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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风前舞山前雨 ...

  •   殷稚回到乐山时已是深秋了。

      山里的大树落尽了叶子,余下孤零零的枝丫。铺天盖地的黄叶裹挟在风中,朝身形单薄的她扑来。

      殷稚用手挡住吹进眼里的风,沉默着跪在祖师祠堂中央。

      规规矩矩磕了头,道,“罪人殷稚,前来认罪。”

      空无一人的庭院内无人应答,只有流动的风,吹翻供桌上一瓷瓶,碎裂的声音惊得殷稚一颤。

      背上的伤又裂开了口,火辣辣的痛。

      殷稚扶着面前的供桌,慢腾腾起身。

      仰头看天色水蓝,万里无云,心想,“这样的美景,有什么用处,人活够了,不都要一死吗?”

      一
      “殷稚,你是被茶壶压死了吗?”苒华伸手在回廊上轻轻敲了敲,朗声道,“我数三下,一,二……”

      三字的音还未落下,殷稚就捧着茶点窜到了苒华脸前。气鼓鼓地说道,“催催催,苒华公子是饿死鬼投胎吗?”

      苒华狠狠揩去殷稚嘴角残留的糕点渣,探身问道,“我要的是茶,不是茶点,你究竟耳朵有问题还是脑子有问题。”

      噗呲一声,殷稚反笑起来,明亮的双眸弯做一双新月。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突然高高举起,手中乃是一满壶茶,“茶有得是,不过不给狗喝!”

      苒华的脸色白了红,红了白,打开手中的折扇边扇边道,“你过来,师傅前日吩咐的功课,我给你提点提点。”

      殷稚正待得意,苒华已猛欺身夺过茶壶,对着壶嘴猛灌了几口。

      在山上游逛了半日,他早已经口干舌燥,七窍生烟,几口清茶下肚顿觉得春风拂面。

      “癞皮,讨厌!”回去的路上殷稚一直臭脸,伸手揪扯住苒华的发带,好说歹说都不肯撒手,生生将他的发髻都扯歪了。

      “松手,怎这么无理,哎呀,松手!”

      苒华素来爱整洁,发髻凌乱让他浑身都不自在。两人正在纠缠,却遭人打断。

      来人黄衣束发,眉眼生得匀称,目光如水,站在山路一旁,拱手问道,“打搅,请问二位,可知道音乙门怎么走?”

      苒华答知道,说话间已将来人上下打量一回。明明是一位锦衣玉带,丰神俊朗的年轻公子,眉宇间却一股年少老成的味道。苒华最厌烦这种故作矜持装模作样之人,便忍不住戏弄了他一回,指了相反的道路。

      再相见,已经是一日之后。

      苒华推开院门,一眼便见他正襟危坐,和师傅老头子下棋呢。

      走近一瞧,棋艺也不堪,他所执的白子眼看便要陷入死局。苒华思索一番后忽伸手落了一子,本占下风的白子霎时有了回转之机。

      “观棋不语真君子”韩珏捋了捋白胡子,悠然抬起头来。话语间虽是责备却暗藏得意。苒华是他十八门生中的第九位,入门并非最先,却是最为机敏的弟子。

      “兄,果真棋艺高超,佩服。”男子抚掌起身,对着苒华点点头,“在下赵蓝”。

      “可是当朝太子赵蓝?”苒华微一挑眉,反唇问道。

      赵蓝一时语塞,良久方答是。苒华笑笑已经明白了他的来意。

      音乙师祖百年前辅佐太祖立国,被封为国相,至此创建音乙一门。音乙师祖去世时留有遗言,门中弟子世世代代以匡扶设计,救百姓家国于水火为己任,但是永世不得入朝为官,若有触犯门规者,便家法处置。

      太子赵蓝,定是为了皇上的病而来。

      “殷稚啊,此去不求你能为苒华出力,若能寻得一个好归宿,为师也就安心了”临行前夜韩珏将二人召至祖师祠堂,来来去去嘱咐了一些话语,忽然对着殷稚叹息道。

      “哈”苒华忍俊不禁,“这可是一桩为难事”

