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越》九月风过

1、第一章 飞雪

　　“陛下，反贼凌远已被秘密押解进京，微臣已先将他关押至天牢等候审讯，谁料……谁料……”偌大的寝殿内，唯唯诺诺的声音传来。
　　雄伟的卧榻上盘旋着几条金龙，威严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
　　皇帝斜着眼看了看跪倒在脚边的人，这个叫曲宏的奴才永远都这么诚惶诚恐，如果所有的臣子都能有他这么忠心，那可真省了不少忧心事。
　　听曲宏说到这里为难起来，皇帝生怕出了什么意外，心里竟稍稍有些慌张，却也假作平淡地动了动手指头，回了一句：“说。”
　　“他说……”曲宏战战兢兢地半抬起头来，身子往前趴了趴，跪得更低了，“他说他谁都不怕，这个江山都是他打下来的，陛下也不敢把他怎样，等陛下将他请出去，第一件事就是把奴才杀了，然后……哎哟——！”
　　“反了！”皇帝勃然作色，一脚踹开了曲宏。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曲宏连滚带爬地跪了回去，身子抖着，半个字都不敢多说。
　　皇帝闭了闭眼，强忍下怒气，冲曲宏挥了挥手示意退下。
　　“那……这贼人……？”曲宏壮着胆子接着问。
　　半晌无声。
　　曲宏捉摸不透圣上心思，心中忐忑，不敢再多话，叩了头准备爬出寝殿。
　　“杀。”这冷冰冰的字似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听到这里，再次体会到了帝王无情的曲宏也不免惶恐，但更多的是欣喜若狂，“喏”了一声，便赶紧离开。
　　卧榻边，帝王的双眸如刀般残酷。
　　既然自己已经控制不住一个功高盖主的人了，那么就好的办法，只能是让这个威胁永远消失。

　　天色昏暗，白日里车水马龙的街道已无人影，自从新帝登基以来，昔日繁华的京都夜市早已不见踪迹。
　　马车飞驰而过，停在了一处废弃的园子门前，车夫跳下车来，跪倒在地，展平了后背。
　　“曲大人，到了。”
　　车帘被缓缓撩开，里头的人小心地看了看四周，确认无人后，踩着车夫的背下了车，匆匆走进废园。
　　细细看去，这废园四处都暗伏着护卫，见到曲宏，跪倒行礼后又立刻回到原处。
　　小径向着漆黑如墨的深处蜿蜒而去，荒废已久的一间屋子房门被打开，曲宏熟练地敲了敲地面：“我。”
　　地下的暗道应声而开，曲宏走过了几条岔路后，才在一个石室前放慢脚步。
　　石室里锁着一个血人，被八条手臂粗细的精钢铁链牢牢栓住，破漏的衣衫挂在身上，四处皮开肉绽，狰狞的伤口往外翻露着，脓血不断渗出，左腿的膝盖竟已被剜掉骨头，手腕也毫无力气地低垂着，每一声呼吸都异常痛苦，像是要耗尽所有的力量，但纵是如此，却还是拼尽全力地站立着，不愿意倒下。
　　看到里头的人，曲宏微微紧张的脸色忽地松下来，清了清嗓子，昂着头，隔着一定的距离，笑着道：“这不是永无败绩的武宣公吗，怎么最后还是落到我的手里了？”
　　见血人没有反应，更是得意起来，道：“凌远，早就提醒过你不要多管闲事，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可你非要自寻死路……呵呵，你的那位主子早已经不在了，现在你我只有一个主子，那就是当今圣上。你猜猜，陛下到底是信你呢……还是信我？”
　　凌远逐渐清醒过来，看向曲宏的双眸如剑如芒，映着壁上的火光，竟让曲宏心生惧意，远远又退了一步。
　　他费力地半抬起头，每说一个字都痛苦地倒吸一口气，道：“我要……见……陛下。”
　　听到这里，曲宏双手握着向上拜了拜，啐了一口，道：“真是可怜，死到临头还这么张狂，陛下已下旨，杀无赦。”
　　看着凌远的眼神渐渐黯淡，曲宏更是忘形，走近了几步，喜形于色，道：“哦，想起来了，告诉你一个消息，你的罪名啊，是……谋反。”
　　铁链忽地猛烈晃动起来，哐哐作响。
　　曲宏满意之极，大笑而去，想到什么，回头道：“还有，你应该比我更知道谋反是什么下场吧，你别担心，你的家人马上就可以和你在黄泉相聚了。”
　　凌远虚弱无力的咳嗽声在石室中回荡，身上每一个伤口都在无言诉说着心中的悲痛。

