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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踩在鸡蛋上 ...

  •   戚少商与雷小焦正策马快骑,朝紫荆关飞赶。
      朔风微啸,雪又渐渐大了起来。戚少商苍寒的白衣上结了薄薄一层霜,浑身已似个雪人一般,他亦无暇顾及,此时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意念:尽快抵达青田镇,与雷卷会合。
      马蹄翻飞,一路泥雪四溅,戚少商恨不能插翅飞到神威镖局。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雷卷,所以他最急切。
      雷卷伤重。
      雷卷的伤纠缠了他的病,使得他象一支两头烧的蜡烛,不能再经受任何风霜。戚少商一想起雷卷,替雷卷疗伤时触目惊心地纵横在那苍白瘦削胸膛上的伤痕宛似就在眼前。
      那些伤,随便哪一道都足以使一个铁铸般的汉子倒下,让戚少商现在想起仍止不住一阵心颤。雷卷能够不倒下,或许是因为命里注定就要横出来的那一份担当,使得多病的他为了要担负起对雷家庄的责任,对朋友的忠和对兄弟的义,凭着一股强烈的意志而支撑到现在。
      卷哥,卷哥。
      风彻骨,雪凄寒,戚少商的心头象有一团火在烧。
      你这样的身子,这样的伤病,如何能去救人?你我有一生的相知,半生的义重。我知道我拦不住你,但如果我今生里只能做一件事,那便是护住你。卷哥,你要撑住,你等我…过了这道关,就是青田镇。我把‘逆水寒’交托后,立即就来与你会合。你一定要等我…
      厚重铅暗的云层下,紫荆关高大的城墙已遥遥在望。

      这时候,雷卷与唐恶正在风雪迷漫的一处山神庙前驻马。
      山神庙建在燕山山麓的一个凹陷处,背风少雪,他们就在此处稍事休息。
      忽地,雷卷的马希聿聿地发出一声长嘶,雷卷微微一震。
      唐恶立刻看出来了。
      “在想人?”
      雷卷不答,只默默地望着灰蒙蒙的远山出神。
      唐恶看了他一眼,径自说下去:“戚少商应该已经到紫荆关了。你若不放心,现在回头去追还来得及…”
      “他又不是小孩子,我有什么不放心的。”雷卷淡淡截道。
      唐恶连连摇头。“你嘴里说不担心,脸上却分明写着四个字…”说到这里,故意顿住。雷卷果然问:“哪四个字?”
      “牵肠挂肚。”唐恶说出这四个字,笑了一笑,神情极为得意,好象堪破了什么了不得的玄机。猛一抬头,却正好对上雷卷那双深得仿佛不见底的眼,心里蓦地一惊。
      雷卷苍白的脸上带着倦容,一声不响地盯着唐恶。
      “还有四个字,不知道你听过没有。”良久,雷卷才冷冷道。“人言可畏,众口铄金。”
      唐恶被他盯得打了一个冷颤,道:“那是八个字。”
      “意思都是一样的。”雷卷的脸色越发失了血色似的苍白,他象是说给唐恶听,又象是说给自己听:“江湖朋友的口,比刀还利。我再与他同行,只会害了他。”
      唐恶怔住。
      “你执意与戚少商分手,是因为这个?”
      “救人如救火,边儿那里也等不得了。”
      唐恶想了想,诚恳地道:“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让戚少商帮你。”
      雷卷道:“我也不明白。”他脸色越来越苍白,眼神却越来越犀利,仿佛两道寒刃射向唐恶。
      “川西唐门的人为什么要投靠赫连将军府,又为什么来趟这趟浑水。”
      唐恶脸色微变,强作镇定道:“雷巧不是说过,我是为了找到失踪已久的唐门掌刑唐三千。”
      “雷巧说的未必就是真相。”
      “那什么才是真相?”唐恶早摸透了这个面冷心热的男子的脾性:越硬挺越易得信赖。是以想也不想,一句就顶了回去。
      “江湖传言,”雷卷静了半晌,只字逐句道:“唐三千已被九幽神君囚禁。”
      唐恶突然大笑。
      “江湖传言,所以你疑心我是九幽神君的人。”唐恶笑得喘不过气,只好拍着胸口顺气,“所以你故意要我陪你一道去救沈边儿,为的就是不放心我跟在戚少商身边。人说‘小寒神’雷卷心思缜密,见微知着,今日一见果然。”他笑了一会,神情骤冷,“只是…你这样用心良苦,他还能知道么?”
