监了。
　　“王经理你好。”陆执露出职场精英的标准笑容。
　　“您在圈子里早就负有盛名啊，没想到总监能力超群，还一表人才！”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上来就夸你，你多少也得给我些面子吧。
　　“王总抬举。我们还是说项目的事吧。”陆执伸手示意王经理坐下，随后拿出笔稳稳坐在这人对面。
　　王经理赶紧拿出公文包的项目策划书，一式两份，递给陆执一份。
　　陆执接过，粗略翻了一遍，“王总，我们不妨一边看，一边说。”
　　“哎，可以可以。”
　　半个小时过去，原先洁白的策划书被陆执画得有些凌乱，上面圈点、文字一大片一大片挨在原文旁边。对面的中年男子已经滔滔不绝了二十多分钟，嘴角唾沫横飞，似乎还没有想要停止的意思。陆执写完了最后一个字，“不好意思，王总。已经九点四十五了，我们部门十点整有一个例会……”
　　“啊……这样啊，那这个项目的话……”中年男子欲言又止。
　　陆执合上策划书，把笔放在一旁，“从您给我的策划书来看，这个项目还是存在一些问题的，具体细节和一些建议我已经写在上面了，您回去可以参考一下。”说完，递给了男子。
　　男子接过策划书，还想再说几句好话，还没张口，被面前的陆执截了胡：“王总，照顾不周，改日我请你喝酒。”
　　这话就是下逐客令了，王经理干笑两声“好的，好的。”垂头耷脑出了会客室。
　　会议室。市场部各个职员安静如鸡，陆执看着异常检测汇总，脸色越来越差。他叹气道：“刚才讨论过的内容，你们每个人，工作到位。林璜，会议记录上传一份到我邮箱一份到工作群里。”
　　林璜谨记上司安排的工作，一模认真地点头。
　　“另外，”陆执抬头，“不管是三年以上的老职员，”老职员被看得后背发毛，“还是刚来不久的新职员，”职场菜鸟们顿时如坐针毡，“我希望你们认真对待每一次市场调研、每一个工作细节。这份异常检测汇总，”陆执抬手举了举，“很严肃地说，三分之一的过失都出在前期的调研审查上！也就是说，如果公司亏损怪下来，我们市场部需要承担非常大一部分的责任！”
　　在场出了陆执，其余人低头，能把头压多低就多低。
　　“回去之后，每人给我一份前期审查报告，写上自己的理解，后天发到我工作邮箱。”他也不想让气氛再压抑下去，“散会。”起身第一个走出了会议室。
　　上司走了，会议室里的男男女女这才敢喘口大气。
　　“吓死人了！”
　　“就是，明明平时那么好看的一个人，生起气来简直是要把人给吃了！”
　　“来来来，先把我吃了，我心甘情愿。”
　　“切，总监怕是还看不上你呢！”
　　“你！”
　　“吵什么吵什么，待会儿老陆杀个回马枪我们都得完蛋。赶紧走！麻溜的！”
　　一听到回马枪，再回想方才上司的神情，大家乖乖闭嘴走出会议室，各司其职去了。
　　……
　　第二天傍晚，陆执与盛名集团的朱总朱一诺约在了市中心的“翡翠”。这是一家米其林三星，坐标H市大厦十六楼，十楼是市里最有名的club，从四楼到一楼是奢侈品柜台。
　　双方是为了一个项目纠纷聚在一起的，简而言之，盛明集团的项目创意有抄袭嫌疑，AAS准备起诉，而盛明从一开始的拒不承认到现在的打算私了。说实话，打官司对于双方公司而言都是一场时间、精力、财力与人力的消耗，如果能够达成私下和解，对双方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饭局过了大半，两人先是相互寒暄再到天南海北，双方都等着另一方开口。朱一诺憋不住了，开口：“500万，这是盛名能拿出的最大诚意！”
