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开暮落》萧天若

1、第 1 章

　　（一 ）
　　她不喜欢槿花。
　　也是呢。相较内苑盛开的琼花，和天香国色的牡丹，那一树一树静静立在墙边的篱障花，根本入不得她的眼。
　　所以那时候，她总抱怨说自己名字取的不好。
　　槿儿，槿儿。念快了，听着好像天天被人赶着紧追一般，仓促慌乱。
　　彼时，自然不会想到，这样的随口无心，竟然会一语成谶。
　　她淘气，环了我的颈子，说：朝华，我们俩把名字换换吧，你说好不好？

　　少年时那恣肆的春光，总跑得轻快。
　　还没等我想出足够的理由拒绝她，叛军的反旗，便已插上了城头。
　　天下大乱。危急一刻，我紧捂了她的嘴，穿过尸横遍野的内廷，踩过宫眷们的尸身，匆匆自狗洞钻出，奔出皇城。
　　身后，火光四起，杀声震天。我看着她扑倒在山包上，泪流成河。却说不出半句劝慰的话语。
　　郑国公主暮槿，自此，在乱世的硝烟里，消失不见。

　　除了一柄琵琶，几件宫女的衣衫，我和她，身无他物。
　　一路走，一路逃。沿途献艺卖唱，赚琐屑银两，勉强维生。
　　再然后。
　　那日清晨，雨后初晴的山路上，无心的抬头，惊奇地遇见一棵棵开花的树，袅袅婷婷的自顾自开放在路旁。
　　满眼娇艳。
　　她回过头来，问我是什么花。我轻轻拂落衣角的露水，抬眼，轻笑。答：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她一愣。继而，满脸苦涩。
　　饱读诗书的她，自然比谁都明白。——那是《诗经•郑风》中的句子。称赞的，就是眼前这木槿花。

　　（二 ）
　　如果可以就那样相携藏身山野，隐姓埋名，静静地过完我们的余生。也许，并不是件坏事情。
　　但叛军，却不是那么轻易就肯罢休的。
　　终于还是被追兵撵了上来。眼看躲是躲不掉了……怎么办？一起束手就擒，还是——甚至没有时间细想。我就匆匆用力搡了她一把，将她推进了矮崖下的草丛里。
　　然后，背过身，迎上去，挡在了将军的马前。
　　槿儿，与其我们两个都被抓，倒不如让我替你挡过这一劫。

　　我与暮槿，原本就有八九分像。如今落难，弄得面目全非，自然也就容易鱼目混珠。
　　更何况，我被抓到时，随身的包袱里还装着郑国公主的印信。
　　他们理所当然的相信了我。
　　于是从此，朝华变成了槿儿。我被带回了京城，带回了我与她生活了十年的地方。只是这一次的身份，从前朝公主，变成了九王爷府中的歌姬。
　　因此，很是受到其他女眷的嘲弄。但我只是笑笑，而后便背过身去，弹我的琵琶。——有什么呢？我原本，就只是郑国公主身边的一个婢女罢了。
　　只不过，这个秘密，到死，都不能说出来。
　　如此，方才能换她一世的安稳踏实，平安喜乐。

　　乐宴余欢，清音袅袅。
　　一曲琵琶，助兴之余，也销了浪子的魂。
　　醉眼朦胧里，九王爷把我唤到身边，上上下下，打量许久。那眼里，除开惊艳，就只剩下欲望的光。
　　在宫里呆了那么多年，就是用脚趾头，我都能猜到他想干什么。果然，末了，他捏着我尖尖的的下巴，一字一顿：今夜，为本王侍寝。
　　全然忘记眼前这个“郑国公主”，曾是他未过门的嫂嫂。
　　我也只是微微笑了一笑。
　　没有什么好反抗的。只不过是薄命女子惯常的命运，并不稀奇。横竖我不动心——就权当它是一场梦就好，醒了，自然也就散了。

　　九王很是宠我。不到半年，我就从前朝公主、王府歌姬，摇身一变，成了九王爷的侧妃。
　　我的容貌，跟她越来越像了。每每，独自照镜的时候，我会想起槿儿，真正的槿儿。
　　她在哪？是否有一碗平安茶饭可吃？是否有良人将她捧在手心，细细疼惜？是否有我祈愿的那样清淡的人生？
　　我刺破指尖，以血为咒。试图用荒疏久远的占卜之术，计算她的下落。可是算来算去，都算不出。
　　卦象只说，终能相见。
　　也罢。只要她平安就好。

　　（三 ）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再遇见他。
　　皇六子，云渊。
　　槿儿心头，那念念不忘的良人。
　　曾几何时，他与她，在龙华殿上携手相望。赐婚的诏书犹在耳边回响，可流光，却已经逝去了五年……
　　昔年殿上英姿勃发的小将，如今已是纵横天下兵马的元帅。相比当年，他变了很多。轮廓棱角依旧。可是，英挺的眉间，隐隐开始散出王者之气，沉静的眸里，也时常漾过睿智的波光。
　　倒是一如当年般尚武。纵使是在自己弟弟家的酒宴上，也是剑不离身。
　　我斜倚在九王身侧，就着丝弦，和歌一曲助兴。舞姬错身的间隙，我看见云渊那道若有若无的目光。
　　刻意避过他眼中淡淡的探寻。心里忍不住涌起一阵怨愤来。
　　五年了。从皇城被攻破那天算起，已经五年了。眼前这个人，可曾想过那个与他定过亲事的公主，流落在哪里，过得怎么样？
　　或者再往前说。当年起兵造反的时候。但凡是肯看在往日的一点情分上，也不该那样决绝的，斩下她父皇的人头……
　　到如今，做出一副不情不愿，心痛难舍的样子，给谁看？
　　许是察觉到了我的怨毒。他迅速低了头，啜饮一杯酒。
　　可再抬头时，却铿锵开口。一语，便定住在场的所有人——九弟，让你的宠姬为本王舞一曲，如何？
　　九王爷哈哈一笑，霎时便掩去了一半尴尬。他看看我，眼里迸出一丝自得。来，阿槿，为六王爷献舞一曲。嗯……就跳你最拿手的，《柘枝》。

　　一夜歌舞。笙箫不断。
　　天光熹微时，云渊借着醉意，斜偎在我的肩上，踩着满地落霜，离开王府。
　　行至门前，他的头靠过来，就在耳边，轻轻地，呢喃一般，道：你我，不会就这样结束。终有一天，我会把你带离这里。
　　带我离开这里？我苦笑一下。云渊。你若真是有心，当年，就该给槿儿一个依傍。而不是把她推进痛苦的深渊里……

　　我把他交给一旁的侍从。转身而去。
　　走到中庭，脚下一滑。险些跌落了手中的灯笼。
　　低头细看。青石板上枕着寒霜死去的，是一朵被云渊随意踏过的菊花。
　　空气里，还留有一缕冷冷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