      雷卷身形微微一晃,声音仍冷,脸色愈白。
      “他知不知道没有关系,只要我知道你害不到他就行了。”
      唐恶冷笑:“你有没有想过:若我不是九幽神君的人,你这样疑心我,岂不叫人寒心?”
      雷卷凝视着唐恶,不知怎的,握缰的手有点轻抖:“如今的情势就象踩在鸡蛋上,我不得不多心,如果疑错了你…”
      说着人一软,忽然象一卷画抽去了画轴,从马上翻落下来。
      唐恶立刻飞掠过去。
      他一直目不转睛地观察着雷卷,所以他比雷卷更早知道——他,已支撑不住。
      他一把扶住雷卷,一面手忙脚乱地替雷卷点穴疗伤,一面摇头叹息,“自己有七种伤八种病,只剩下半条命,居然还有工夫替别人操心,这种人我还是头一次碰到。要知道现在你还死不得,我也不会让你死。”
      雷卷没有听见唐恶的话。
      他早已晕迷。
      但即使失去知觉,他的抑郁难舒的眉间仍刻满了世间的风霜、世事的沧桑,使人感觉到苍白的他仿佛伤透了心,流尽了血,才会有那样的倦乏与无依。

      戚少商踏进紫荆驿时,忽然听到身后遥遥隐隐的仿佛有人低唤了一声。
      他心头一震,转身回顾。
      但见苍山岑寂,紫荆关森严的关隘巍然耸立;暮雪层层,万籁无声下的是萧杀,哪里有人?
      四处无人。
      可是,他转身时的确清清楚楚地听到有人在呼唤他,那是雷卷。一瞬间,戚少商突然觉得很挂心,忍不住就要不顾一切掉头回去。
      “怎么?”雷小焦因他蓦地顿住脚步,几乎一头撞在他身上。
      “我在想卷哥。”戚少商道。说这话的时候,淡淡的忧悒浮现在他英挺的眉间,使他看起来更有轻愁。“他的伤,不能再与人动手了。”
      “没有用,拦不住的。”雷小焦冷冷道,“你也曾跟随过卷爷,他的脾气你应该知道。”
      戚少商苦笑。
      “我知道,”他笑得很无奈、兼愧疚,“正因为我知道,才不能不想。”
      “切,” 雷小焦轻嗤一声,语气里突然有了敌意。“你若真为卷爷着想,就离他远些。”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进驿站去。
      戚少商被呛得窘迫不堪,心知她为雷卷不平,随即他又想到:卷哥不知道到了哪里?有没有救出沈边儿?
      他怔怔地站在雪地里,忽而眼角瞥见马厩旁闪过一个黑影。
      那个人影行踪十分鬼祟,戚少商看清他以黑巾蒙面后,眼色更冷峻了。被人追杀的岁月,就是防不胜防也要着意提防,这种折磨往往最能改变一个人,戚少商在逃亡里微霜了双鬓,沧桑了面容,所幸并没有断送了志气,就算他不想多惹是非,他的侠义之心也使他不能置之不理。
      踌躇只一瞬,他蹑着黑影一路急行,远远便望见那人停在后院一间厢房前。
      这一望,戚少商更蹙紧了眉。
      那厢房除了窗棂上都贴着憨态可掬的小鸡小猫窗纸外,一角门檐上还坠着一只精巧的风铃,缀着几枝鲜艳的红梅,一望而知是间姑娘的绣闺。
      这样一个向暮的雪天,一个男子鬼鬼祟祟地摸到女子的闺阁,还能有何居心?
      果然,那汉子侧耳贴在窗上听了片刻,从怀里掏出一只长不过寸许的银鹤,接着轻轻舔破窗纸,将鹤嘴送了进去,鹤嘴一张一合间便有淡淡的白烟喷出。
      戚少商不想也知那定是些‘鸡鸣五更返魂香’之类的迷药。
      他不屑地叹息着,掠过去。
      他甚至没有拔他的剑。
      他只想教训一下这个采花贼,并不想杀人。
      可就在他掠到空中的一瞬,刹那间,他忽然感到一种奇怪的感觉迫面而来!
      杀气,是杀气没错,杀气不可言喻,也无法躲藏,仿佛正有一个他命中注定狭路相逢、不死不休的夙敌向他迎来!