　　“据我所知，贵公司对于这个项目的前期投资高达2300万，预估初期回报，贵司能赚1000万以上。后期完成，不出两年就能回本，第三年预计盈利1800万以上。而其中能给贵司带来最大回报的创意就是‘回廊影像’，500万，我实在不能感受到贵司的诚意。”
　　调查做得够细啊！朱一诺心中暗自道。“陆总监觉得多少合适？”
　　“贵司该项目前五年盈利的百分之20。”
　　“不可能！”朱一诺话语坚决。
　　陆执往嘴里懂了口酒，慢慢开口：“具不完全统计，盛明自2015年港股上市以来，发行股票总市值高达80个亿。自16年对外宣称年净收入达7.39亿，17年净收入9.46亿，去年尽收入10.13亿。而有风声称盛明从16年开始账面收支异常，海外账款交易频繁……如果现在让税务局过来不知道……”
　　“你！敢背地里调查！”此时两人已经没有刚才的一团和气，朱一诺语气里充满了威胁，放在桌下的一只手紧紧握拳，恨不得现在一拳砸在面前这张俊逸的脸上。
　　“希望朱总考虑清楚。”
　　很显然，这顿饭不可能再继续下去，陆执起身，取了放在餐台上的账单夹，“今天我请客吧。”转身走向结账台。
　　朱一诺坐在位置上气得直发抖，妈的，老子在这个圈子里混了十五年，什么时候轮到陆执那么个小白脸坐到自己头上撒野了！越想越气，他从口袋中摸出手机，拨通了电话：“喂，哪里？……市大厦停车场，……叫陆执……嗯，照片现在发你，……快点！”
　　陆执下了电梯到四楼，打算走走逛逛，两星期后老陆六十大寿，顺道买件礼物。等他拎着深蓝黑色绒布袋走到停车场，刚打开后座门放好礼物正要开驾驶座时，背后伸出一只手拍了拍自己。
　　“陆执？”
　　他回头，背后站了五六个社会混混。
　　“跟我们去一个地方？”刚才拍自己肩膀的那人说。
　　“不去。”陆执回过身，镇定地继续开驾驶座门。
　　那人往地上啐了一口，“不去也得去。”随后朝身边其余四人做了眼神，五人一下子蜂拥过去，架着陆执半拖半拉往一辆商务车方向走去。
　　陆执脚下一顿，顺势挣脱，抬脚就是一个飞踢。其中一个混混重重倒在旁边一辆车侧面，“咣当——”后视镜结结实实掉在地上。
　　这一幕刚好被苦主朱译逮见，“操！老子的车！”他也不管发生了什么，气势汹汹跑过去，抓起刚才装外后视镜的混混开口喊道：“老子刚还完贷款，妈的，赔老子新车。”后续的责难还没说，朱译就被人重重撞倒在地上。
　　“妈的，找死！”朱译一骨碌爬起来也不管是谁，在干吗，挥起拳头就开打。
　　混混们以为陆执来了帮手，这下出手发狠异常，几人扭打得更加激烈。朱译与陆执自然地站在了同一阵营。
　　“哥们，你怎么招惹他们了？”朱译开口问。
　　“没有，从来不认识。”
　　“蛮新鲜的，不认识就打。”朱译话中带点玩味。
　　陆执见朱译有些分神，一旁混混正飞踢过来，“小心——”瞬间将人往一侧推远些，避开了袭击。
　　混混头子有些恼了，四下找寻能击打的硬物。他抄起地上‘专用车位’的不锈钢禁停牌，用力朝朱译砸过去。
　　朱译抬起手臂挡了一下，击打力过强，他往后退了几步，正巧撞在陆执身上。另一混混见势重重给了陆执左脸一拳，强大的击打力将耳道内的助听器打落出来。
　　“嗡——”随后陆执的世界就像是消音处理过一般，四周几乎是寂静的，他撑肘斜倒在地上，只看见那个年轻的男孩疯狂地挥拳，几个混混作势包围在他们身边。
　　“哎！你们在干什么！”大厦保安循声过来，看见这幅场景马上打开对讲机，通话总服务台请求支援。
