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越》九月风过

3、第三章 大难

　　是夜，无月，四处雾蒙蒙。
　　司马昱连夜离开，陆清月跑出去四处游荡，说是要看看大雾中的许昌城，剩下陆瑾在府中别苑长廊中独自走着，虽已过寅时，却毫无睡意。
　　这里清静无人，是他经常喜欢来的地方，白日里遇到的事情让他耿耿于怀，一想到那双傲气的眼眸，心中莫名地发慌。
　　“咝——”经过最角落厨房时，忽然听见里面传来动静，声音虽小，但陆瑾此时心神不宁，反倒对这细小的声音在意起来。
　　“谁在里面？”陆瑾试探性地敲了敲门，里面异常安静，便缓缓地推开房门，刚打开了一些，忽然被一只血手拽住衣襟拖了进去，接着迅速被捂上了嘴，脖子也被一根筷子死死抵住，痛得陆瑾直哆嗦。一切都是刹那间发生的，毫无挣扎的机会。
　　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陆瑾自知手无缚鸡之力，干脆不做任何抵抗，拍拍捂在嘴上的手示意放开。那只手犹豫了一会儿，缓缓地松开。
　　陆瑾好不容易得到了喘息的机会，赶紧喘了几口粗气道：“女侠别慌，我不会叫的。”
　　对方听到这话先是一愣，刻意压低嗓音威胁道：“别耍花样。”
　　“女侠，你的手虽长满茧子，却还是比不得糙汉的大手。”陆瑾见对方没有反应，笑道：“你松开吧，这是我的地盘，若我想为难于你，根本不会给你抓住我的机会。”
　　话音落定，抵住脖子的筷子缓缓松掉，见陆瑾没有动作，黑暗中的人暂时松了一口气，这一放松，竟忽然完全瘫坐在地，无法动弹，好似刚才那一瞬间已经用尽了所有的气力。
　　陆瑾偷偷看过去，那女子蒙着面巾，头发披散着，今晚本就昏黑，这下更是什么都看不清了，只依稀感觉到对方似乎受伤颇重。
　　两人对坐片刻，谁都不言语，气氛渐渐尴尬起来。陆府也不是第一次被江洋大盗光顾，好在府中防备森严，这些大盗们也讨不到便宜，但这女贼身受重伤居然还能逃进陆府，实在不可小觑。
　　陆瑾见过“大世面”，所以倒也不慌张，但此刻不知是去是留，干咳了一声，玩笑道：“这世道，到处都是难民流寇，连你一个弱女子都要被逼成江洋大盗了。”
　　见对方毫无反应，陆瑾沉默了一会儿，收起脸上的干笑，起身欲走，被飞来的筷子打中后背，回头龇牙咧嘴道：“女侠有话好说！”
　　女子费力道：“想去哪？”
　　陆瑾见女子虚弱不堪，心中恻隐万分，但一想到好端端的一个晚上却被筷子戳得快要伤筋动骨，便想吓唬吓唬女子以作报复，佯装好笑道：“女侠，这是我家，小爷自然是回房休息了，至于你么——吃够了天亮前就赶紧走吧，免得被当成偷菜小贼扭送官府。”
　　说完推门出去，掩上房门，看了看四下无人，便吹着小曲儿就离开了。
　　女子倚墙休息片刻后，拼命尝试着起身，却都失败了，几番折腾，伤口更加生疼，只好暂时作罢。

　　卯时将尽，陆瑾离开别苑，径直往自己房间的相反方向走去，曲径后来到府里张大夫管理的小药铺中。
　　这药铺不对外营业，设在院中，专供为陆家上下看诊用，有些奴仆的孩子口味奇特，平日里也会偷偷到这里来拿上几片甘草、桂皮当作解馋小食。
　　陆瑾进屋，刻意没有点灯，走到药柜前轻车熟路地打开了其中几个捣鼓起来。
　　片刻后，陆瑾出了药铺，抱着一个木箱子往别苑走去，路过途径后门的小路时，只顾低头看路，一个趔趄和对面匆匆赶路的人撞了个满头包，木箱子里的东西也散落一地。
　　“哎哟，硌死我了！”哀号声传来，陆瑾从地上爬起来，定睛一看，躺在石子路上的另一个正是出去失踪了半天的陆清月。
　　“你野到现在才回来啊，天都该亮了！”陆瑾看着自己的妹妹，头疼地想着明天自己又该在父亲那里背黑锅了。
　　陆清月却看上去没心思开玩笑，一骨碌站了起来，拉着陆瑾就躲到一个小角落，慌里慌张神神秘秘地说起今晚在城中见到的惊心一幕。
　　“果真是个诱饵。后来呢？”陆瑾心中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劫囚的那些人身手不凡，听他们的对话，似乎是武宣公的旧部。眼看都快救下了，你猜怎么着，忽然从四面八方杀来不知何时埋伏的几百名官兵，那些侠士顷刻落了下风，我躲在附近的角落里，上前也不是，逃跑也不是，只能缩在一边，时不时给狗兵们使点绊子。”陆清月咽了一口唾沫，忽地哽咽起来，继续道，“领头的狗急跳墙，说手上有密旨，‘若有人胆敢劫囚，只许玉碎，所有囚犯就地处决，不可逃脱一人’，接着就是一片悲号声，等我回过神来再看，武宣公全家几百口人命啊！几百口……全部横死西大街路口，劫囚的大侠们也被砍了脑袋，尸横遍野，血浸湿了墙垣，惨不忍睹。可恨我不懂近战，又没带武器，否则非叫他们一个个千刀万剐！”说到这里，清月咬牙切齿怒不可遏，手指紧紧攥起。
　　陆瑾听清月一口气说完，心中虽早已料到会有陷阱，但却没料到来的这般快、这般惨烈，也没有料到朝廷这一次竟然谋划如此周密毒辣，骗过了阅敌无数的武宣公旧部们，与其说骗过了，还不如说这些忠勇之士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下更对皇帝的残忍绝情感到心寒齿冷，心中对朝廷仅存的一丝侥幸也彻底灰飞烟灭，堂堂的护国大将，堂堂的一门忠烈，最后竟为了这个狗皇帝落得如此凄凉下场，真是叫人痛心！
　　陆瑾忽然想起来厨房中来历不明的女子，身负重伤却依旧身手不凡，难道她和劫囚之事有何关联？！
　　想到这里，也顾不得安抚妹妹，道了一句“你先回屋”，便胡乱把地上散落的药材和包扎伤药扫进了木箱，急匆匆地往别苑赶去，
　　清月见惯了她哥哥稀奇古怪的举止，也没放在心上，凄凄然地回了房。