　　大成十二年。这里是赫连王族的天下。
　　许昌，车水马龙的东大街，静静地立着一处庄院，鎏金门匾上书着“陆府”二字。
　　低调的青砖墙垣，黑漆的大门，从外面看，不过就是个寻常人家的模样。
　　仔细瞧去，那一块块青砖上，却都雕着栩栩如生的七宝蟾蜍，黑漆覆过的大门上，也能瞧见不经意露出的金边银线。
　　再一辨认，这墙垣式门其他地方都简单朴素，只是在门楣以上便施砖雕，虽不气派，但不失华丽，显示出主人的富有与虚荣。遇上有心人，随着大院子转上半圈，到了那后门，大多会倍感意外，只怕是从来没见过后门比正门华美的怪事。
　　后门设的是如意门，装着雕镂的砖花图案，门楣上取的是冰轮蟾蜍模样，交角处，蜿蜒着如意花饰，皆用上好玉石镶嵌勾勒，随便想法子弄下一小指头来，就能在这乱世里养活下半生。
　　正门外有几个家丁垂头守着，雕门半开，能见到里头莹玉影壁，嵌着瑰丽的宝石，映着青天白日，闪出七彩的光芒，奢华程度，和外头简直是两个天地。
　　这院子的设置更是不拘一格，越过几处巧夺天工的水榭假山，朝后头再走一段，才是议事的正堂。大晌午的，正是饭时，堂内聚集了二十名锦衣华服的掌事，耐心候着，偶尔窃窃私语一番。
　　一个清路的家奴从外廊进来，才道了一声“老爷就来了”，后头便走出了一个肥头大耳的大老爷，腆着大肚腩，慈眉善目，但那眼光里，分明是商人才有的精明。
　　大老爷随意向众人摆了摆手，对着家奴说：“老何啊，你那个门，还得再改改，说了要简朴，一眼瞧上去，怎么还是金银宝石的。”
　　老何一脸苦大仇深：“老爷，咱府上的门，已经用黑漆刷过了，门外的应景装饰也都收了，那金银太过精细，这几天遮住了，后几天又得显出来。”
　　大老爷也不生气，乐呵呵随口吩咐：“那就把这个全拆了，再装个破破烂烂的木头门嘛，这荒乱年头，莫做招风大树。”
　　老何答了一声，也就不再多话。
　　这大老爷姓陆，经商实在一流，年少时，开了一家银号和一家客栈，一不小心就做大了，就在各地都开了分号，几十年下来，家里富得流油，顶得过这国家里几个富庶的州。但他深知钱多了遭妒忌，这么些年下来也做了不少善事，倒也保了一个全家安宁。眼下不算个太平年，这才更谨小慎微了起来，把这院子外头弄得很是不起眼。
　　大老爷招呼大家坐下，打量了一番堂下的掌事们，因都垂着头，看不清表情，知道是因为遇了些困难，便安慰道：“诸位，莫要心急，这年头，许昌也算是顶好的大城了，这里的生意都很是艰难，更何况你们。若是进账不多，咱们再各处省点，另想办法就是。”说这些话自然是叫他们放宽心，但大老爷心里却在伤心，看这效益，怕是撑不过三年都要关张大吉了，大家伙也怕是要散了。
　　谁知堂下二十人抬起头来看了看大老爷，又憋着笑相互望了望，最前头那个开口道：“老爷，您可得准备个大些的银库，再来个体力好的账房。”
　　大老爷愣住，连忙放下茶盏，揉着肉脸喜道：“怎么？”
　　下头人笑道：“老爷，会稽分号本来是举步维艰了，我愧对老爷，便在一天夜里写了辞书，打算向老爷请罪，谁知一觉醒来，竟在窗下头拾到一封信，里头说的全是应对之策和生财妙法，字字珠玑。我将信将疑照做了一些，您猜怎么着……居然几天就转亏为盈了！我看若是长期下去，定要比以前还赚得多啊！老吴我做了一辈子生意，什么怪事没见过，可看到这个时，真是啧啧称奇，自愧不如。”
　　说完这话，其他十九人却同时看向了老吴，眼中的惊讶溢于言表，异口同声道：“什么！你也有信？！”
　　大老爷惊愕不已：“难道说，你们也都是受这位高人指点？”
　　二十人自己也都觉得实在惊奇，点头道：“是！”
　　大老爷欣喜不已，连忙上前：“可知道是谁？”看到的，却是二十个摇得似拨浪鼓的头。
　　老吴奇怪道：“老爷，这个高人可以点石成金，看来怕是说出名字后，徒惹麻烦，所以才刻意隐瞒。”
　　大老爷也马上释然，收起极度失望的表情，看样子竟不想再去追究：“哈，定是我们平日里多做善事，上天保佑，派神明前来指点的。”
　　其他人闻言，都是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