      殷稚瞪一眼这为老不尊的师傅,还有那幸灾乐祸的师兄,转身便跑出了祖师祠堂。

      路过中院时恰和赵蓝撞个满怀。

      “抱歉,冲撞了姑娘。”赵蓝声音温柔的致歉,面上虽装做沉静,脸上已经微微泛红。殷稚粉红的纱裙,弯眉下雾气弥漫的眼睛,都恰恰好地刺中了他的心思,又被他藏在了心里。

      三人即刻启程。

      皇帝“病”得急,瑶城又路途遥远,他们需星夜兼程。

      赵蓝是皇上的第二子,生母许后在他三岁时因病去世,此后他便由宫中的嬷嬷抚养。或许是幼时的这番经历,堂堂一国太子,性格温润的竟像女子。

      这柔软的性格,也成了朝中一些大臣主张废太子立长子的理由。

      皇帝念及赵蓝是许后嫡出,不忍心废黜,便命其驻守边疆。

      殷稚未曾见过如此温润之人,不爱出风头说话也讨人欢心,不多几日便和赵蓝相处的像老友一般,整日赵大哥长赵大哥短的唤着。

      这声音,苒华听着异常刺耳。

      一个三岁便失去母亲的皇子,能在勾心斗角的后宫安然成人已经不易,居然还能够保住太子之位,这就不是常人可做到的事情。

      苒华瞥赵蓝一眼,暗想这人还不知有多深的心思呢。
      二

      边城三十里处,他们遇见了一位怀抱幼童的妇人。妇人连带怀中的小女孩,皆衣着寒酸,面黄肌瘦,眼神更是暗淡无光,一点生气也没有。

      苒华勒马停下,叫住妇人询问。得知瑶城已经大旱了两年,田地颗粒无收,而朝廷的灾粮也没见个影子。

      殷稚见妇人可怜,将包袱里的干粮都赠给了她。

      皇帝的病,实际乃心病,为边疆困局而病。瑶城是边疆重镇,一来接连天灾,民不聊生,二来官商勾结,结党营私,最致命的一点,是北边的燕国虎视眈眈,随时可能乘机进攻,兵临唐国城下。

      苒华要解的,就是这样一个险重的病症,随时会爆发的恶疾。

      赵蓝是太子,奉旨镇守瑶城数年,如今皇上病重,他不得不回京城侍疾,只好将这一切都托付于苒华,“苒兄,成败在此一举,来日你完胜归来,我定为你摆宴洗尘。”

      苒华懒懒散散地倚靠着门柱,用纸扇挡住刺目的阳光,微笑着说道,“谢了,此去京都免不了劳顿,先顾好自己吧。”

      赵蓝似乎没有觉察他话里话外的傲慢,微微颔首便转身对殷稚辞行,“我要走了,殷姑娘要保重啊。”

      苒华闻言挑眉,在嘴角扯出一抹冷笑。自身难保的人,居然还嘱咐别人珍重。现在京都局势复杂,皇长子宁王一派,死盯着皇位不放。太子回京,该会在京都掀起怎样的血雨腥风?

      殷稚看不破这些,她只是觉得苒华傲慢自持的臭毛病更加严重了,这个臭苒华,好像世上他天下第一,实在目中无人,赵蓝贵为太子还对他毕恭毕敬,他凭什么这般无理。

      苒华敲了一下殷稚的头,抱着手臂悠然自得地反击,“反正比你厉害多了,以后可别说你是我师妹,我丢不起这人。”

      “哼,你想得美!认识你才最丢人。”殷稚气地直跳脚,转身便走。

      阳光下小丫头鬓发上的珠花随着行走的步伐一颤一抖,甚是有趣,苒华不觉莞尔。

      抵达瑶城已有半年,苒华饮下了这辈子大半的酒。管他什么桂花酿,十八年的女儿红,西域进贡的葡萄酒,他统统照单全收。辛辣的酒水划过喉咙,流进胃袋,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球,一路烧至肠胃。

      “苒公子痛快!海量啊,海棠,还不快给公子满上!”余音未落,便有年轻的女子过来斟酒,一张尖尖的小脸,腰肢曼妙,衣着轻薄,美艳得不可方物。

      苒华醉眼朦胧,一边把玩着酒樽,边抬眼看向叫海棠的女子。这细小的动作逃不过宴上众人的眼睛,早有自以为精明的人道,“苒公子,海棠姑娘姿色倒是不俗阿。”

      苒华摇摇头,起身举起酒樽,朗声大笑道,“本公子不管这些个,只关心诸位赚钱的本事俗不俗。”

      宴席上斛光交错,有人借着醉意道,“有苒公子在,我们还愁赚不来钱么?”

