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中有真意》沙洲铃

6、第 6 章

　　两个人回到小楼，艾子瑜从储藏室里拿出一个猫窝，贺知书只一眼就落在了猫窝右边边角上缺损的一块，那是被二狗咬坏的。当初翘了个头还没发现，小花爬进窝的时候还被划拉伤了。二狗被艾子瑜好一顿训，训得狗眼里都泛了泪，委屈巴巴地瞅着趴在猫窝里的四小花，像是在说：我也不是故意的。那眼神把贺知书看得心软，跑过去推开艾子瑜，把二狗的大脑袋护进怀里。
　　当时怎么样呢？当时艾子瑜怔忪了下，便傻傻地笑。贺知书问他，他就看着贺知书的脸色挠着头说：“你这架势像护崽的慈母，我倒成严父了。”
　　贺知书只顾着撸顺二狗的毛，一下没反应过来，顺着那话接口：“你这话里是怪我慈母多败儿么？”
　　艾子瑜没料到他会应下，立刻答：“没，我乐意，我乐意当坏爹，都是我的错，你只管惯着他们就好。”
　　回神了的贺知书是想说些什么的，可一抬头看见艾子瑜和二狗如出一撤的湿漉漉的，含着小委屈小希望的眼神，映满了一句：我都这样了，可心疼心疼我吧……。贺知书的心就又软又酸，嘴里也就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了。
　　贺知书也自省过，是不是就是他这样的一步步退让和不舍才纵容成了后来那样，让他死后还牵挂那人是不是能放下。是，他死后从不牵挂蒋文旭会怎样，放不放下，成魔是障都是他们纠葛了十多年的结果该的。
　　但他挂记着艾子瑜，他怕那一次次无言的嗔怪成了那人不舍得的羁绊。
　　不是‘不，舍得’，而是‘不舍，去得’。

　　贺知书对着眼前的这只五年前的窝撇了撇嘴，这个窝是艾子瑜自己设计画图自己做的，漂亮是漂亮，舒适是舒适，可五年了，猫仔们都长大了知道么？贺知书蹲下身子把最大的大花抱起来，也不说什么，直接把大花往猫窝里放进去。一只老大已经占据了这窝的三分之二，贺知书回身看向边上的艾子瑜。艾子瑜手插在裤袋里，无所谓地耸耸肩。
　　“没事儿，明天再做一个。反正现在天气热，不睡窝里也冻不死，今晚让它们窝沙发上就好了。”
　　“沙发？那我呢，我睡哪儿？”
　　艾子瑜莫名其妙：“你还真想一直睡沙发啊？你这睡沙发我怎么办？”
　　贺知书才莫名其妙呢，他一下站起来，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抱着他充作枕头的抱枕圈怀里紧抱不放，像是圈着自己的领地：“你睡床我睡沙发，哪里…哪里要你怎么办？”
　　说到后面，贺知书竟然觉得耳根子有点发烫。以前，在这幢小楼里他们一直是睡一张床的，艾医生以照顾之名，而他也是病人之实。贺知书知道自己想多了，但这就是澎湃的岁月，他有点控制不住。
　　艾子瑜被他气笑了：“你每晚穿个大裤衩的横在这客堂里，我晚上下楼倒个水喝都要被吓一跳，你真当你是守门的啊。”
　　“那我睡哪儿？”
　　“客房啊，自己收拾去。”

　　贺知书边收拾楼下的客房，边苦笑。从前这个不让自己碰一下家务的人，现在说一句自己收拾去多有气势，也算是风水轮流转了。
　　收拾完出来满头大汗，艾子瑜在给茉莉花浇水，贺知书没去抢这活，倚在门框上看着他熟练的动作瞎想。年少的时候他对感情这件事其实是很被动的，他和蒋文旭在一起是蒋文旭拉着他推着他走的，他没想过怎么拒绝，然后就变成了自然而然地接受。蒋文旭嘴巴甜，从开始到他们差不多走到结束的时候都没停止过甜言蜜语，真的假的随口捻来。他则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只会做。把能做的事，自己喜欢的东西都捧到他面前。比如帮他写作业，给他当模特，从爷爷的院子里采一捧一捧的茉莉花瓣，揪下花苞兜在衣服里送给他，最后，把自己也送给了他轻贱，再被连同一刀一刀刻下纹路的戒指一起丢弃。
