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家》顾若央

1、01

　　野心家
　　202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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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二零二零年的最后一天，应该被载入史册，起码在我的人生传记里是这样。

　　我谈成了第一笔没有靠何钦尧的案子，签字笔落下“砚”字的最后一个勾，我扣上笔帽，那种分量透着沉甸甸的踏实，

　　我朝对方伸出手：“方总，我们合作愉快！”

　　“庄总，合作愉快。”对面的男人也站起来，握了握我的手。

　　我的合作伙伴并不吝惜对我的溢美之词：“我觉得你们的设计很新颖，所以才愿意冒这个险，毕竟，你知道，能把店面设在金钟楼的国内服装公司并不多。”

　　我当然知道中环是寸土寸金的地方，也明白这种风险共担对于我和我对面的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是这仍然是一个好的开始。如果我有朝一日能够离开何钦尧呢？虽然希望渺茫，我也如此幻想，那么这将是我万里长征迈出的重要的一步。

　　走出金钟楼，街上是来来往往的穿着学校制服的女高中生，马路对面的巨幅广告吸引了我的注意，让我忍不住转身问我的合作伙伴：“方总，晚上村上隆的慈善拍卖会，你会出席吗？”

　　男人笑笑，摆手到：“不了，我对于艺术的欣赏动力都是出于商业目的，何总，晚上我还有私人活动，恐怕不能奉陪了。”

　　我也笑笑：“当然，方总自便，不用总是尽地主之谊，否则我也怪不好意思的。”

　　我心情大好，出手都不带手软的，当晚慈善拍卖会上，村上隆的太阳花叫价100万，最终被我以300万港币拍下，我觉得很适合挂在何钦尧家的饭厅。

　　恕我直言，其实我对这种让人看了犯密集恐惧症的花朵排布的可爱造型也并不感冒，但是何钦尧就非常喜欢，既然是这样，我就掷千金博美人一笑。

　　我也的确是这么做的，从香港回来第一天，我就亲自拖着这幅画直奔何钦尧家献宝，只可惜他不在家，阿姨给我开了门，微笑着把我迎进屋。

　　“何先生他去国外啦，去，去那个什么，斐——”

　　“哦，斐济。”我把画收在何钦尧的收藏室，“他去斐济干什么了？”

　　“我不知道的呀。”阿姨的声音由远及近，“庄先生，我来吧，你有段时间没过来啦，喝一点茶，先休息一下。”

　　“我来我来，这不就放好了么。”我把画安顿好，走出来坐下。

　　何钦尧家的茶具都是小巧优雅，金骏眉香气四溢，看得我确实口渴。

　　冬天就要喝热红茶，我没那么优雅，一口一小杯，接连灌了三杯，热水滑过嗓子舒服极了，我点着头，朝阿姨笑：“是有段时间没来了，阿姨您最近怎么样？”

　　阿姨很喜欢我，向来对我很好，她脸上的表情明快：“很轻松啊，何先生不在，都没得开火，你爱吃酸菜鱼，要不然中午就留下吃饭，我去菜场买点小菜？”

　　不必不必，就应了那句话，物似主人形，这屋也是，好看是好看，能不好看吗，出自亚太室内设计双年奖金奖团队之手，但这金奖团队技艺过于高超了，自我发挥的同时还兼顾着何钦尧似的不透人味儿，把这房子修的精致的性冷淡，性冷淡般的简洁，简洁到没有生活气息，待久了我可上不来气。

　　我连忙摆手：“那怎么好意思呢，我就是过来拜访一下，糕点我是拿给您的，就别收进冰箱了，何钦尧你知道的，他也不吃甜的，您拿回去给您孙子也行。”

　　“这不行。”阿姨绞着手，状似为难，“庄先生你总是这样客气，我不好收的，你拿回去…… ”

　　“没什么不好收的，不是我客气，是您太客气。”

　　我站起来，虽然阿姨的酸菜鱼做得色香味俱绝，令人垂延欲滴，可我还很清楚自己的斤两，我拿上新买的大衣，走到门口，朝她笑笑，“新年快乐阿姨，那我就走啦？”

　　“新年快乐，不过你真的不吃过午饭再走吗？”阿姨送我到门口，叮嘱我，“那何先生再见，外面冷，你把大衣穿穿好再走。”

　　的确，云海可比香港冷多了，但是我有种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开心，心里暖烘烘的。

　　何钦尧不在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既表达了心意，又不用见到他本人，真是又被我逃过一劫。

　　何钦尧最近正在犯病，在我去香港前他就有事没事的让我不痛快，而且他脑回路和常人还不一样，伸手也打笑脸人，我能不触霉头就不错了。

　　履行了公事，我就开车去了湖心医院。

　　护士们都认识我，我拿着两个挺大的果篮给她们，还有一些巧克力。

　　年轻女孩子们你推我搡的，像是不好意思接，我说：“不会吧，你们跟我还要这样子见外吗？比起你们那么辛苦的照顾病人，我这一点心意可是轻于鸿毛。”