      苒华自幼聪慧过人,学什么都一点就通。现在到了瑶城,混迹在贪官富商中间,不消几日就将贪污受贿拉帮结派学了个通透。原本战战兢兢的边官们眉开眼笑,都知道太子殿下手下的苒华公子乃是自己人。白花花的银子便像流水一样流进了苒华在边城的府邸。

      剑从旁刺来之时,苒华已经察觉。无奈酒后身体笨重,闪躲不及了。

      泛着冷光的长剑,抵住他的胸口,略微用力,刺破了他的皮肉。苒华却一点也不害怕,只是好奇今夜这样隐秘的夜宴,什么人能摸得准自己的行踪。

      “你是太子殿下派来的人?”来人素衣蒙面,声音被刻意压低了,听起来有几分粗粝。

      苒华笑想这不是明摆的事情吗,点头默认。

      “那你为何要和他们狼狈为奸,贪图百姓的血汗,你良心何安。殿下英明之人,怎么会错看你这败类!”那人越说越急,裸露的眼睛瞪得浑圆,死死盯着苒华。

      倒是个性情刚直又一心为民的人呐。苒华看着来人的眼睛,挺直脊背说道,“第一我不曾与任何人狼狈为奸,第二我没有贪图百姓血汗,我不过是刺探局势罢了,你莫太冲动”接着徐徐加了三字,“何将军”

      苒华识破何将军的伪装,是因他太莽撞了,出来行刺连军靴都不曾换,鞋面上有一军主将独用的云纹。席间斟酒的海棠,该是他安插的探子,一个姑娘家,手上怎么会有习武之人才有的老茧呢。

      从贪官们口中夺下的银子,又源源不断的流入了军营,化作了武器辎重。

      何将军自知莽撞了,差人送来了金疮药膏赔罪。殷稚呸了一口,随手便仍出门外。苒华也由得她去,捂住胸上伤口装作吃痛的样子,惊得殷稚急忙过来查看。

      苒华顺势长臂一揽,圈住殷稚在怀中,小小的人儿又香又软。苒华将下巴靠在她肩头,低声讲道,“别动,让我靠一会。”

      那是一段操劳的日子,苒华不得不收起清高傲慢的身段,周旋在富商官员中间,可他又觉得很好,学有所用,又有殷稚在身边,都是极好的日子。

      苒华闭上眼睛,鼻息均匀的打在殷稚耳垂附近,又痒又暖。

      阳光一寸一寸地爬进来,镀金一般包裹住二人,苒华的眉毛,眼睛,鬓角,薄薄的唇,墨黑的发,还有雪白的长袍,皆闪闪发亮。

      那一觉甚是安稳。

      三
      临近除夕时京都运来一批赏赐,是太子殿下闻说苒华被奸人所伤特送来的药。

      那点皮肉之伤,早已痊愈。苒华看着堆在院内的赏赐不屑的想,到底是赵蓝心细会体恤下属,还是他惯会装模做样呢?他总是看不懂赵蓝波澜不惊的背后,暗含的是什么心思,所以他极不喜欢赵蓝这个人。

      待赏赐的名单呈上后,苒华便更加恼了。除几只人参还算像样的药材,其余皆是珠花锦缎,甚至还有京中匠人制作的干花枝,颜色仍旧翠生生漂亮到了极致。可这明明都是小女儿家的玩意,赵蓝的心思不说已知。

      殷稚喜欢极了,欣喜地讲,“赵大哥果真有心,这种干花,是宫里才有的呢”

      苒华冷冷哼了一声,心中气呼呼的,赶巧小婢来说有人求见,他转身便走了。

      这几日他忙得不可开交,来府里求见的人络绎不绝。

      太子手下的一位京官弹劾边疆官员贪污受贿,且证据确凿,皇上龙颜大怒,好几个官员为此掉了脑袋。他们知道苒华虽无官职在身,却是太子身边的人,都来求情自保,顺便刺探一些内情。