　　蒋文旭做过什么呢？总也是做过的，只是记不得了。
　　现在的自己换了张脸换了个身体，也说不清到底算是活着的还是死了的，没有变的是依然不会说好听的话。只想把好的东西都给这个人，让这个人开心起来，也甜腻起来。
　　贺知书转身去厨房把昨天买的草莓拿出来一颗颗仔仔细细地洗了，想了想，又拿了块奶油冰砖出来放碗里化了，把洗好的草莓放进奶化了的冰砖里，拿了个勺子一起端出去。
　　“来，吃草莓。”
　　院子里，艾子瑜搬出来一张藤椅，正仰躺在上面看着茉莉花在抽烟。边上摆着个小方凳充作桌子，凳面不大，一个烟缸一杯茶就差不多占满了。
　　贺知书左挪右摆地才给他手上漂亮的盛草莓的玻璃碗找到个落脚地。艾子瑜没注意，目光还在花上，手上夹着的烟循着他刚才滴烟灰的路径伸过来，急得贺知书大叫：“灰，你别弄脏我的草莓。”
　　贺知书来不及挪回烟缸，直接就双掌合在一起去接他手上落下的烟灰。艾子瑜被他的叫声一惊，转眼看过来，手快地往回缩，夹着烟的手指抡起一个小弧度，烟灰在空中甩落，掉在了艾子瑜的鞋尖上。他抬脚蹬了两下，不满地睨着贺知书：“你疯了，不知道烟灰烫的啊，敢用手接。”
　　“那你烟灰落在草莓里，草莓还怎么吃？”
　　艾子瑜这才注意到方凳上多出来的碗，红艳艳的草莓裹着白色的奶油，银质的小勺子躺在奶油里，舀了半颗在勺面上，草莓身上一半红，一半白，甚是诱人。
　　“吃个草莓怎么还这种吃法，不怕麻烦。”
　　说着他就抬手去拿勺子，还是那夹着烟的右手，也再次被贺知书啪地拍开。贺知书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自己右手拿勺舀着草莓，左手拿着碗垫着，直接送到了艾子瑜嘴巴边。
　　“这么吃好吃，冰砖是凉的刚化开，裹着草莓就也是凉的，又不过分地冷，恰到好处。”
　　艾子瑜嘴巴是张开接了草莓，也没忽略贺知书皱起的眉峰。
　　“不喜欢烟味？”
　　“恩。呛。”
　　贺知书答得简洁，艾子瑜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直接把还剩一半的烟给掐了。贺知书本来想说你抽就抽吧，我可以躲远点的，可他这么干脆直接的举动，贺知书到了嘴边的话就又吞了回去。
　　“你不会想让我一个人把这一大碗草莓都吃了吧。”艾子瑜指指碗里的勺子：“你只拿了一个勺子，而这个勺子我已经碰过了。”
　　这其实不能算贺知书的疏忽，一个碗里两个勺子有点过分地别扭，其实他从一开始就应该分两个碗来盛才对，可他没想到这层。因为他们同住的那半年里，从没分得那么仔细过。以前艾子瑜喂他吃东西，向来都是你一口我一口，谁都没介意过对方的口水。哪怕最初贺知书是提醒过别扭过的，毕竟他是个病人，而艾子瑜从理论上说应该是个有洁癖的医生。
　　但是他们习惯了，习惯这东西太可怕。现在的贺知书会介意和小葫芦，小太子，宠物店的老板等等任何人分享，但面对艾子瑜，他压根就没想到过这两个字。
　　“我不碰到勺子就好了。”
　　贺知书答得快，说完席地而坐，倒也没比方凳高出太多，舀草莓的动作挺方便。他把脖子仰得高高的，勺子里注意着没带太多的奶油冰砖水，尽量沥干了点儿，嘴巴张大，手腕一翻，勺子里的草莓就滚投进了嘴里。只是尽力了，终究还是有那么点儿漏网的奶油水渍沿着嘴角流了下来，也是小事儿，舌尖自然地探出来，沿着唇上舔一遍也就抹干净了。