　　其实给女人送礼我是不在行的，但是跟着何钦尧让我学会了起码的嘴甜，我又挑了点出行的趣闻八卦，女孩子们被我的话逗得很开心，简单寒暄过后我才去了庄墨的病房。

　　庄墨是我姐姐，她正安静的躺在床上睡午觉，此刻表情显得很安详。

　　屋子里很暖，我脱了外套，也像卸下了伪装，我轻轻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她旁边，我很想碰碰她的手，可是怕惊醒她，我不敢。

　　我只敢那么望她，不错眼神。

　　虽然湖心医院是最好的疗养医院，我也很舍得花钱，住最贵的VIP病房，有最专业的营养师为她调配一日三餐，用最好的药，她依然面色苍白，没有生气，就那么闭着眼睛，脸上皮肤薄的连血管都似乎清晰可见。

　　她的眼珠在眼皮下突然轻微滚动两下，我有点紧张，身体前倾，医生告诉我说这是做梦的表现，她应该又在做噩梦了。

　　“不……不要……！”

　　她挣扎着伸手，想要抓住什么，我立马回握住她：“姐，我在这儿。”

　　她恢复了平静。

　　然后很慢的，我看她眼角渗出一行泪珠，大多时候我怨恨她，可不妨碍我此时心如刀绞，空着的那只手从床头柜上抽了一点纸巾，小心翼翼帮她擦干净。

　　不知何时，她很缓慢地睁开了眼睛，盯着我，然后盯着我们握在一起的手。

　　她的情绪一直很不稳定，有时候正常一些，有时候真的发疯，今天看来似乎是比较正常。

　　她费解地盯着我的手看了片刻，然后慢慢顺着我的手往上瞧我，像是在分辨我是谁。

　　以前我还寄希望于她能有一天突然地就恢复正常，但现在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已经不做这种希望渺茫的梦了。

　　果然她说：“你是谁？为什么……拉着我的手？”

　　我苦涩地笑一笑：“我是你弟弟，庄砚。”

　　“我弟弟？庄砚？”她眯起眼睛，像是进入了深深的思索，不能分辨这两个词的含义，不能理解它们之间的关联。

　　我真怕她头疼，她疼我也不会好过，我松开她，站起来，转身去冰箱前面：“要吃车厘子吗？不过放一放，热一点才能吃。”

　　庄墨病了以后很喜欢车厘子，于是这里无论一年四季都有，应该在她的意识里，她认为这是一种常年存在，常年会成熟的水果，她轻轻地说：“好啊。”

　　我打开乐扣盖子，本能地数着紫到发黑的硕大的车厘子，一颗一颗，享受着这种难得的宁静，好巧不巧，我的手机响了，我从裤兜里拿出来一看，是何钦尧。

　　我不是很想接，但是我不敢不接，于是我放下盒盖，走到墙角，在窗边放低声音，我姐刚醒来，我贸然从她面前消失她会容易紧张。

　　何钦尧的声音懒洋洋的，他似乎处在一种很放松的状态：“你从香港回来了？”

　　看来我发给他的信息，他并没看，我说：“嗯。”

　　斐济是度假胜地，到了那种地方是个人都不会心情不好，我觉得何钦尧也不能真不是个人，他又问我：“听说你送我一副画。”

　　“小小心意，不足挂齿，你喜欢，机会又那么刚好。”

　　“看来生意谈得挺成功。”

　　“本来就是小打小闹，没有你的帮衬，怎么可能有现在。”即便他看不见我，我依然在面上浮现出谄笑，我的溜须拍马是一种近乎于条件反射的本能，只是我的动作在出卖的我的心绪，我抠着阳台的一角，我并不希望他发现我在医院。

　　何钦尧哼了一声，未置可否，明显不太高兴。

　　我做得好了他当然不会高兴，他一不高兴，那大脑就会飞速运转，果然就当机立断：“这么大的喜事，没去和你姐姐庆祝庆祝？”

　　我听着，只剩无语。

　　我知道他其实不用动用那高智商，连膝盖都猜的出我在哪里，但我不知道他说出来有什么意思，这种事情说出来是给我们一起找罪受，我适时的维持着沉默，不过我背后突然响起个声音，不知何时，庄墨已经站在我身后，她盯着手机，眼神惊恐。

　　“你在和谁讲话？”

　　不待我说话，她惨白的脸色更白了两分，似乎觉察到了对面是何钦尧，然后失控的尖叫起来，那声音之凄厉把我吓得不轻——

　　“是他！是他！！！他会杀人——我害怕！！ ”

　　“钦尧，既然你都听到了，我先挂了。”

　　我斗胆掐了何钦尧的电话，忙抱住她安抚，护士听见响动，也赶了过来。

　　任何一个女人尖叫起来，都会不好看，其实岁月变迁，我姐早已经不是个美人，脸上找不出当年任何风姿绰约，让男人为之神魂颠倒的影子。

　　但是人的恨意是很持久的，久到何钦尧的父亲都死了，何钦尧还怀揣着这种鲜明的恨意。他还是恨勾引了他父亲出轨的我姐，这种恨意可谓强大，连精神病人隔着电话都能感知，都能被吓得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