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玉词之满庭霜》湛露

2、第二章

　　这厢携爱子进了内堂，在罗汉榻上坐了，立时又有七八个丫头婆子过来见礼，都是内宅的管事，兆珺也记不得那许多。好容易闲人都打发出去了，孙氏也知趣辞了，内堂里只留两个大丫头伺候，方容两母子安静说话。
　　兆珺挂念父亲的病况，急着去见，陈氏却拦了下来，只道：“已拖了许多日子，眼下也无甚大碍，便迟些去也不妨，咱娘儿俩且好生说会子话。”兆珺只得依了。母子俩絮絮说些别后情状，大哥兆瑾在兆珺离家第二年成了亲，娶得是济阳成堂书院李教席之女，只可惜至今尚无子嗣；姐姐彩鸾于七年前出嫁，夫婿在江西作官，已随夫任上去了；其他无非是些亲戚间婚丧嫁娶添丁进口的琐事。兆珺也捡着京里家中的趣事说与母亲听，大伯夫妇待他极好，视如己出，就连府里那些姬妾也无不巴结逢迎，其娇纵程度竟比家里尤胜七分。幸而兆珺生性端重，自幼便爱读书，大伯又延聘了翰林院的数位饱学宿儒悉心指教，因此兆珺十四岁便成秀才，十七岁已中举，若非父亲病重，今年原是要参加京试的。陈氏听了，抚着兆珺的手叹道：“玉哥儿，难得你有孝心，只是耽误你前程了。”兆珺忙道：“母亲哪里话来，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德，若连这点子孝心都没有，孩儿岂非连禽兽也不如，更枉读了这些年圣贤书。”
　　正说着，外间帘声一动，有丫头脆声道：“大奶奶来了！”
　　只见帘帏分处，一位素衣丽人袅袅亭亭地进来，抬头间正与兆珺打了个照面。兆珺只觉一树梨花新雪倏然在目，几乎忍不住要伸手揉一揉眼，定睛再看，方见这女子清眉秀目，面色极白，一身素绣贴花八幅裙，外罩银鼠皮坎肩，一头乌鸦鸦的云鬓上只缀了两支翠玉钗，通身全无富贵痕迹，却是说不出的雅致风度。年纪大约二十三四岁，进得屋来，先向陈氏福了一福，道声：“给太太请安。”又向兆珺敛衽一福，盈盈道：“这位便是小叔叔罢。”
　　兆珺知道这是嫂嫂李氏，忙不迭起身还礼，深深作了一揖，“小弟给嫂嫂请安。”李氏急拿手来扶，隔袖托了兆珺一把，连道：“叔叔折煞愚嫂了。”陈氏笑道：“都是自家人，哪里闲来这些虚礼，快坐了说话。”兆珺回至母亲身边坐下，李氏则在左首椅上坐了，早有丫头送上茶来。兆珺偷眼瞧去，见李氏伸出一对纤纤素腕，兰指笋长，雪嫩可爱，捧起茶盏轻啜，樱桃檀口，扁贝玉齿，心头不由一阵狂跳，忙转过眼来，不敢再看，暗暗纳罕自己为何这般心神忐忑。
　　陈氏哪知儿子肚里阳秋，仍自笑道：“玉哥儿，你这嫂嫂可是咱们济阳第一才女，满肚皮尽是书，只怕你这举人也及不上她呢。可惜托生的女儿身，不然，连状元也考得。”
　　兆珺颇感惊讶，道：“小弟目不识珠，原来嫂嫂竟是位女中青莲，异日得空，定要请嫂嫂多多指教。”
　　李氏嫣然道：“叔叔哪里话来。早听说叶府二公子天降神童，两岁识字，三岁成诵，七岁便解作诗，济阳传抄一时，我在闺中便曾拜读，当时只想，这般丽句，怎会是一个七岁孩儿做的，莫不是讹传？今日见了方信不假，也只有这般谪仙的品貌，才写得出那般青莲的文章。倒是我这涂鸦笔墨，怕入行家眼目，不敢求叔叔指正呢。”