      苒华知道些内情。那份弹劾名单便出自他之手,没人比他更加知道其中缘由。

      边疆贪污受贿的风气,渐渐消退不少。一来许多人伏法,二来苒华自己成了里面最大的“贪官”,剩下的人,都随着他的脚步进退。

      那年元宵苒华携殷稚去夜市逛花灯。殷稚买了一个鬼脸面具给苒华,虽然嘴上说丑,苒华却忍不住戴上,在集市上大摇大摆的闲逛。

      “殷稚,师傅叫你下山寻个好归宿,我看,你倒不如从了我。”苒华走在殷稚身后,故作轻松地说道。

      “你说什么?”殷稚回头瞪了他一眼,羞得脸微微发红,心脏在胸腔内剧烈跳动着。

      苒华咳嗽两声,故意东张西望着,“我说今夜的景色,真美啊。”一向镇定自若的苒华公子,居然慌乱到声音都微微发颤。

      殷稚有几分沮丧的应了一声,背对着苒华翻了好几个白眼,她呀,原本早就预备了,说一声,“好。”

      回府的时候,苒华仍旧戴着这面具,却见院内灯火通明,布满了官兵。

      有人告御状检举他贩卖私盐,皇上震怒之下派了钦差彻查。

      苒华被下了大狱。戴上刑具那刻他暗想自己疏忽大意了,赵蓝其人,果真非善类。

      殷稚被禁足在府中不得外出,焦急的她写了好几封信向赵蓝求援。。

      检举他贩卖私盐,是赵蓝和苒华商量好的,只是不该这么快,那批盐还没有联系好买主,还没把其他人牵涉进来,赵蓝怎么就动手了呢?苒华思来想去,心下一动,难道赵蓝想取他性命?可赵蓝不该是这样沉不住气的人,江山社稷与私人恩怨,他分得清。

      待圣旨传来时,苒华已在狱中被关押了半月有余。传旨的公公捏着细嗓念道,“封苒华为镇北大将军,钦此。”

      太子赵蓝向皇上进言苒华实乃他派往边境的密探,并且禀明了他这两年的功劳,皇帝大为感动,自认为错怪功臣,特意晋封其为镇南将军,一品大员,官职更在何天铭之上。

      苒华不怒反笑,笑这父子二人双簧演得无可挑剔。此刻他若抗旨不遵定落个欺君罔上的罪名,若是接过这圣旨,就是违背师训,坏了音乙门规矩。

      那一丝微妙的恨,便在这一刻滋生出来。苒华生在南江富商自家,锦衣玉食惯了,入门后也因天资聪慧不曾吃苦受挫。今日面对这张晋封的圣旨,他却有被羞辱的忿恨,他思忖自己为何要为这样君王出入险境。

      空中飘着细密的雨丝,一点点濡湿了他的发,衣袍,水迹从鬓角沿着下巴滴下来。

      唐国的早春春寒料峭,冰凉蚀骨,苒华的身体微微发抖,不知是气极还是衣着单薄的缘故。

      很久很久,他抬头说道,“臣接旨。”

      殷稚远远看着他,心里像刀子割一样难受,这个赵南,果真不是什么好人。

      从此边境的贪污之风,略有收敛,人人都在苒华面前做出一副正人君子之状。

      他干脆与何将军天天研究阵法地形。大燕和唐国之间,迟早必有一战,要未雨绸缪,早做打算才是。

      殷稚也吵闹着要去军营,苒华便将她扮作男子带在身边。一日去妄桑河查看地势的时候,殷稚又吵闹着要去看桃花。妄桑河乃是一条古河道,如今早已经干涸,而河床边上有一片野桃林,粉嘟嘟一片开得正好。

      苒华牵了一匹枣红宝马,叫殷稚坐在上面,自己在前头牵着,慢悠悠的地朝河床走去。

      将军为一个小兵牵马,着实叫随行的几个副将惊呆了。苒华嫌他们聒噪,叫他们不必跟随。

      直到太阳下山,将军还未曾回营。

      大家举着火把将整个河道寻了个遍,也未曾见到二人踪影,只在半路找到被刺死的军马。

      四

      何将军用了一千金,才从燕人那里赎回了本军统率。幸好事情做得机密,才没有引起轩然大波。

      去往桃林的路途中,苒华和殷稚被一队燕人流民伏击,他在保护殷稚时被刺伤了右臂,最终寡不敌众,败下阵来。

      殷稚素来有些爱哭,抱住苒华哭了个昏天暗地,红着鼻子抽抽搭搭地说道,“我想师傅了,我想回去。”