      戚少商心中一栗。
      那汉子已转过身来。
      或因作贼心虚,他骤见有人出现,吓得蒙面的黑巾也掉了,露出一张浓眉大眼,粗犷不羁的脸。
      戚少商顿觉一阵失望。
      这股寒悚的杀气绝不是从眼前这个看似粗豪有力的马帮汉子身上发出来的。
      戚少赏身形一止,并指如剑,可他的手才一抬,忽听一个声音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戚大当家怎么也学人干起偷鸡摸狗的勾当了。”
      这句话一起,戚少商就看见剑光。
      听见剑风。
      感觉到剑意。
      剑光、剑风、剑意扑面而来。戚少商就算辨不出说话人,也认得出这一剑。他蓦地凌空一个大仰身,怒叱道:“顾惜朝!”

      雷卷醒来的时候,正躺在山神庙里。从庙墙的破隙里可以看到外面正下着落寞的雪,朔风正共寂寞呼啸。
      风泣雪号,交织出一片刺骨的悲凉。他的岁月里,曾长伴这种深心的寂寒。
      这时时刻刻提醒他:他还活着。
      他见到了唐恶。
      “你…”雷卷挣扎着、喘息着,慢慢地扶着墙想要站起来,但因伤重未复,脚下一个踉跄,又咳出一口血来。
      血溅在深灰的衣袂,开出一朵夺目的红花。
      伤花。
      花开到荼靡,便要谢了。
      雷卷伤重,他的生命象是走到了阶梯的最高处,再要往前,便是坠落。但他是雷卷,所以他一定要站起来,就算他站不起来,只要有一口气,他爬也要爬起来。
      唐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目光中隐有悲悯。
      “我刚给你敷了‘大快人参’,但你再这么折腾下去,只怕大罗金仙也难救了。”
      他一边说,雷卷一边咳,他一句话说完,雷卷终于站了起来。
      “对不起,”雷卷边咳边道,“还有,谢谢你。”说完,身子一晃,颓然倒下。
      唐恶抢上前去扶住他,气急道:“你这么千辛万苦地爬起来,就为了跟我说这些没相干的话?”
      雷卷咳得说不出话,点了点头。
      唐恶眼神一炽,脸上仍挂着促狭的笑。“你别以为一句‘对不起’就可以打发我,不过,要是江湖人知道‘冬雷震震’跟我说对不起,想必他们的脸色一定好看得很。”
      “那也未必,”雷卷总算咳停了,大声喘息着道,“‘冬雷震震’也是人,是人就难免出错。何况跟朋友说声对不起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唐恶眼睛亮了一亮,平静地道:“你已当我是朋友?”
      雷卷淡淡道:“能一起踩在鸡蛋上的总不会是敌人。何况,”他又恹恹地加了一句,“你要杀我,不必等到现在。”
      唐恶仍是不信,追问道:“你未免太过自负,难道就不怕我故意踩破鸡蛋给你添乱?”
      雷卷并不答话。
      他微微一合眼,仿佛在倾听外面的风雪,再睁眼时,细长的双眼里乍然凛出两道厉冽的寒芒。
      “只怕乱已经自己找上门来了。” 他冷冷道。
      唐恶的耳朵亦如受惊的鹿般微微一动。
      这回,他也听见了。
      数十丈外枯枝上的积雪落地发出一阵簌簌轻响,十几丈外朔风穿过树林的急啸微微一顿,接着突然变得完全没有一点声息。
      山神庙外风起云涌,雪落无声,静得好象一个人也没有,但唐恶知道不是。
      “归昧,无妄,坎离,坤艮,”唐恶摩挲着暗器袋,神情里有着相当的不屑,朝门外扬声道:“天寒雪冷,四位既然已经来了,又何必躲在雪堆里做缩头乌龟,万一在下一不留神,伤了诸位可如何是好?”
      话音刚落,几处积雪蓬地炸开,雪屑飞扬,窜出来四个人。
      这四人身形极为瘦小,又着黑衣,衬得人更干瘪,惟独眉眼间都透着一股精悍之气。
      “好耳力。”一个黑衣人赞道,另一人旋即接口:“可惜命太短。”第三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唐恶一会儿,目光及至唐恶手中的暗器袋子,皱一皱眉:“你姓唐?”不等雷卷回答,最后一人跳起怒叱:“雷卷,你这个叛徒!居然私下勾结唐门!”
      这四人正是‘如有雷同,实属巧合’里的‘如有雷同’。
      雷卷微微苦笑。
      他没有解释,因为他知道解释也没有用。天下事,有些本就说不清道不明,在武林中,尤其如是。他们说你是什么,你便是什么,由不得你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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