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见过银河》谦少

53、区别

　　夏铮到公司时，百里传媒有一半的人还没上班，另一半的人刚通完宵。

　　钱小乐就属于那刚通完宵的一拨人里面，他这人个子小，精力又充沛，看起来总有点神经质，夏铮刚推开他那间“办公室”的门，里面的音乐声一齐涌出来，凌晨六点，他在放摇滚。

　　“早。”钱小乐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身跨栏背心和短裤，正站在一张旧沙发上，抱着个吉他，对着墙上的剧本放声歌唱。

　　夏铮站在了门口。

　　“给我点儿肉，再给我点儿血……”钱小乐对着墙壁唱摇滚：“换掉我的志如钢毅如铁！”

　　他人长得一般，嗓子天赋也烂，唯一的优点是声音大，表情倒是到位，这画面配上点好的音乐，就成了励志电影里地下摇滚乐手的日常。

　　夏铮站在门口等他唱完。

　　“怎么样？”他问夏铮。

　　“吉他不是这样弹的。”他告诉钱小乐。

　　“对了，说到这个，我一直有个疑问，指弹和拨片的区别在哪？”钱小乐问。

　　“指弹弹分解，拨片好扫弦。”夏铮看他一眼：“你今天准备上什么课？”

　　“台词课，不然这么早叫你来干什么。”

　　其实台词课一直是尹奚请来的那个老教授在教，他也算是陆赫和张黎的老师了，标准的学院派，教ECHO台词课，要求字正腔圆中气十足，用丹田气发声，早起还要练声，跟声乐差不多。再往深里教，不过是抑扬顿挫，按具体情境带上情绪。

　　其实尹奚的那个观念是对的——ECHO的成员没有那么多时间去进行科班的训练了，虽然现在戏剧学院那些学生也有大二大三就演戏的，但至少每学期的课是要上的，ECHO只能在各种通告的间隙里，拿自己的休息时间做点训练，这个需要的自制力就太恐怖了，除了夏铮和聂决明，其余的人都基本放下了。

　　而且就算夏铮和聂决明能坚持下去，他们的进度，也完全赶不上那些在专业院校里学习的学生。

　　显然钱小乐也发现了这一点。

　　“你准备怎么教我台词？”夏铮问。

　　“简单。”钱小乐扔给他一个iPod：“这里面一共两千多段音频，加起来也就四十多个小时，你有时间就听，多听几遍，跟着学，里面各个年龄阶段，各种职业，各种情绪和对话方式都有，有电影里截的，更多是纪录片里和日常录音里的，你先捡你有兴趣的学，每晚睡觉前听着睡……”

　　“磨耳朵？”

　　钱小乐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你也自学过外语？”

　　所谓磨耳朵，其实有个专业术语叫听力输入，一般是用在学习一门外语的时候，每天大量地去听外语素材，甚至可以泛听，随时随地放着，当作背景音乐，对于锻炼语感非常有帮助。

　　“学过一段时间。我们学校没外教，英语老师不负责任。”夏铮告诉他：“不过磨耳朵对我没用，我是靠背词的。”

　　“怎么背？”

　　“记忆宫殿。”

　　钱小乐很感慨的样子。

　　“夏铮，你从哪找到这么多资料跟学习方法的，自制力也太吓人了……”

　　夏铮看了他一眼。

　　“好玩吗？”

　　“什么？”

　　“装无知好玩吗？”夏铮淡定地看他：“你自己用了八年自学表演，怎么从网上找资料，怎么自制，你比我清楚吧。”

　　要是换了别人，这时候多少要尴尬一下的，也只有钱小乐了，仍然笑得毫不在乎：“我这是给你拍马屁呢，你别直接戳穿我啊。”

　　“我不需要你拍马屁，你做好自己工作就行了。”夏铮对他的玩笑并不感冒，拿着iPod，准备转身离开。

　　“哎，等等。”钱小乐叫住他。

　　夏铮回头看，他又跳到了那破沙发的背上，抱着那把吉他，对着夏铮摆了个造型：“我这样子，演个穷困潦倒的地下乐队吉他手行吗？”

　　“行。”

　　如果说钱小乐之前教夏铮演《王谢》时还有点基于想象的话，这种娱乐圈底层的人，他简直不用剧本都能演出来。

　　“我被那导演拒绝了。”钱小乐笑得比哭还难看：“他说我不适合这角色，别浪费他时间。”

　　“你希望我安慰你？”夏铮神色仍然平静。

　　“不是有那种，‘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的选项吗？你说句假话吧。”

　　“我不喜欢说假话。”夏铮看着他：“你要听有用的真话还是没有用的真话？”

　　“有用的？”

　　“你应该问尹奚借一笔钱，然后辞职去做整容修复手术，再以新人姿态去在圈内找试镜机会，陆赫那种大导演不会要你的，你只能在底层的网剧里跑龙套，以五年为单位，等待有人终于发现你。这是你实现梦想的唯一机会。”

