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中有真意》沙洲铃

7、第 7 章

　　贺知书不知道是不是全世界握手术刀的医生的手都是长得骨节分明，修长有力，且极美的。反正他知道艾子瑜的手是。他承受过那双手的力道：给他按摩时的力道、将他横抱在怀里上下楼上下车时的力道、甚至那唯一的一次掐着他的腰拢着他进入时的力道，稳定而让人安心。
　　这样的一双手在做手工劳作的时候自然也是好看的。无论是用锯子还是拿剪刀，是钉钉子还是粘纸板盒盖。
　　艾子瑜说要把四只花儿的新窝搭成一个城堡的样子，楼上楼下。小的两只住楼上，大的胖的住楼下。城堡倚着猫爬架，爬架可以充作上下城堡的梯子。图纸参考了网上的样子做了大小的改进，用木头做骨架，因为废木料不多，房顶什么的先用纸板来盖。
　　贺知书没发表意见，艾子瑜也没问他意见。贺知书心里头腹诽这家伙原来这么独断专行的，又想想现在这四只名义上是人家的猫，可不是自己的。别人的宠物自己哪有发表意见的权利。这分明是自己捡来的，属于自己的猫，一下成了别人的，贺知书想着想着就有点郁闷。
　　这一郁闷，眼前量墨线，划尺子的手都不漂亮了。贺知书本是坐在门槛上一边撸着膝盖上的小花，一边和在院子里锯木头的艾子瑜说话，顺便给他按个板递个刀什么的当着小工。这会儿生气了，便趁着艾子瑜去洗手间的时候，他就离开了他的位置，回堂屋里专心逗四只花儿玩去了。
　　艾子瑜回来看见了，也没说什么，只管自己继续干。只是干着干着就总会被里面的猫叫和人的笑声吸引过去看。看见那小孩儿把四小只排成一列，自己跪伏在地上。他手里拿着个绒线毛毛的球儿引着它们，四只花儿往前，他就后退，四只花儿不动，他就又凑上去撩拨。把毛毛球扔远了让四只花儿比赛谁先抢到，临了又仗着自己的手长，在三花儿刚打赢了二花儿要去咬球儿的时候，来了个猫口夺球，生生给抢了。
　　四只花儿也终于是被惹毛了，一起扑上来挂在贺知书身上。这场面就和昨天脑补的四只挂在开车的艾子瑜身上差不多，昨儿还笑别人呢，今儿就遭现世报了。
　　贺知书讨饶般地嗷嗷叫，四只花儿喵喵叫着配合。当然也不是真会挠花了贺知书，还是在玩闹，四条尾巴一起在他脸上脖颈上狂扫，痒得他只想夺路而逃。可四只被养肥了的猫一起趴身上的力道实在也是挺惊人的，贺知书已经差不多整个人背躺在地上，只余双脚还留着点力气的原地蹭着一点点往后挪，早就没了方向感。
　　艾子瑜本来是暗笑他咎由自取，等看见他再往后退脑袋就要撞在门槛上了，立刻扔下手里的工具两步跨上了台阶，赶在贺知书又往后蹬了一脚，身子滑了半寸，半仰起的脑袋在腹部的力量撑不住，就要往后砸下的当口，两手托住了他的后脑勺。
　　艾子瑜是半跪着完成了这个动作，总算是来得及接住，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没给好脸色地瞪着在他掌心中睁开眼的人。
　　“看什么看？”
　　贺知书睁开眼睛，又闭了下，然后眼睫颤啊颤得又睁开来，头在那人的掌心里蹭了蹭。脑袋撑不住往后砸下去的时候他心里是知道要完的，可是已经收不住势了，他已经做好了后脑起个苞的准备了。而现在，预料中的疼痛没有报道，他睁开的眼里看到的是映在这男人眼里的自己，有点傻乎乎的怔愣。男人的后背挡住了光线，他又是仰着头倒着看，男人的表情他看不清，但就冲男人稳稳的托力没有将他扔下，和他问话的语气，他就知道他没生气，说不定还在笑。
