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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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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恩在失眠,那种整晚睡不着瞪着眼睛到天光的失眠法。她有数了很多只羊,但所有羊都没有帮助她入睡的意思,而是活泼泼地,每只都变成南极冰的脸,冰冷的,淡漠的,眉头微锁的,神情讥诮的,温柔浅笑的,孩子气般大笑的……痛苦。
永恩有注意到,阿光气象台预告的那场晚上会落的大雪,根本爽约不至,甚至连雨加雪都停了,什么嘛,根本骗人。他最会骗了,不但骗人,也骗己,他让自己先相信晚上会下大雪,别人也就跟着他信了;他让自己相信他对阿彼只是朋友之谊,于是大家还是跟着相信了。“可我知道,事情不是那样,”永恩眼睁大大的,对着天花板自言自语,“根本不是那样。”蓦然愤恨,让她没办法好好睡的那个人一定休息得极好,仍与猪无异歇足十二个钟,而她?永恩看看表,昨晚十点到现在凌晨将近五点,她连一个小时的眼没阖过。
太过分了,何以她彻夜无眠,而他却高床软枕春秋大梦?永恩跳下床,谢天谢地,脚已不太痛,遂穿戴整齐,御寒设备上身全副武装,她不会让他那么好命的,既然她不能睡,那他也别睡了。偷溜出家门,永恩骑着她的单车,往那三个恶势力住的别墅住宅区猛踩。无雨,无风,干冷,地面有冰,车轮轧过去,很象弄碎一地脆玻璃的声音。半个钟头后,目的地到达,永恩觉得自己已象块被风冻透的水晶梨。
进小区不是太容易,好歹保安见过永恩是常跟方逸文少爷混的那个姑娘,再说永恩借口约了方家和乔家两位公子一起做户外晨运,理由虽扯了点儿,但现在的年轻孩子有几个靠谱的呢?保安放行。然后,永恩骑车至谢家,对着爬满藤蔓的围墙发起呆来,她能怎么样?可已经走到这一步,就这样回去太对不起自己了吧?立意爬墙。爬那面围墙是难不倒永恩,她江启泰师父的高足嘛,若非脚还有点不方便,根本随便翻翻,接下来,蹲墙头她又不知该怎么办了,大喊大叫,指定吵醒邻居,非被警察叔叔抓去问话不可,可她的本意就是要闹到那条破烂光不能睡觉的嘛,无奈……还是只能拜托中国移动。
手机响了会儿,那边才传来光少慵懒醇和的声音,“永恩?这个时间?出什么事情?”
永恩干吧溜脆,“哥儿们,一夜北风紧,雪花那个飘啊,满地洁白,一望无垠,快来打雪仗。”
光少迷迷糊糊,“一夜北风紧?没有吧,我们仨两点多回来的时候,还没刮风呢,连雨都停了,也没下雪。”
他们晚上一定又出去灌黄汤,永恩心头恼恨更添几层,煞有介事,“可现在下了,好大雪呢,可漂亮了,不信你到窗口看看。”
可能阿光老老实实还真去窗口看了,过会儿回话,语气里全是睡眠被打扰的那个痛苦劲儿,“可恶,被你整,哪里下雪,他妈下不下雪关我屁事儿,”不待永恩应答,撂狠话,“再敢来烦我,六亲不认杀无赦。”话毕切断。
这要放平时,永恩也就罢了,可要说比狠,今天最要耍狠的可不是光少,永恩岂能被吓退?继续拨电话,三通之后,光少接听,懊恼又无奈,“你想干吗?”
永恩执拗,“叫你出来打雪仗。”
阿光切断。
永恩横下心来继续拨,两通之后,光居然又接听,永恩先问,“奇怪你干吗不关机?”
阿光睏死了,隐隐含怒,倦意浓重,不甚清醒,“万一慧来电话或者阿彼有事呢?喂,小姐,你到底要怎样?”