      苒华微微一怔,半晌才道,“回不去咯。”

      殷稚以为他在说笑,只怪他这时候还有心思胡侃。苒华那已经到了嘴边的话,便被生生咽下。接旨受封后苒华曾修书一封向师傅道明其中缘由,韩珏却迟迟没有回信。

      此后苒华不再把殷稚带着身边,只是向她许诺,会带她回乐山,回去见师父。

      瑶城接连落了半月的雨。

      地处下游的燕国不愿开闸放水,苒华眼看浑浊的河水翻腾着涌入城中,淹没了即将丰收的田地。

      那几日他几乎衣不解带,青色的胡茬一直从鬓角连到下巴。

      殷稚急匆匆去营中寻他,在帐外遇见刚退出来的何将军。

      何将军是个急性子,几日不曾歇息把眼睛熬得通红。“殷姑娘,将军正在气头上,你不要进去了。”他伸手将殷稚拦下,一边看着帐门一边说道。

      殷稚知道他是好心,却也顾不得这么多,推开他的手臂就闯了进去。

      账内一片狼藉,书信笔墨散落一地。苒华坐于正中,缓缓抬起头来,脸上笑容里藏着一缕苦涩。

      燕国的大将军不知道从哪里得知苒华上次被俘的消息,派人写了童谣四处传播,现在整个边境都知道,唐国大将,不过是个束手就擒的草包,不多几日,这消息就会传至京城。大战在即,边境受洪水之困已是棘手,统率被俘,更加挫伤士气,这都是兵之大忌啊。

      “女儿家,别总往军营里跑,真不懂规矩。”苒华站起来,纵然已是心身俱疲,仍是强打精神要说教她几句。

      初见殷稚那一年,苒华只有八岁,刚学会说几句囫囵话的殷稚,奶声奶气地称呼他,“我叫殷稚,见过苒师兄。”记忆里,殷稚年岁稍长后,就再没有这么叫过他,不是直呼其名,就是连称呼也略去了。但他总记得,师傅告诉他殷稚是个孤女,世上没有亲人,嘱咐他不要欺负她时,他扭头去看小殷稚,殷稚那脸上惊慌谨慎的神情。

      “从此我就是她的亲人”,八岁的苒华下巴一抬,得意洋洋地说。从此门里谁也看不上的苒华公子,身后永远跟上了一个小尾巴。成日里逗她哭哭笑笑,不是揪她辫子,就是教训她。

      “凭什么我不能来,我听说两军要开战了,我也要上阵杀敌。”殷稚拍拍手里的宝剑,心中已经是豪情万丈。

      “胡闹!”苒华厉声呵斥。他怎么会许殷稚上沙场呢,刀剑无眼,殷稚不知道厉害,他总是知道的。

      “那,我……”,殷稚踌躇良久,终于鼓起勇气仰头对苒华讲到,“那等打完仗,我就从了你,好不好?”

      苒华神情一滞,出乎殷稚意料的是,他并没有笑话她,而是将她揽在怀中,轻声道,“好,你等我。”

      三日后的深夜,唐军强行渡过了还在泛滥的拦桑河,打了燕军守卫一个措手不及。在波涛翻涌的河面上,被绳索连做一串的战船像一片飘荡的树叶,无数士兵落入河中 ,顷刻间无影无踪。

      苒华一身银色铠甲,目光如霜地看着漫天的河水,士气高涨的士兵,忽然想,这时候,殷稚在干什么呢?

      唐军一路高跟猛击,震耳欲聋的战鼓响彻着大地,刀光剑影间迸发出刺耳的撕裂之声。

      在音乙门时,师傅传授他们帝王之术,说谋略,说战法,却从未教他们如何上阵杀人,苒华此刻却无师自通。殷红的血迹绽放在雪白的战袍上,艳丽到近乎妖冶,嗅着身上渐渐浓郁的血腥之气,苒华心想,修罗在世也不过如此吧。

      攻下第二座城池后,他下令大军原地休息,自己爬上城楼观看地形。

      何将军按剑走来,看着休整的大军有些忧心忡忡,“随军的粮草只够三日,我们不如先停战吧?”

