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玉词之满庭霜》湛露

1、第一章

　　从京师出发，先走陆路到运城，再换乘客船，沿运河南下，在升州转入汶水，溯河而上，舟行一百三十里，便可到达济阳。
　　叶兆珺站在船头眺望，两岸稀疏的树枯枝横斜，大片大片的荒地覆着霜，几乎看不到一个行人。除了船橹摇动的吱呀和桨片击破水面的脆响，就只有乌鸦偶尔粗戛的大叫打破这片苍凉的寂静。汶水的冬天一向是寒飒萧条的，在京师那样浓墨重彩般热闹的地方住了十年，倒有几分不习惯家乡的冷清了。叶兆珺自嘲地笑了笑，暗暗计算着路程，再过一夜，明天傍晚时就可以到家了。
　　叶家在济阳可算得上名门望族，书香世家，虽不至于九世七尚书一门三探花般声势赫奕，代代出官入仕的子弟也不在少数。传到兆珺的父亲这一辈，嫡系一脉有兄弟两个，兄长叶敬熙，官至礼部侍郎，已移居京师多年；弟弟叶敬德，留守祖业，在济阳做富家翁，倒也闲适快活。叶敬熙官运不错，可惜于子嗣上颇为艰难，年近半百膝下犹虚，姬妾娶了一房又一房，弄瓦之喜也未得一个。叶敬德生有二子一女，见兄长苦盼麟儿不获，索性将小儿子兆珺过继在兄长名下，承了嫡系的宗祧。叶兆珺自八岁上送去京师大伯处，便再未回过济阳，此次父亲病重，家人急急送信入京，他方才千里迢迢赶了回来。
　　“少爷，河面上风大，还是回舱里去吧，小心着凉了。”
　　正出神间，有人在身后轻喊，却是他的小厮雨砚，手里还捧着一袭天青色南洋绸棉夹大氅。
　　兆珺一笑，伸手取过大氅自己披了，“我略站站就回去——哪里就真冷着了，我小时候，便下雪天也常在外头野着玩儿呢。论起冬天，京师倒比济阳更冷几分，就是人气足，不大显得罢了。”
　　雨砚也嘻嘻一笑，“那倒是，这南边的地气着实比京里暖和，三九天，咱们府里的鱼池子早冻得瓷实了，这儿只下点白霜，连薄冰也不见一片呢。”
　　兆珺点点头，目光转回到岸上。离家十年，不知爹娘和哥哥姐姐变成什么样子了，这次爹爹生病，也不知到底如何严重……想着想着，笑容渐渐化作愁眉。雨砚见少爷怔怔出神，乖巧地陪在一旁不作声。桨声吱呀中，客船朝着济阳，不停歇地前进着。
　　而霜，也渐渐地重了。

　　临近傍晚，黄昏薄暮时分，客船在济阳城西码头靠埠。叶兆珺和雨砚出得舱来，岸上早有叶府家丁备了暖轿车马候着。领头的是府中的老管家余伯，兆珺自小熟识的，虽然十年未见，但上年纪的人外貌变化不大，仍旧是那副圆圆滚滚笑容可掬的样子。兆珺上了岸，走到余伯面前笑道：“余伯，我是兆珺……”话没说完，余伯“呵”了一声就要跪下行礼，连声说道：“是二少爷！老头子老眼昏花，竟没认出来！”兆珺连忙扶住他，“这是做什么！余伯，你可不要折我的寿，快不可如此！”
　　他这边说，余伯那边已麻利地磕了一个头，爬起身来，笑呵呵地道：“小少爷长得这么大了，难怪老奴一时认不出来，啧啧，再过几年，不就又活脱脱一位翰林老爷！”
　　兆珺面皮一红，忙岔开来问道：“老爷病况如何？要不要紧？太太家书上写得不甚明白，余伯你快说与我听。”
　　余伯一怔，向兆珺揖了揖，笑道：“小少爷不要心急，待老奴吩咐这些小子们装了箱笼，再慢慢禀告不迟。天寒地冻的，小少爷还是先上暖轿，仔细着了凉，老奴吃罪不起。”
　　兆珺无奈，只得上了轿，雨砚委屈些挤在装箱笼的马车上，余人各自上马，朝城中叶府迤逦而去。
　　到了叶府，却不入正门，拐了个弯，打从西园角门进去。走了一射之地，停了轿，早有小厮开了内院门，于是复又抬起，直进到二堂阶下，才听有丫头莺声燕语地报了一句：“二少爷到了！”
　　兆珺早耐不住，自个儿掀了轿帘下来，就见屋角檐然，垂花拱门接着抄手游廊，都是自小熟悉的富丽堂皇。急匆匆脚步声起，打内堂出来一位盛妆雍容的妇人，左右拥着六七个穿红着绿的丫头，可不正是他母亲陈夫人。
　　兆珺鼻腔一酸，抢上前去扑通跪倒，拉着陈氏的裙角泣道：“母亲，孩儿不孝，多年来久违膝下，母亲这一向可还康泰？教孩儿想煞了！”
　　陈氏见着儿子早已满眶盈泪，再听这样一番情辞更是五内如摧，眼泪断线珍珠般淌下来，一把将兆珺搂进怀里，心肝肉儿地大哭起来。
　　这厢母子俩抱头痛哭，旁边众人也无不下泪，好半晌，一位着鹤青毛氅的中年妇人过来劝解，拭泪笑道：“二少爷此番回家来原是喜事，太太怎地倒哭得这般伤心，岂不教人好笑。”
　　陈氏这才收了泪，不由也笑：“正是，我竟欢喜得糊涂了。”忙拉了兆珺起来，指着那妇人道：“这是孙姨娘，你可还认得？”
　　兆珺立时想起，这位孙姨娘是父亲的二房，姐姐彩鸾的生母，忙躬身行礼，口中道：“给姨娘见礼。”孙氏哪敢受他的礼，慌忙忙让开，连说不敢当。一时又是满院笑语。
　　陈氏拉着他的手，吩咐道：“将二少爷的行李物事送去锦霞堂安置，再拨四个丫头过去伺候。”有执事婆子应了，自去安排不提。雨砚本缩在一旁，此刻不禁有些急了。他原是兆珺的书童，此番南来又是贴身伺候的小厮，本该随婆子前去管照行李，但不得吩咐，他一个男丁怎敢擅入二门，眼见兆珺要进内堂，急得只拼命咳嗽。
　　兆珺回头一瞧，见雨砚又是挤眉又是弄眼，可怜巴巴看着他，不由一笑，对陈氏道：“孩儿还带了一个小厮来，东西都是他在管，不如也教他一同跟去吧。”
　　雨砚乖觉地蹿上来磕头，“小的雨砚，给太太、姨太太、众位姑娘们请安！”
　　陈氏笑道：“你一路伺候你家主子，也着实辛苦了，以后且在书房伏侍罢。”吩咐赏银一两，欢喜得雨砚连连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