永恩佯作天真,“等你出来一起打雪仗啊,我在你家墙头等你呢,还不出来?”她感觉一层朦朦的泪意,在她睫上眼角凝着,由热变冷,似逐渐结冰。
“你在我家墙头?”光少压根不信,“你知道我在哪儿呢吗?我在水星呢,等我睡醒我会回地球,扯一串蛋送你的,现在,真的够了,Byebye。”再切断,
永恩豁出去,不依不饶,继续拨光的手机,也不知是第几通,直至他接听,永恩不等他开口说话,先声道来,“你家后门口的水池边有个雕像,哦,我不喜欢那个雕像,要是我,一定不用圣母而用会撒尿的小孩儿……”永恩知道,光很清楚她没来过他家,只是曾于院外经过。平素大家混迹于阿琛那里的时间最多,乔家父母属于比较亲切随和挂的,而据说谢家父亲异常刻板严肃,大家都不敢亲近,所以,永恩和阿彼都没进去过谢家。她想要那块南极冰明白,她在这里,她要他看到她,永恩就这么拿着电话喋喋不休讲述光少家大屋子的模样,游泳池什么形状有多大,树木有几株等等,巨细靡遗,阿光一直沉默,不知是不是睡了,没几久,再次切断。切断就切断吧,永恩差不多已近力竭,打算就这么铩羽而归之时,光主动打回来,受惊语气,“季永恩你疯了,这会儿蹲我家墙头上?你整我还真卖力,下血本啊你。”
永恩精神头上来点儿,咦,他真的被吵醒不再睡觉了?开心,蹲墙头变站墙头,扭扭腰,还没说话,阿光胆儿突突的,“喂喂喂,拜托你继续蹲着吧,别站别站。”
永恩欣喜四顾,“你看到我了?你在哪儿?我咋没见你?”
阿光,“我在被窝里看闭路电视。”
在被窝里?永恩颓,没声音,惨败收场,懒得再理光少,轮到她切断。结果这回光少倒是不依不饶上了,连串拨回,永恩都切断,狠狠切断,接着,大屋门开,永恩以为南极冰终于被她闹到不得不离开他的被窝,不,朝着围墙方向来的是个中年大叔,个子不高,谦和稳重,衣着很不适合这滴水成冰的北方清晨,永恩吓住,还以为此君是谢家爸爸,腿儿都软了,好悬摔下墙头,眼睁睁见中年大叔行至墙下,磕打着因为太冷而不住相扣的牙齿,“季小姐吗?早上好,我是这里的家政助理老赵,阿光少爷还没起床,他今早不想打雪仗,那个季小姐,您看天儿这么冷,也不适合户外运动,是不是回家再睡会儿……”
哦,原来是家政助理,永恩心放回肚子里。就是,这差距啊,对乔景慧和唐意彼,无论远在天边还是咫尺天涯,人家二十四小时的不断电守候,到她这儿,对面不见,派个小喽啰打发她,永恩一时间恨妒上脑,无理取闹,“那我要是一定请你家少爷出来呢?”
人老赵得少爷授意,完全了解怎么对付永恩,还是斯斯文文,但绝对绵里藏针,“我们少爷说,您要是继续在墙头逗留,没办法,只好去跟景琛少爷借狗了,当然借狗容易,可劳师动众这一闹腾,怕是左邻右舍,大家都知道季小姐起个大早来我们家骑上墙头,虽是小事儿,可传出去是什么样子也难说,万一传到季先生季太太耳朵里……”
哗,明知季小姐怕狗,还借狗这么狠哦,永恩暂且收兵,“那好,我先走。”
老赵眉花眼笑,“慢走,慢走。”
永恩笑,“明天见。”她见老赵的眉花眼笑被速冻了似的。
骑单车回家,永恩进去路边早餐店要了碗热馄饨吃下肚,捂着似块冻肉般在室内暖气中逐渐融化的双颊,自问,季永恩,这么个闹法失礼于人也失礼于己,能得到什么呢?无解,一切,都像在云端飘着似的,没有着落。
归家,永恩面对双亲,呈上早点和早起出门的理由,神色如常,诳语,“晨运,买新鲜热豆浆和茴香陷大包子。”双亲接受无碍,且心情愉快。永恩也没滚回被窝休息,她不睏,不累,精神上有某种莫名亢奋,看起来单恋也可以刺激肾上腺素飙升,还有体力陪妈逛街一天,选购年货。在一个卖稀奇古怪物件的店里见到一面锃亮铜锣,永恩拍照,彩信给阿光,并赠言,“明儿早带这玩意儿找你一起打雪仗好吗?”永恩没得到回应,不意外。