      “何将军,你打过这么多年战,乘胜追击的道理还不懂吗?”苒华看他一眼,指指眼前开阔的土地,“不能给燕军任何喘息之机,我希望,这是边境最后一战,我已经传令回营,援军和粮草会不断送过来的。”

      何将军几欲开口,终究还是垂下头。他知道,苒华已经将每一步都安排妥当,实在没有任何理由劝他停兵。

      只是援兵和粮草再也不会抵达,苒华传回的每一封信,最后都会经他传到太子殿下手里,然后付之一炬。皇上的病一日重于一日,不知何时就会驾崩。太子需要一件大功劳辅佐自己登上帝位,而平定边境之乱便是最好的功劳,太子怎么会允许苒华一战而平定边境呢?

      攻入徐城之时,天已近日暮。遥远的地平线附近翻涌着玫红色的云朵,映照在苒华细长的眼眸中,仿若两团赤红的烟雾。城内空旷无人,安静得可怕。

      潮水一样的燕军从四面八方涌来,弓箭手站在高处,铁箭刺破空气,发出一阵长鸣。当真是,十面埋伏。

      五

      五千唐国勇士,在徐城成了伏虏。

      燕军将他们分做十人一队,用绳子捆在一处,战鼓一擂,便有燕军提刀屠杀,勇士们的鲜血染红了土地,也染红了护城河。

      苒华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眼下一片青灰,散乱的发遮住了他的额,还有上面干涸的血迹。他想起师傅韩珏姗姗来迟的书信,说他乃是一柄绝世好剑,宝剑出鞘,无需回头。好一个无需回头,原来是回头无路。

      唐国统率在徐城向燕军投降,并献上了虎符,成了唐国立国百年最大的耻辱。

      三日后先皇驾崩,太子赵蓝登基,随即御驾亲征,收复失地,一雪前耻。

      何天铭戴罪立功,被封为南将军,继续镇守边疆,为国效力。

      那日苒华向燕军投降时,离他只有半丈之远。

      “将军!不可啊,一旦降了,会留下千古骂名。”

      “我若不降,这五千唐国子民就会被屠杀殆尽,我若不降,赵蓝何来理由平定边境之乱?”聪明一世的公子苒华,偏偏又是一个心软之人。

      音乙师祖根本未曾留下什么师训。音乙门的存在,就是为了解这边境百年困局。

      不能入朝为官,怕得就是功高盖主。

      殷稚大病一场,人人都告诉她,百姓们也都在传,音乙门的九公子,镇南将军苒华,畏罪自刎,死在了燕国的徐城。

      殷稚谁也不信,她只记得苒华临走时说过,要带她回乐山,回去见师父,还有临别前,他在耳边轻声说好,叫她等他。苒华从未骗过殷稚,更加不会抛下她孤零零活在世上。

      “那天城里失了火,将军的尸骨,在烈火中烧毁了。”何将军有几分局促,他将头埋得很低,声音却字字句句落在殷稚的耳朵里。

      “火烧了整整一夜,天亮时我去查看,已经是一片废墟了。”

      赵蓝示意何将军退下,半蹲着为殷稚拭泪,嘴里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吧,他的官职朕不会削夺,免得他背负一世骂名。”

      “皇上,英明啊”殷稚推开赵蓝的手,看着帝王深若寒潭的眼睛缓缓说道,“可一个死人,难道还贪这些虚名?”

      赵蓝有些局促的站起来,他不恼殷稚对他的不敬,只是懊悔自己是不是说话莽撞了,苒华是殷稚的师兄,旁人自然是无法体恤她的心情,自己,怎么就失言了呢?