　　被如此夸赞，兆珺脸上一阵火烧般热辣。他在京中时也颇以诗名自矜，虽不至目无余子，也有几分舍我其谁，此刻不知怎地，倒万分的不自在起来，忙道：“嫂嫂忒谦了，听嫂嫂的谈吐便知诗文定是极好的，小弟只敢拜读，哪敢说什么指教。”
　　陈氏听了倒觉好笑，“往后日子长着呢，尽够你们谈诗论文，你称我赞，今儿个就先罢了吧。”
　　两人便都有些讪讪，又坐着吃了半盏茶，陈氏方才道：“这便去瞧瞧你父亲罢，也是用饭的时辰了。”
　　李氏忙起身道：“知道叔叔今日到家，一早已吩咐厨房准备，只是要请太太的示下，是在太太房里开，还是在东堂暖阁里开。”
　　陈氏道：“便是东堂暖阁罢，那处离老爷和珍哥儿的院子都近。唉，这一家子里也只得咱们娘儿仨腿脚好，替他爷俩儿受累多走几步。”
　　李氏闻言，微微低下头去，兆珺心里一阵难过，大哥兆瑾小时候自楼梯跌下，伤了腿，走路不大利落，即使已娶妻成家，这也始终是母亲心头一桩憾事。他不欲母亲伤感，忙岔开来笑着问道：“可有黄嫂的五香麻鸭和珍珠银丝卷？在京里这些年，甚么都好，就是常常想念这两样，京师的厨子再做不出那等滋味。”
　　陈夫人拿手捏了捏小儿子的面皮，笑道：“我还当你一去这些年，早惯了北边的口味，不料倒还记得家里的菜式。黄嫂前年回乡，荐了她儿子来，我吃着手艺倒似乎比黄嫂还强些。”
　　李氏抿嘴笑道：“得信叔叔要回来，已打发人去请了黄嫂进府，待叔叔尝了，便知道是不是旧时滋味。”
　　兆珺“呵”了一声，连忙道：“这可真正教嫂嫂费心了。”
　　陈夫人叹道：“我们叶家得这个媳妇，真正是前世积德，一大家子上上下下，竟无一处不是安排得周周到到，难得为人还极恭敬和顺，再没有那等掌事媳妇的张狂刻薄。老爷当初结这门亲事，实实是有眼光。玉哥儿，你日后娶妻，若能有你嫂嫂三分，也便是很好的了。”
　　李氏听婆婆这番夸奖，脸上顿时火烧般红起来，忙立起身来道：“太太这么说，可不要折杀媳妇。慢说媳妇愚钝，做事多有不周全，便是侥幸不出差池，也乃子媳应尽之份，再没有为这个受太太夸奖的道理。况且太太待我，胜似亲生，素文只愧无以为报，区区奔走之劳，敢惜其力。再说若非太太治家有度，调理有方，媳妇初学乍练，怎么接得上手，饶是有太太教着，样样遵习照搬，还时有疏漏，更当不得太太过誉，没得让叔叔听了笑话。叔叔日后金榜题名，光耀门庭，自然要挑个公侯人家的千金闺秀，似我这等钝手拙脚，怕是连给弟妹提鞋儿也不配，不过太太疼我，不嫌弃罢了。” 一席话只说得陈夫人眉舒眼笑。
　　当下李氏唤了丫头进来，吩咐晚膳开在东堂暖阁里，又细细叮嘱要多加火盆，酒先温着，坐椅都换了皮褥……但凡能想到的无不安排周整。难为一个雅致秀逸至极的女子，于这些俗世琐屑上也通透练达，兆珺一旁听了，也觉这位嫂嫂心思缜密，口舌伶俐，真真儿水晶心肝玻璃人儿，怨不得母亲赞不绝口。一时又想到自己身上，不知将来若要娶妻，可能遇到似这般如花美眷？
　　出了片刻神，只听耳旁莺声呖呖，“……叔叔，这便请罢。”
　　兆珺脸一红，忙站起身来，恭请母亲与嫂嫂先行，自家亦步亦趋地跟着向东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