　　贺知书偏了下头，一缕阳光从艾子瑜的肩头溜过来，像一条金色的长杠画在他撸起了短袖T恤的肩头。贺知书看得晃眼，只能用力眨了眨。
　　他笑嘻嘻地回答：“看哥哥啊。”
　　艾子瑜也不知道哪来的好心情，托着他的脑袋像对待只西瓜那样掂了掂，又拍了拍他脸：“哪个哥哥？叫清楚点儿。”
　　叫哥哥就叫哥哥吧。贺知书想着本来自己也比这人小1岁，叫声哥哥本就不亏。昨天被他认作小了他12岁，减一减也就是多了11岁。11，像两根平行线，那他歪一下诚恳地多走两步，说不定就能相交了。
　　“瑜哥哥？艾哥哥？”
　　贺知书翘起唇，咧开嘴，叫得甜甜的。身上压着的几只猫已经乖觉地自己溜走了，贺知书还是躺在那里不动，两条长腿笔直地伸着。
　　“叫瑜哥吧。艾哥哥听着跟红楼梦里那个口齿不清的丫头似的。”
　　“人家红楼里叫的是爱哥哥”贺知书把个爱字发得字正腔圆，声调标准：“我可没说爱-哥-哥啊。”
　　“哦？”艾子瑜的音调往上扬，倒不是他多想听个爱字，只是被人挑衅后的直觉反应。还有就是，他真的不喜欢听人连着姓氏叫哥。如同当年那个人昏昏沉沉地叫蒋哥，叫得他肝疼。
　　贺知书曲肘上扬，抓住艾子瑜的手腕，话不过脑，讨饶般地说：“瑜哥什么时候这样替我洗个头吧，一定很舒服。”
　　艾子瑜愣了愣，才发现这动作倒真有点像洗头店里的小工了。他并没生气，也没去细分小孩儿这提议是在撒娇还是在揶揄，只觉得无可无不可。他低头凑过去，几乎要抵住了贺知书的鼻尖尖，吓得贺知书猛然憋住了一口气。
　　艾子瑜在他后颈上捏猫一样的捏了把：“好。我就当给猫洗头了。快起来，不然我放手了啊。”

　　他真的是一个很温柔很温柔的男人。贺知书坐起身后，看着回到院子里做活儿的男人定定地想着。
　　然后不由自主地就开始想到从前。如果他在第一次和这位主治医生见面，就遵循了医嘱同意接受治疗，而不是蹉跎了两个月的时间，那有可能后面的事情就都不一样了。他还是会为蒋文旭心伤，也还是会和蒋文旭分手，但对于艾子瑜来说，可能就不会对他产生同情的因素，那么之后或许就也不会喜欢上他，带他走。
　　贺知书又想，如果没有被医生带走，他还是会一个人跑来杭州的。后来他看过地图，他原本想租房子的地方离这片茶园也不算太远。哦，不对，远还是远的，至少是山上山下和隔了一个西湖面对面的路程。但是，如果终会遇见的人，不是说是可以翻越千山万水去看见的么？这片小山头和这片西湖还算不上千山万水吧，最多一个万里，那也是可以不辞的。
　　而其实最遗憾的是，他虽亲口许了艾子瑜下一世，但是他们谁都知道那只是个安慰。哪来的下一世，比如现在，如果他随了阎王爷的令，和他父母一起去投了胎，那他的下一世早就已经开始，艾子瑜却还在这一世里做一只猫窝。
　　他难以想象当时艾子瑜的心情，心里就忽然生出了一种抱歉。
　　从前是抱歉自己对这深情的无以为报，现在是抱歉自己没能在那会儿从了自己的心，说上一句，我心里有你呢。
　　没能不辞那一年的冰雪，那就不辞这一回的万里……不知道是不是来得及。

　　艾子瑜没能很快兑现洗头的事儿，把猫窝做好以后没两天就被他大哥夺命连环CALL地飞回了北京。艾子谦知道他回来了，说他太没心没肺了，回来了也不自觉来见爹妈，还有他的小侄子小侄女都想死他了。艾子瑜对这几年自己没有尽孝这件事也是心虚，当下就应了。他走的时候是7月初，临走时对贺知书说家里可以照常住着，花也别忘了看顾，自己的假期有三个月，回俄罗斯前总会回来的，估计不会晚于9月。