　　钱小乐苦笑。

　　“那没用的真话呢？”

　　夏铮告诉他：

　　“拒绝你的那个导演是傻逼。”

　　-

　　夏铮呆在公司一上午，陆陆续续收到不少生日礼物，连张黎都过来送了条手表，夏铮道声谢，没接，张黎挑了挑眉毛：“怎么，还拒收我礼物了？”

　　“不只拒收你一个。”夏铮告诉她。

　　张黎笑起来：“你还得罪谁了？”

　　“秦月老师，陈生老师，梅鸿年，Vincent老师，舒总……”他停下来问：“还要继续念吗？”

　　“乖乖，你干脆把半个娱乐圈都得罪好了。”张黎揉了揉额头：“你总得告诉我为什么吧，这些人的礼物烫手吗？”

　　“我不知道他们的生日，也不会回送礼物。”夏铮告诉她：“如果回送的话，我会破产的。”

　　梅鸿年随手一送就是七位数的手表，比夏铮上个月的工资还高。

　　“谁要你回送了，当明星不就是这样，收人礼物常有的事，以前收人一栋楼的都有，都像你这么贞节烈女，穷死得了。明星不就是靠这个活的？”

　　“我是靠工作活的，不是靠收礼物活的。”夏铮顿了一下：“我不想成为能够心安理得收别人礼物而不回送的人。”

　　即使是他这么一针见血的人，也有无法言简意赅形容出来的事，“能心安理得收礼物而不回送”和Vincent经常挂在嘴上的“最讨厌帅而自知并且以此为傲的男孩子”是一个概念，都是心态的问题。

　　其实张黎不是不懂他在说什么，上次陆赫在酒局上还说，现在很多男偶像，是“女孩心态”，自恃漂亮，专业能力一泡污，没一点事业心，靠粉丝宠爱为生也毫不脸红，跟“云养鸭”没什么两样。张黎气得跳脚，骂他性别歧视。

　　“行行行，你厉害。”张黎仍不放弃：“这个表你总要收下吧，我买都买了。”

　　“我收下，你明年就继续送了。”

　　“好好好，我怕了你，我去送给聂决明好吗？”

　　-

　　但聂决明到下午才回寝室。

　　“我上午看到你在九楼。”坐在休息室看剧本的夏铮说。

　　“是吗？”聂决明脱外套的动作停了一下：“我在那和人聊天。”

　　“你最好不要惹Vincent老师。”夏铮淡淡地警告他。

　　聂决明笑起来：“我哪里敢惹他，我可不像你，是他的宠儿。”

　　其实聂决明这个人让人舒服的原因，不仅是因为他笑起来好看而已，更多时候，是因为他是一个没有攻击性的人，强大阳光，但是没有攻击性，像一棵树。

　　如果他话中带上攻击性的话，多半是在转移话题了。

　　这事不过是个小插曲，短短的一天假期过后，ECHO继续跑专辑宣传，一边为年底的演唱会造势，其实尹奚本意是开个精致的小型演唱会，毕竟ECHO的现场还没有撑起一个几小时的大型演唱会的能力。但是后来又变了主意，改成了全国六个城市的巡回演唱会，场馆都是万人以上。

　　原因很简单，尹奚和宁家的对赌协议虽然还有一年多的时间，但今年年尾的时候，财务报告还是要给宁家看的。

　　百里传媒需要这六场演唱会的票钱。

　　第一场在北京，时间是12月12日，场馆开四面台坐满要超过三万，ECHO这半年吸引了太多仇恨，多少双眼睛盯着，要是场馆坐不满，恐怕要被人嘲笑到死。

　　接下来三个月的时间，对ECHO来说，就与地狱无异了。

　　无尽的综艺，无尽的现场表演，新代言的钱还没进来就被花了出去，各种水军热搜，用张黎的话说，“我要把上至四十下至十四的所有女性群体全部一网打尽。”

　　顺应新的CP趋势，也是为了主推最能打的两个，张黎把夏铮和聂决明两个当做杀手锏，经常和ECHO大队伍分开来用，所以两个人在一起相处时间比跟团的时间还多，有官方撑腰，CP粉更是为所欲为，还好最近尹珍珍心情低落没空进谗言，叶殊也不会没事去关注夏铮的行程，不然真的要后院起火。

　　跑过几个大城市，最后又到了上海，跑完一个奢侈品牌的旗舰店开幕，对方的亚太区经理是个女性，滑不留手，晚上一起吃饭，趁着酒意有意无意往聂决明身上靠，靠完了还是没代言。

　　张黎后怕：“还好她感兴趣的是你，要是夏铮，真怕他掀桌子。”

　　聂决明无奈笑起来：“你这话说得，我是该高兴还是生气呢？”

　　张黎看出他情绪，连忙安抚：“好了好了，下次不理这种人了，白占便宜，不给资源。”

