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劫》萧天若

4、第 4 章

　　八

　　我回到了忘情山庄。
　　婆婆说，母亲在依风阁。
　　看看树上绚烂的桃花我才突然想起，父亲去了十年了。
　　我看见了母亲，独坐在林中，犹如一尊美丽的雕像。
　　每年桃花开时，她都会这样，摒绝一切，把自己禁闭在依风阁里。回忆，思念，或者祭奠。
　　树上的桃花依旧娇媚，只是没有了悠扬的琴声，也没有了她等的那个人。有的，只是她面前那杯殷红似血诡异妖艳的天香茶。还有一个绝望哀伤的女人。
　　她就这么定定的坐着，直到树上最后一片花瓣掉落……
　　每年春天，我都怀疑她会把面前那杯天香茶喝下，但每年她都会在桃花落尽后很平静的离开依风阁，将这院子关门落锁，然后回到她忘情庄主的位子上，该干什么干什么。
　　可是今年，仿佛一切有所不同了。
　　母亲，为什么不肯放过他呢？就不能，放我们，一条生路么？
　　母亲直直的看着我，不回答。半晌，说：忘情，你看，桃花开得多好多鲜艳。
　　她的目光恍惚迷离，仿佛掉进了记忆里，语气也柔和温婉一如怀春少女：知道么，二十年前，我和他，就相遇于这样秀美鲜艳的桃林里……
　　母亲。
　　她不理会我，径自说下去：我是那样的爱他呀！爱到可以不惜一切背叛家门跟他离去。可是他却负我，他要的是江湖利益，他要成名，要做武林至尊。他……她的目光愤恨起来，所以我选择离开，我让自己成为江湖公害。我要毁了他辛苦建立起来的一切，他要声望，我偏就要毁掉他的名誉，他要正义，我偏就让他陷于不义……知道么忘情，为此，我赔上了一切，甚至不惜牺牲欧阳家几代人积累下来的家业。我不在乎，我只要他失去，他为了那些虚妄的东西而让我失去他，我就让他失去那一切，甚至失去他自己……
　　我叹了口气。所以你杀了他。
　　是。母亲哀戚起来。我杀了他，花尽力气费尽心机让他死在了我的手里。我终究是赢得了他，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的疯狂。而我，却只看见了一个苍凉而绝望的女人……她赌赢了一个必死的局，却搭上了她的爱她的恨她的青春她的一切。甚至，她最爱的那个人。
　　这到底是为什么？
　　没有答案。

　　过了很久。
　　母亲，放过他吧！我说。
　　谁？她的眼睛冷下来，卫落尘？
　　是的。母亲，不要再伤害他了，好么？我近乎是在哀求。
　　我可以不杀他，但你以为，他会放过我么？
　　会的会的，我忙不迭的回答，母亲，我们只想要平静的生活……
　　恐怕这由不得你，忘情。母亲看向我身后，他的眼睛告诉我，他还是想杀我，而且，非杀不可。
　　顺着母亲的视线看过去，我看见慢慢走过来的落尘，还有他愤怒的脸。
　　忍不住失声叫到：落尘，你怎么……
　　母亲叹气，看看我，孩子，你太傻。转而对他道，卫落尘，我答应你让你祭拜你师傅就决不食言。
　　她转身离开，远远扔下句话：桃花凋落之前，我不杀人，祭拜完了他，你就走吧！

　　九

　　落尘望着我，许久没有说话。
　　落尘，我……我想解释，却被他打断。
　　什么也不用说。我知道了。他冷笑，我卫落尘真是个傻子，竟被你如此轻易的玩于股掌。
　　落尘，你误会了，我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骗我？没有耍我？欧阳忘情，你还想说什么？你还想欺骗我多久？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苦练十年可欧阳蝶舞却那么轻易就将我击败；终于明白你为什么一直劝我不要再报仇；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欧阳家的人可以那样容易的埋伏在我的毕经之路上狙杀我。原来是你……欧阳忘情，你真不愧是欧阳家的人，不愧是极品的杀手。
　　泪水一串串滑堕下来，我拉他的手，哽咽着辩白：落尘，我承认我瞒了你很多，但我从没有故意想要骗你，更没有想过要伤害你，你相信我……
　　他将我推开。相信？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说的话么？哼哼，我卫落尘可能是被你玩弄的傻子，但决不会傻到再相信你让你骗第二次！
　　我扑过去，紧抓住他，落尘，我真的……
　　狠狠一甩手，他将我推落在地。欧阳忘情，如果，你不是我师傅的女儿，此刻，只怕我早已杀了你。
　　说完，他离去。
　　我再也拉不住他的手。
　　为什么会是这样？爱到最后，是如此绝决的恨？