　　没多久，安保队朝陆执方向跑过来，混混见势不妙，撒腿跑进商务车疾驰走了。
　　消停下来的朱译两手撑膝，喘了两口气，转身问一旁的男子。“哎，你没事吧？”
　　陆执听不到，只能看见身前的男孩转过身来张嘴说话。“我听不见。”
　　“啊？”朱译有些懵。“刚不是还跟你对话来着？怎么听不见了？你不会是被打聋了吧？”
　　男孩正面对着自己，张嘴巴拉巴拉好一会儿，但他听不见。“我听不见。我的耳蜗掉了。”
　　朱译彻底懵了，原来面前这个穿的人模狗样看起来像商场精英的竟然是个聋子。“啊？掉了？！”他微踮脚抬手靠在嘴边，大声朝陆执耳边喊过去，“哎！！！！！现在能不能听见！！！！！！哎！！！！！！”
　　停车场本就是个僻静的地方，有回声，经过朱译这么一喊整个停车场都回响着“哎……哎……哎”地响亮回声。
　　“你是在问我能不能听见么？”陆执问。
　　“对——这么大声能听见么——”这下他比刚才喊得更大声了。
　　“能听见一点点轻微的声音。”
　　我的个老天鹅，差点喊破音了这人才听见一点点……真同情长期和聋子交流的人。
　　安保队这时才感到二人身旁，“两位先生，刚刚怎么回事？”
　　朱译看看身边的聋子，有点无奈，“他是个听力有障碍的，耳蜗被人打掉了，他听不见。你要问我怎么回事的话，就是刚那一群人砸坏我的车，我上前质问他们就要动手打人。至于这位先生，我来的时候他已经和那群人打在一起了。”
　　安保队长一听这么个体面人竟然是个聋子，一时间有点难办，“这样吧，我们这边先报警，一会儿警察来了还麻烦两位先生配合一下，我们大厦安保方面也会配合警方调取监控的，麻烦你们现在各自车上等一下吧。”
　　“先报什么警，他一个聋子，没了耳蜗听不见，应该先打120！”
　　“对，对，对！”
　　队长一副恍然的模样，朱译看得一脸无语。他看了看身边陆执，不想继续在停车场制造噪音，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手机，打开备忘录，打了一行字：“他们会报警，我们在这里等120。”他举手抵在聋子面前。
　　“能帮我打个电话回家么？谢谢。”
　　朱译低头打字：“可以。把你手机给我。”举到聋子面前。
　　陆执回身从车上拿了自己的手机，播了一个座机号，递给朱译。“麻烦你了。”
　　朱译接过手机，朝人做了个“OK”的手势。
　　电话另一头接起：“喂！小陆啊。”
　　“阿姨，我不是小陆。陆先生在我旁边，他耳蜗掉了，听不见让我给你打电话。”他侧脸一个眼神，问身边的这位陆先生让自己传达什么。
　　“我今天会很迟回家。”
　　“他说他今天会很迟回家。”
　　“哦。知道了。”电话另一头的刘秀英回答道。
　　“明天不用给我做早餐，放她一天假。”
　　“他说明天你不用给他做早餐了，他放你一天假。”
　　刘秀英觉察出不对，担忧问道：“小陆是不是出事了！耳蜗都掉了！是不是被人打了！”
　　“阿姨……你别问了，我这一面和你沟通一面还要和一个聋子沟通很困难。”朱译表示爱莫能助。
　　“你这个人怎么说话的！怎么好叫聋子哒！这么没礼貌！”刘秀英有些不高兴。
　　“对不起阿姨，他看上去没什么事，你就安心放你的假吧，再见。”马上挂掉电话。
　　“喂！喂！喂！”
　　朱译挂掉电话，拿起自己手机点开备忘录：“说好了。那个阿姨知道了。”举起给陆执看。
　　“谢谢你。”
　　他已经懒得打字了，朝人笑笑以示不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