　　自认为动作利落的贺知书洋洋得意地望向艾子瑜，黑色的瞳仁闪闪发亮，一瞬间艾子瑜有种被屋子里的某只奶花猫盯着的错觉。他无奈地笑笑：“真是小孩子，年轻好啊。”
　　贺知书傻了，自己明明只比这人小一岁，怎么他这话听起来是把自己当一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后辈那样的态度：“你哪里看出我是小孩子了？”
　　艾子瑜下巴一抬，朝他这坐姿努努嘴：“随意而坐，随遇而安，随心而为。挺好的。”
　　这是贺知书从前最想做而没做到的状态，随遇而安，随心而为。这世上即使已经富贵权力加身的人最多能达到随遇而安的心态，而做不到随心而为的行动。他这缕重新安置的魂为了对眼前人的牵挂再回到这里，是随心而为了，却忐忑不安。
　　“你觉得我多大？”
　　“你，刚毕业？24/5吧，不会超过25。”
　　贺知书想哭，好嘛，24，这得比他小上一轮了。这张脸这身材就这么有欺骗性？
　　“猜对了么？”
　　贺知书耸耸肩，不置可否。他多少岁自己还都没想好，不过如果说35是绝对没人会相信的。而且以他现在这黑户一样的身份，自然是说的越小越容易蒙混过关，不然35年的黑户历史实在是太难编了，非被当成通缉犯不可。
　　贺知书没想好怎么答，又举勺喂了颗草莓过去。动作快了点儿，这回刚送进艾子瑜嘴里就往回撤勺子，勺子直接就卡在了对方的两齿间，被咬得梆梆响。两人都是一愣，艾子瑜嘴一松，贺知书抽回勺子就反射性地用力甩了两下。这动作搞得艾子瑜有点尴尬，他摸摸鼻子：“不好意思，这回口水沾得有点多了。我去再拿一把勺子来。”
　　贺知书用行动表示他无所谓，且展示了又一条，不止随心，还能随性。
　　这回不是一颗，他连着给自己不沾唇地空投了两颗，照例舌尖去舔唇，但这次投得太快了，流下来的也太多了，没舔干净。
　　艾子瑜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别过头不看他。一会儿又转回来再看一眼，然后指指自己嘴角的位置：“还有…”
　　贺知书用手背在脸上蹭，不知道是天太热了还是他脸上干，总之就是有一条奶白奶白的干涸在了脸上，跟抹了墙灰似的好笑。
　　艾子瑜为了不笑，转了个话题：“年纪轻轻种花倒是有一手。我听福伯说了，本来这块地都不成样了，难为你了。不止抽了芽，竟然还真的还了花。”
　　贺知书心里也后怕，要不是自己拥有茉莉花神的能力，哪来得及挽救这片地：“福伯紧张得很，下了死命令的。”
　　“其实是我一个朋友喜欢茉莉，起初种这片茉莉都是为了他。后来他不在了，我就不知道种给谁看了，毕竟我和他之间的回忆里，从不曾有过茉莉。”
　　贺知书无言以对，沉默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想要问一问。他侧目看向又望着茉莉发呆的人，脱口道：“那现在茉莉花开了，你呢？你喜欢么？喜欢茉莉花么？”
　　艾子瑜震了，入耳的这三连问被风掐头去尾刮去了宾语，带走了时间的限定。他听到的只是三个字：喜欢么？
　　艾子瑜的眼一下就红了，他不敢眨眼，紧紧盯着前面大片大片的白色，整个脸部线条绷紧，棱角分明。他喉头滚动，顿了许久，才从哽咽了的嗓子眼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挖。
　　喜欢。我喜欢，很喜欢，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