　　“其实品牌给代言都是看数据的，地区经理的权力有限，最多做个推荐。”聂决明忽然说道。

　　所以完全没必要这样讨好。

　　张黎笑了起来。

　　“嘿，你哪儿学的这一套一套的啊，讲的还挺煞有介事的。”她伸手拍拍聂决明肩膀：“行啦，我下次不找这种人品差的了，看着挺人模人样的，这么喜欢动手动脚。”

　　聂决明知道她还是在敷衍，所以也不再说了。

　　其实他和张黎的观念是相近的，相比夏铮信奉的“一切作品说话”，他们相对来说没那么非黑即白，张黎是喜欢玩资源玩交际的，有三分的成果，她就要对外粉饰出七分。

　　但她也只能止步于此。

　　百里传媒从华天带出来的人才多，但缺点也不容忽视，就拿张黎常说的“华天五虎”来说，叶霄出局不说，Vincent的专业能力没得说，少有的兼顾美感跟商业化的美术指导，但为人太尖酸，他在百里传媒占据九楼一整层楼，带着他的徒子徒孙在里面占山为王，但是他对徒弟十分刻薄，几乎接近旧社会的师徒制，打耳光就被人看见过两次，谁也没法说他什么，因为他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

　　阿毛玩网络舆论玩得风生水起，整个人如同寄生在机器上，触手遍布整个网络，但是一个月也不迈出他那个小房间，基本丧失了作为一个人的社会属性。秦月硬照厉害，一线明星被她拍一次都足够荣耀，除了私生活混乱，没什么缺点，唯一的缺点，是她和百里传媒的距离。

　　摄影师不像化妆师，她其实是靠给国内几个顶尖杂志拍硬照过活的，为了尹奚的知遇之恩，挂在百里传媒而已，相比其他人，她和公司的联系可以说是细若游丝。

　　大概就因为这缘故，张黎着力在笼络她，她们当年在华天也没这么好，毕竟秦月性格还挺冷漠。按理说，这而不是张黎的职责范围，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张黎对尹奚，是有点心结的。

　　她有点像不得宠的孩子在父母面前拼命证明自己，尤其是在钱小乐出现之后，她危机感更甚，几乎病急乱投医起来。

　　她有天赋，有才华，但不算顶尖，做个当红选秀节目或者综艺都是够格的，打造个当红偶像也是够的，但是再想往上一步，她就不太行了，格局所限。

　　所以聂决明也没有和她多说什么。

　　回到酒店已经是接近凌晨了，夏铮和聂决明住一个套间，他因为跟张黎多说了两句，回来晚了点，开了门，钱小乐正盘腿坐在客厅沙发上，身边厚厚几叠剧本，看见他，有点怯。

　　钱小乐身上常有那种圈内常见的小人物的神态，尴尬中带着点讨好。

　　“要来练台词吗？”夏铮主动邀请他：“钱小乐在讲怎么伪装各地的方言口音，挺有意思的”

　　正如聂决明如果有攻击性是在转移话题一样，夏铮这么冷的性格，能说出“挺有意思”这种话来，就已经是非常热烈的邀请了。

　　“不了。”聂决明笑着拒绝：“要出去一趟。”

　　他进去匆匆换了衣服，电话响起来，那边大概是在催他快去，聂决明笑着说声“催命呢”，一边穿外套一边往外走，路过客厅，夏铮叫了他一声。

　　“别玩火。”

　　聂决明仍然只是笑：“我知道。”

　　夏铮说的玩火，不是指他跟许岳钧那一对宝贝女儿的事，而是说他现在混的那个圈子的事。聂决明现在在做的事，和夏弋那种潜规则又不同，会潜规则的，都是有身份有地位，也有年纪和阅历的人，像梅鸿年，他也喜欢泡女星，说到底不过钱色交易，但至少外表是体面的，好聚好散，他看上谁，追一追，对方拒绝，他也不会恼羞成怒，换过一个就是。

　　但聂决明，现在是作为一个同龄人在那个圈子里玩的。秦野那帮人，说得不好听点，其实就是些学校里不良少年，只不过这群不良少年家里都是家大业大，动辄上财富榜，他们在国内混一混，家里送去国外镀金，回来就成了青年版的梅鸿年。

　　他们冲动、傲慢、不懂规矩，如同一群横冲直撞的小野兽。前两年出过一件大事，就是这帮人中某人的女友是个小明星，在剧组和个小男星日久生情了，结果小男星被人堵在机场外面，捅了十多刀，落下残疾。始作俑者不过被家长送去国外避避风头，现在已经回来家里公司上班了。

　　聂决明再聪明，手腕再高超，在这种原始丛林般的圈子里，总会有失手的时候。说破天去，他也不过是个刚走红的小偶像而已，尹奚再看重他，他出了事，也不可能拿整个百里传媒去救他。

　　况且，他现在所处的那个圈子，真要出了事，拿百里传媒也救不下来，非要比喻的话，更像是百里传媒背后的宁家。

　　夏铮是绝不会进入这种圈子的，他不做自己没有把握的事。

　　而聂决明是指着陆赫说过“大丈夫当如是”的人。

　　这就是他们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