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劫》紫*青

2、（一）修道有罪

　　修道有罪。
　　一日之内，写着这四个巨大墨字的红纸贴满了京城丞相府，上至正门厅堂，下到伙舍厨房，三步可见一小红纸，五步可睹一大横幅，统统写满“修道有罪”。
　　无落款无署名。贴在丞相书房的那一张，还多了一行显眼的粗体字——谁家修道，谁丢官帽。
　　家丁哭笑不得，严丞相铁青着脸，不动声色地把桌上红纸撕成数片，语气依然平静威严：“管家，去告诉他，这事由不得他。”
　　管家敬佩地看了眼严丞相，这气度，这气质，果然是见过大世面的。
　　红纸被处理干净后，管家讪笑着，一溜小跑进了一幢小红楼，顶着熏天的酒气恭恭敬敬地敲开门。
　　“少爷，老爷说了，这事由不得少爷你。少爷若不满，亲自去找老爷吧。小的告退。”管家一口气说完，然后迅速溜走，以免楼中人抢先开口。
　　我狠狠地掀掉蒙在头上的被子，一脚踢开梨木包金的椅子，拿起一旁深宫佳酿就灌。
　　少爷我姓严名西岁，是那严大丞相的小儿子。哪个混蛋说老头都疼老幺子的？这姓严的老头见我如见瘟神，躲都来不及！
　　桌上还有几张没贴出去的红纸。我一口酒喷上去，“修道有罪”四个字晕了开来。
　　几天前不知哪的贱人把张什么什么道院的告示贴在了严府门口的石狮子上，正巧让下朝回府的老爹一眼瞄中。摘下后回家看了，竟如获至宝，说什么也要把我这一代风流才子送到什么鸟不拉屎的“琼莱境”的大嵯山去修道！
　　想我文韬武略，哪位官家小姐不仰慕于我；想我博古通今，烟花柳巷哪里不遍及我踪影；想我英俊潇洒，连当今皇帝都寻思着招我为驸马。
　　偏偏我那大好前途，竟被这不争气的老爹要求以修道代替！
　　为此，我向大娘二娘……甚至连老爹的通房丫头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老爹一口回绝了女人们的劝服，又找来个白发飘飘的老道做法。那老道装神弄鬼之后，说我潜质非凡，是个修道的千古人才。
　　然后，我的亲娘——老爹的宠妾，连同诸位女眷一同向那老道哭诉了我的“孽迹”。
　　大娘水袖一舞，哀哀期期：“道长啊，你不知道，岁儿他出生半月就开口讲话，讲的第一句话是，‘爹以后的十一房夫人，个个比大娘你漂亮’，你看看，老爷还真娶了十一个，就我这原配的人老珠黄啊！”
　　二娘一抹眼泪，朱颜失色：“可怜我那唯一的女儿，如花似玉的，在岁儿三岁之抢了他一块糖，岁儿说她一辈子没人要。结果，我的闺女现在还找不着夫家哪！”
　　三娘四娘抱头痛哭，你一言我一语：“那回来的京官，兴冲冲地拜见老爷，指望着靠老爷升官，偏让岁儿瞅见，说什么‘这人那么肥，凌迟两回也见不着骨头’。没过几天，那官爷果真触怒天颜，给活活凌迟了两回！”
　　五娘六娘七娘八娘等等不甘示弱，泪淹大堂，声情并茂地哭诉一番。
　　我的亲娘默默抽泣，梨花带雨：“可怜我儿那天生毒舌，总说人家小姐配不上他。一年到头订了多少回亲，没一家小姐嫁得进来，不是死了就是被抢了……儿啊，你注定无妻，不如乖乖修道，也好消去你三世积下的口舌之怨呀！”
　　老爹更是不留情面，直揭我老底：“这小子凡是说出的话，语不惊人死不休！更邪门的是，他说出口的都会应验！”
　　那老道，估计是那什么道院派来的托儿，神闲自若语重心长道：“严四少爷乃是天上‘口煞星’下凡，能洞悉千年之事，往往又一语惊人。若留在红尘俗世，只会贻害一方；若能随我去琼莱境修道，方可成其大道，预知祸福。”