　　艾子瑜走后当晚，小葫芦就从天上跳了下来。他滚在贺知书的床上，兴奋得语无伦次。
　　“小书书，我在天上看见了，那个男人回来了啊。哎呀呀，你终于有床睡了。憋死我了，快说说，你们怎么样了？”
　　当时贺知书正认认真真地看一本园艺书，还在做笔记。他把小葫芦抓过来搁桌上：“你憋个什么劲，不是都看得见么？”
　　“我想下来近距离观察，在天上太远了，还隔着个屏风的。可我怕一个没跳好，直接跳他身上去，把他给吓死，再把我给摔了。”
　　贺知书从书里抬起头，一根手指在葫芦嘴那儿点了下，随后指腹一摁，直接把葫芦摁倒在桌上，语气冷冷淡淡：“那你该庆幸自己没有随便跳。我得找小太子好好管着你，塞口袋里带你去上课才行。”
　　小葫芦没注意到贺知书语气不善，兀自在桌上滴溜溜打转，一听到要找小太子才蔫了：“为什么要找他啊，我又没做什么，就是一个人太没意思了。哎，你看什么呢？”小葫芦整个往贺知书面前的书页上一跳，葫芦底盖住了页面上的字：“你看什么书啊，给我说说那个人啊。”
　　贺知书把书抽出来，想到了一个关键的问题。他一把握住小葫芦的葫芦身送到自己面前：“小葫芦我问你啊，我能够不费吹灰之力的种茉莉，那其他花呢？其他花卖不卖茉莉花神的面子，也能够念个咒语什么的就开花么？”
　　“你不是只喜欢茉莉么，还要种什么花？”
　　“种杏花、桃花、海棠、菊花、夜来香、栀子花、腊梅，哦，还有兰花，最娇贵的那种。”
　　小葫芦听了拼命在贺知书手里扭啊扭的：“种这么多花，你要当百花仙子啊。”
　　“有这个仙子么，小太子认不认识，可不可以介绍我认识，能不能帮帮忙？”
　　“你先放开我，快被你掐死了。”小葫芦决定回去后一定要缠着小太子教他怎么在人间幻成人形，不然他这样毫无抵抗力，只有被欺负的份儿。
　　“那到底有还是没有？”
　　小葫芦看着用力眨巴着大眼睛，一脸讨好样子的贺知书，简直想捂住眼睛不看：“小书书，你刚上天庭的时候不是这样的，怎么下来这么会儿，你变了。”
　　“我在天庭什么样的？”
　　“你在天庭的时候不爱说话，小太子说是带你回来陪我玩的，可我把你带到屏风前你都不怎么理我的，总是冷着一张脸。明明是从死路上回来了，还是活像个要走向死路的老头子。现在啊，哎哎我现在要是有双手我就要狠狠捏捏你的脸，你像个求知欲旺盛的小孩子。”
　　贺知书笑了，想到艾子瑜说他是个24的小孩子，原来真的是相由心生的。他手托着腮，食指一下一下地撩翻着书页，垂下眼睫又扑闪着扬起：“从前活得太过冷清了，不争不要，只知道等待。既然小太子给了我一个机会，如果还是重来一遍多没一次，小太子会不高兴的。所以，我想这一次肆意一点，也热烈一点。”
　　为他。
　　“那你想种那么多花也是为了热烈点？”
　　贺知书整个趴在桌上，头枕着手臂点了点，然后歪过头看向窗外。这间客房的位置就在他从前最喜欢坐的二楼摆摇椅的位置下面，可以看见院子里盛开的茉莉。
　　他为什么想要种那么多花？因为那天艾子瑜说他们的回忆里从不曾有过茉莉，他被触到了。他明白所有关于茉莉花开的事情都是他和蒋文旭之间的。
　　所以，他想亲手在这个院子里种下许许多多花，让每一个月都有花开，他无论什么时候回到这院子都有花香扑鼻。
　　他想，为艾子瑜种下一个四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