　　“吱呀——”厨房的门被推开，天已微微亮，房中已找不见人影，满墙满地的血迹已经干了，却更加触目惊心。
　　“糟糕，这傻姑娘！我随口诓骗一句，不会当真了吧。”陆瑾放下木箱，屋里屋外寻了一个遍，也没见到人影，心中懊恼万分，后悔不应开那种玩笑话，但也为时已晚，看这样子，那女子应已连夜翻墙逃走了。
　　轻叹一声，也别无他法，眼下要紧的是赶紧收拾好厨房，免得惹府中上下担心。刚挽了袖子浇了一通厨房，却听得院外喧闹异常，动静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陆瑾莫名其妙地出了厨房，往主院方向看去，看到几个下人匆匆从后门方向跑来，又四散开去，叫喊着什么，仿佛是在往府中各处传递消息。
　　一个仆人见到陆瑾，哭天抢地地往这边奔来，慌张地叫道：“少爷，少爷，外头围了好多官兵，凶神恶煞的，说是要查反贼同党！”
　　“反贼同党？！”陆瑾心中大惊，但也只能强行镇定，道，“别慌，先去通知我爹。”
　　仆人连连答应，刚往回跑了一小段路，却止了步子，颤颤巍巍往后退，道：“官爷，官爷，您是不是弄错了，我们怎么可能——哎哟！”话没说完，便被一脚踹开。
　　“哥哥！”陆清月从另一头小跑过来，急道，“前院忽然来了好多官兵，爹让我先过来找你，他去和官兵交涉。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话刚说完，眼睛也瞥见了这头的状况，连忙躲到了陆瑾身旁。
　　几队官兵已强行从后门闯了进来，提刀包抄了别苑，领头的往几个方向指了指，一部分人分散搜索起来，见到陆清月，眼神竟仿佛有了一些得意的喜色，呵斥道：“就是她，抓起来！”
　　一队随从听令，冲上前来大刀出鞘，将陆瑾兄妹团团围住。
　　“官爷，不知什么事情冲撞到您？”陆瑾将清月护在身后，勉强堆笑道。
　　领头官兵没有接话，指着陆瑾身后的一排房间，凶神恶煞道：“给我搜。”
　　陆清月道：“凭什么搜我们？谁让你们来的？”
　　“少废话，我等奉曲大人命令行事！”官兵说到曲大人时，忽然洋洋得意起来。
　　陆瑾道：“曲大人离这里山高水远的，怎会忽有此令呢？”
　　官兵道：“这女子昨天拦道劫囚，昨夜反贼凌琅玉就被劫走了，不是你们窝藏罪人还能有谁？”
　　“什么？！我劫囚？”陆清月被气得不轻，笑出声来，这朝廷无中生有的本事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大人，这许昌城这么大，为何单单怀疑我陆家呢？”陆瑾心中明白了九分，这一切发生得这么突然，却又环环相扣，打得陆家措手不及，似乎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行动，想到这里，心中不免凉了一大截，若真是曲贼想要借刀杀人，凭他那歪曲事实的手段和谄媚伎俩，不管如何小心都会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这次想要避开，怕是绝无可能了。
　　“大人，发现大量血迹以及罪证！”从厨房里跑出来一随从禀报情况，手中还握着一个看不清模样的物件。
　　“呈上来。”领头的勾了勾手，接过了随从递上的东西，迫不及待地从一旁的水桶中泼了些水上去，擦干血迹仔细看了看，突然喜形于色，恶狠狠道，“给我拿下！”
　　“狗官，你凭什么乱抓人！”四个小兵上前扣住了兄妹俩，陆瑾自知今日已中圈套，多说无益，陆清月挣脱不得，怒道。
　　领头的上前就是一个巴掌，将手中的物件摊开来，捏住陆清月双颊道：“看清楚了，罪证确凿，这是凌家军才有的护腕，你还说没有包藏反贼？说！凌琅玉在哪里？”
　　陆清月啐了一口，道：“你这个狗官！”
　　领头人怒不可遏，抬腿一脚踹得陆清月起不了身，气急败坏道：“给我查封陆府，所有人不得进出！把这两人给我押回去！”
　　“是！”陆瑾、清月二人被上了枷锁，押往大牢。
　　不知官府做了何种审问，当日午时，陆府被抄家，万贯家财顷刻之间化为乌有。官兵张榜贴了告示：“陆瑾、陆清月窝藏反贼，充虎口营。念其父陆廉年事已高，免其极刑，流放北疆。”
　　一个是被传颂为国之柱石的武宣公一门，一个是富可敌国的许昌陆家，竟在那一夜之间都化为乌有。
　　民间流言纷纷，妖星乱世之说盛行，恐慌笼罩在疆域的每个角落，山贼暴乱层出不穷，起义不断，国家一片萧索动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