　　要不是亲娘捂着我的嘴，我早一吐恢弘言论，把他祖上十八辈统统“祸害”一回！
　　老道一挥清风之袖，禅机似的说上一句，转身离去。
　　当时屋里久久不散他那声苍老之音：“仙境有蓬莱，道山有大嵯。”
　　一屋子老女人顿时感动涕零，一脸向往。
　　我一直保持冷笑到今天。不就一句广告么，还“大嵯”，果然是一方“嵯”土啊！
　　哼，不就是嫉妒我能一语道天机么，从小家丁奴婢都不敢听我讲话，生怕我冒出一句威胁他们生命财产安全的话。如今，又众叛亲离赶我出家！和尚跟道士有本质区别么？！老爹就不怕严家绝后？！
　　甚至连那张威胁老爹官帽的纸条也起不了作用……看来老爹是下定决心要送我去吃斋念道……
　　问我有什么感觉？废话，当然是——不，甘，心！
　　硬的不行……软的呢……
　　当晚，我手捧《孝经》，乖巧地去给老爹请安。
　　“爹，我明白您老用心良苦，”我拍拍胸脯保证，“从今往后，我一定不言不语，只说些让您老升官发财的吉祥话！”
　　爹冷冷扫我一眼，顺手翻开《孝经》，偏偏让他翻到画了春宫图的一页，他那脸色又难看起来：“说什么诨话！你爹我是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升官？！你指望你爹我篡位！”
　　我撇嘴，篡位就篡位呗，你是皇帝我是皇子，多美的事。
　　老爹扔了《孝经》，递过来一杯刚泡的铁观音：“岁儿啊，爹其实舍不得你啊！”
　　我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爹，你就留着我给你养老送终吧！”
　　他又一阵火大：“我还没死！”
　　我刚想再讨好他两句，忽然眼前一片晕眩，舌头发麻，意志渐渐不清。
　　老爹观察我片刻，接着兴奋地向窗外喊：“快进来！‘口舌抽筋蒙汗药’起作用了！迅速把他给我打包，拿上行礼，塞进马车，连夜送去琼莱境！”
　　爹！你是我亲爹么？！这么不讲义气！
　　翻两个白眼，我倒了下去……

　　药力过去，人已经在琼莱境内了。天知道这一路飘摇过海地晃荡了多少天。大嵯山那穷乡僻壤的地方，还在那东海之中。
　　等我踏上陆地时，觉得舌头依然麻痒不止。
　　老爹，你够狠，为了防止我说话，竟用这么下贱的药。
　　陪同的家丁雇了十六人抬大轿，把少爷我从山脚抬上那近乎原始森林的深山老林中。家丁们拖了几车行礼，光是给道院道长的见面礼就有两车黄金一车珠宝。估计老爹想以此贿赂道院，叫他们打死不能放我回去。然后是吃穿的锦衣玉食，住行的良驹檀榻。一行浩浩荡荡，不亚于皇帝出行。山脚下的乡下老农，个个驻足观赏，还以为是供奉的大佛游行。
　　我就这么威风地坐在轿子里，拼命活动着舌头，身边十个在路上刚买来的丫鬟，给我端茶送水捶背敲腿。唉，不晓得能不能把她们带进道院服侍我……
　　侧头望望轿外风景，这大嵯山并非一座山，有主峰两座，侧峰山头小丘多不胜数。主峰之上云雾缭绕，真似仙境一般。听说那右边主峰叫作“无尘峰”，道院便在无尘峰顶上，名曰“无尘道院”，已是百年老字号，声名远扬。
　　我不屑地哼一声，百年老道院算什么。少爷我打小吃的是百年天香楼做的酒宴，用的是百年紫檀斋打的家具，住的是百年琉璃阁筑的苑楼，泡的是百年怡红院出的姑娘。
　　修道修道，根本就是罪过！花花绿绿的大千世界我还没享用够，就被发配到这里来蹉跎我的青春年少！
　　无尘道院，你给少爷我等着，不把你搞得鸡飞狗跳乌烟瘴气，我就不叫严西岁！
　　心里正喊着豪言壮语，忽然轿子一震，停了下来。外面轿夫朝什么人喊着：“挡着路做什么，快给我家少爷让让！”