      五日后赵蓝下旨封殷稚五品谏官,还许了在御书房行走的权利,音乙门中最不成器的殷稚,成了开国第一位女官。

      跟随着亲征大军,殷稚离开了边境。

      乐山风景依旧,门中一树一木俱是旧时模样。

      “罪人殷稚,前来谢罪”,殷稚继续说道,“师傅,我也入朝为官了,坏了门中师训,也该家法处置吧?为何不敢见我呢,师傅”

      韩珏还有其余的音乙门人,从此便消失无踪,殷稚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仍旧驻守边疆的何将军染上了嗜酒的毛病,喝多了,就和战士们坐在城楼上遥望拦桑河。

      “将军,给我们讲讲故事吧”,不知是谁起了一个头,大家伙都跟着起哄要将军说故事。

      湿润的夜风吹散何天铭身上的酒气,他看着前方,说一个银甲红袍的少将军,带着手下的死士去敌国刺探军情,路上遇上敌军伏击,将军神勇杀敌,还帮副将挡了一刀,救下了副将的性命,最后大家都凯旋归来。

      “那人是谁啊,将军!”

      没有理会属下的追问,何天铭举起手中的酒坛又猛灌了几口。他撒过一个谎,骗过了所有人。

      那一日在徐城,是失火在先。他亲手点燃了粮草,然后趁着城中混乱,杀掉守卫将苒华救了出来。

      二人对望一眼,又失散在混乱的徐州城中。何将军甚至不知道苒华是逃回了唐国,还是选择在燕国隐姓埋名,亦或者,他最后真的没能逃过那场大火?

      六
      赵蓝近日得了一件从西域进贡的玛瑙串,成色样式都觉得好看,心想殷稚定会喜欢。便差侍人备了轿,要亲自去乐山送给她。

      “皇上,山里没有好茶,去年的龙井,凑合喝吧。”

      赵蓝接过殷稚递来的茶水,笑意柔和,“这是你亲采的茶,朕能喝到已经是福气了。”

      “臣竟不知皇上如此知足。”殷稚缓缓讲到,在一身白衣的映衬下,脸色更是苍白。
      自从边境回来,她再也没有穿过别的颜色。

      “臣不喜欢红色,皇上拿回去吧。”

      赵蓝几乎立刻反唇相问,看着空落落的庭院,他道,“殷稚,我是谁?”

      “您是皇上啊。”殷稚淡淡答道。

      赵蓝狠狠攥着拳,浑身不可遏制地轻轻颤抖。他曾无数次在夜里叹息过,饱尝过看人眼色的滋味,度过如履薄冰步步为营的日子,他的野心被狠狠溺在最深处,从来不曾流露。假装毫无实力,最后伺机反扑,是他坚守多年的人生信条。

      不加掩饰的自持与骄傲,神采飞扬鲜衣怒马的人生,是他永远做不到的。见到苒华的第一眼,他便心生厌恶,苒华像一面镜子,映照出赵蓝所有的卑微不堪。

      “八年了,我还记得那年你卧在床上,昏睡了好几日,醒来后还偷偷溜出城,被唐国残兵俘虏,背上被刺了好长一道伤口,找到你的时候,浑身都是血。”赵蓝看向殷稚,声音中夹杂了哽咽,“那时候我就发誓,我要世上再没人能伤你。殷稚,八年了,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殷稚并不答话,低头饮了一口茶水,看看了窗外的天色,灰暗一片,怕又要下雨。

      “皇上,天色不早,该回宫了。”

      赵蓝无奈地苦笑着,走到院子中央后又站定,对殷稚身边的侍女道,“你们家主子畏寒,夜里不要叫她吹风,免得又病了。”

      乐山近年愈加荒芜,满山的树黄了叶子后更是凄凉,连温度也比山下低,凄凄清清像与世隔绝的地界。殷稚守在这样一个地方,又是何苦呢。

      “皇上”殷稚追出院子,对着赵蓝的背影道,“听说您又派了一批探子去唐国,那里究竟有什么好东西,让皇上念念不忘?”

      赵蓝身形一僵,心脏在胸膛中擂鼓似得跳个不歇,他转身看向殷稚,笑意温和,“你安心静养吧,朝廷的事情别操心了,又杂又伤神。”

      殷稚不肯放过赵蓝此刻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她探究的看了又看,却找不出一丝破绽。

      一阵大风之后,山里落了一场瓢泼大雨,将乐山里里外外洗了个透,殷稚站在窗前看雨,看远处山色空蒙,隔着银色的雨幕,却还是那样好看。

      “我知道你不会骗我,你八年不归,我便等你八年,你一世不归,我便等你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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