　　十

　　两年后。
　　江湖上多了一个叫卫落尘的桀骜少侠。如他所愿，他已是江湖上鲜少有人能够匹敌的剑客。
　　忘情山庄则换了主人。欧阳蝶舞退隐江湖不问世事，她的女儿接掌了欧阳家。

　　和母亲一样，我再不踏出忘情山庄半步。寂静无人的夜里，也会独坐在湖畔，清弹一曲曲幽怨。
　　但那个卫少侠的事迹还是会间或传有所耳闻。
　　听说，他要娶妻了。听说，那是个秀外惠中的名门闺秀。

　　江湖传言，新任的忘情庄主是个比她母亲还要可怕的女人。欧阳蝶舞只是阴狠毒辣，而欧阳忘情，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在她手下，忘情山庄的杀手越来越嚣张也越来越猖狂。甚至打破杀手圈子里铁打的规矩，不收任何人的银子也肯杀人。两年间几乎杀尽了武林正道中所有挑衅过欧阳家的人。

　　更有甚者，新任武林盟主林铁南的女儿林清若新婚前夕死于非命。据说死相无比凄惨。现场痕迹明显，是欧阳世家所为。
　　林铁南与欧阳家并无过节。他的女儿甚至从不涉足江湖。
　　她死后，未婚夫婿卫落尘灵堂成亲，并扬言要以忘情庄主欧阳忘情的人头血祭亡妻。

　　望着手中一页轻薄的笺纸，我笑了。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我答应了卫落尘的挑战。约战的地点，定在了忘情山庄后山。

　　十一
　　听见他的脚步远远近了的时候，我的面上浮上了一朵释然的笑容。
　　你终于来了。我回转身去，看着这张我曾经无比熟悉的面孔。月光恍惚，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他看着我，眼中缭绕着说不出的情愫，紧抿着双唇不肯说一句话。手中的剑，却铿然出鞘。
　　落尘，你不是我的对手。我淡淡的笑，面上浮起红霞，就好像两年多以前的那个初遇的夜晚。你看，我就在你面前，你怎么不肯动手？
　　你杀了她。他的声音终于在夜色里响起。而她是无辜的。
　　我呵呵的笑出了声来。所以你来找我，你是来给她报仇的，是么？
　　他没有回答。剑光闪过，我轻退几步，颈间冰凉如水却毫发无伤。
　　他皱皱眉，回手又是一刺。手指轻轻拨开他的剑锋，知道么？杀她，是因为你忘记了当初对我的诺言。
　　什么？
　　一柄晶亮的匕首举到他的面前。
　　你说过，今生若是负我，就让我用这柄匕首结束你的性命。可还记得？
　　他愕然，再不说一句话。
　　为着这句话，我潜心两载，研究出了一式奇招。为的就是今日，把当初的誓言应验。说着，我挥手便将匕首刺出。他不躲不动，匕首直入他的胸膛。
　　他像尊雕塑般纹丝不动，只定定看着我的眼。
　　血，一丝一丝渗出来。
　　我并没有刺的太深。手停在那儿，看着血色把他的白衣染红。
　　知道么，这一招，我给它取名叫作“情人劫”。如果说天香茶是父亲母亲的劫，那这柄匕首，就是你我的劫……
　　话音未落，我猛然反手，将那匕首刺进了我自己的心口。
　　倒下去的时候，我喃喃说：落尘，我是那么那么的爱你……

　　十二
　　意识没有完全淡薄之前，我看见落尘扑上来抱住了我倒下去的身躯。
　　他说，清清，你为什么？
　　扯了个苍白的微笑给他，我让自己的身体躺进他温暖的怀抱。能死在你怀里，真好。
　　落尘，你不知道。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杀你，之前所作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这一天。当年父亲死的时候，曾经对我微笑。我想了很久都没有想明白。但后来我懂了，在他和我母亲之间，真正的赢家其实是他。他用他的死，换取了在我母亲心中不可磨灭的永生。从喝下天香茶的那一刻起，我母亲，就注定了要拿她一辈子的时间来思念……就像我，杀了我自己，但却会永远活在你心里。
　　这些话，我没有说出来，因为我已经没有了力气。
　　他的泪滴落下来，温热而剔透。落在我的笑容里。但我却再也看不到了。

　　双目轻盍，倏忽百年。
　　我知道，他的思念，已从我闭上双眼的这一刻起，开始泛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