　　前头逐渐喧哗起来，似在争执吵闹。我懒懒地等着，直到家丁给我汇报，说我的人跟前面的打起来了，我才慢悠悠地伸懒腰，蹬腿，摇着八宝扇晃着身子下了轿。
　　掀了轿帘朝前一望，真把我惊得愣了半晌。
　　前方说宽不宽说窄不窄的林道上，堵着一个庞大的车队，哦不，是车阵！宝马香车镶金挂银，织锦绸缎铺设，好似一个商队。那车阵，奢华不说，光是数量就是我方的三倍有余！
　　少爷我已经够奢侈了，没想到天外有阴天，人外有鸟人，今天居然被比下去了？！
　　那阵势壮观的车阵，由于太过庞大，一时前进速度很慢，导致挡住了我方车队去路。狗都是仗势欺人的，所以我的家丁仗着丞相之名，与对方仗着家财万贯，开始了火拼。
　　我下了车，摇摇扇子，响亮地一清嗓子，家丁们立刻列成一排，恭敬地站在我两边。
　　对方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也召回手下，打量我一眼，稍稍客气地一拱手：“这位公子，我家主子先到，所以这路理应让我家主子先走，这么简单的‘先来后到’之理，公子不会不懂吧？”
　　我咧嘴，怪笑一声：“你是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跟少爷我讲道理？识相的，把你家那躲在轿子里当缩头乌龟的主子喊出来！”
　　气势，气势！少爷我积压数日的怨怒，今天就撒你身上了！
　　那管事气愤不已，指着我吼：“你！你是什么人！”
　　我一挑眉，扇子向旁边的家丁一挥，那家丁立刻站出来：“睁大你的狗眼，我家少爷是京城严丞相的四公子！”
　　政治永远压倒金钱。一听我的身家地位，对方顿时有些软。
　　那管事还是不甘示弱：“金陵张家知道不？江南的首富！”
　　哟，居然是闻名遐迩的江南首富，数代经商家财万贯富可敌国的金陵张家！
　　我眯了眯眼，挑衅地收扇，往掌心一击。世人总把我严家与他张家比较，一方是官场显贵，一方是商界奇葩。一直以来只闻张家大名，今日终于得见本尊。
　　正僵持间，张家车阵中嵌银缕金珍珠宝带翡翠镂顶的轿子微微晃动，纱帘掀开，缓缓走出一个清雅的身影。
　　“谁让你们惹是生非？”那人走向前训斥，家丁纷纷让道。那人声音清脆如玉珠落水，铮然有力。
　　我好奇地细细看去，只见对方之人一身青云丝锦衣，发如鸦羽，面若玉琢，容颜秀美典雅，跟那宫中仕女图上的美人一样。尤其是那纤细身板，亭亭玉立的，气质比宫中妃子还要高贵。
　　少爷我不禁淫心大动，两步走上前，一提扇骨，点上那人尖尖下颏：“如此小美女，来这荒山野岭做什么？哟，还穿一身男装，少爷我阅女无数，你这小美人胚子哪逃得过我的法眼？不如跟了少爷我，一起共赴巫山美景？”说着，习惯性地贼笑几声，顺手摸摸美人的小脸。嗯，挺滑的，手感不错。
　　那人瞪大了眼，似乎被我吓得不敢动弹。身边家丁同样倒抽冷气，惊诧不已，仿佛我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更有许多路经之人围观，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半晌，那小美人清亮的美目一阴，脸色冷淡。然后，缓缓抬手，从袖中取出厚厚一叠银票，举在手中，冷冷对围观众人道：“谁把这小子打一顿，本少爷就把这银票全赏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