这一夜,仍旧失眠,还是四点多近五点,永恩准时起床,照例全副武装,偷摸出门。无雨,无雪,也无晴,云层低压,冷透透的天气,车轮下,冰碴一路,还是找同学做晨运的理由,得到保安放行,还是蹲在谢韶光学长家的墙头,永恩拨电话进去,“喂,出来打雪仗啊。”
竟然阿光仍接听,迷迷糊糊,语气崩溃,“你还来,哦靠,你玩儿真的啊。”他想必是有点火大了,恨声,“我奉陪。”断线。然后,屋门开,永恩以为谢韶光出来,依旧失望,这厮孬种又懒惰,出来的还是老赵。想是被少爷从被窝里叫出来的急,老赵睡衣外罩着件羽绒大衣,冷,牙齿磕打轻叩,照例恭敬,却不软弱,甚至还很够种,他扛着把猎枪,制作精良的法国货,在墙下对永恩微笑,“季小姐,早上好,阿光少爷还没起床,不过我们少爷有交代,要是看见您带了锣来,就让我把锣给轰了,可是……这个我的枪法……”
永恩大喇喇,“哗,这么狠?咋办?我忘了带锣来,真对不起您这枪了,不过没关系,你等我,我这就把锣拿来。记住,等我,千万别动地方,就站这儿等我,锣不敲响,是不能鸣金收兵的哦……”说着话,跳下墙头,骑车先撤。
还是给爸妈带了可口早餐回家,还是没睡觉,去看望姥爷,在车厂厮混,近午,接到各位贤达的电话,都说,“永恩,你这次整人太卖力了吧?大冷天儿,早上不到六点耶,阿光气得半死,都没办法睡懒觉,得在他爸起床之前删掉他家闭路电视上你的画面,还得和老赵串供,重点他家老赵都被冻感冒了……”永恩嘿嘿笑,没心没肺语气,“我没所谓啊,反正放假嘛,玩玩呗。”
晚上,永恩去阿彼打工处找阿彼,暴君也在,和阿彼又不对盘了,敢情丫要带阿彼临时飞去香港,他订了位置,去吃一家私房料理的蛋炒饭。阿彼不去,因为听说那蛋炒饭得一千多一份儿,火了,“你说那蛋炒饭里到底放了嘛蛋啊要这么贵?凤凰蛋?”阿彼还叱暴君,义正辞严,却有一些驴唇不对马嘴之感,“我知道你是败家子儿,可你家再有钱也禁不住这么个败法,我要是你妈,我得天天哭。”
方逸文追着女朋友屁股后面,铁没辙铁没辙,“亲爱的,每次你为我省钱的时候,我都倍儿爱你。可那个蛋炒饭之所以贵跟放了几个蛋,放什么蛋没关系,主要在于,料理它的人是谁。”
唐意彼双手叉腰,扬着俏下巴,“甭跟我说这没用的,管他料理的人是谁,也不带这么打抢的。”
阿文挣扎忍耐,“重要的还在于跟谁一起吃。”
阿彼铿锵有声,“就算戈尔巴乔夫活回来跟他老人家一起吃,蛋炒饭还是蛋炒饭,一碗米饭两个蛋卖到一千多,那就是打抢。”
阿文无力,“我不是寻思你爱吃个蛋炒饭吗?”
“对,我是爱吃蛋炒饭,平生宏愿,哪天发达了吃炒饭,咱用橄榄油,一碗饭搭四个蛋,说破天十块钱的成本,一千多够我买多少鸡蛋你说吧?”
方逸文往阿彼面前站定,看起来耐心又告磐,大概一千零几次的老生常谈,“唐意彼,咱不提钱行不行?”
阿彼坚定,“不行!”
做好一会儿壁上观的永恩适时起立,截胡,“要是今晚你俩不合适谈钱,不如让阿彼和我谈钱?”她对着文少,笑,揽住阿彼肩,“我请她吃二十八元一份的炒饭,还送例汤。”
“好,我和永恩去吃饭。”无视方逸文明显已被气歪的鼻子,唐意彼临别告诫,“不许去香港,满世界瞎溜达什么,快过年了,老实儿挨家呆着吧。”
没去吃炒饭,而是炒米粉,把人阿彼硬从暴君手里抢来相陪理应好好珍惜,可永恩却食量小小,精神不振。
阿彼猜永恩多数玩大劲儿了累的,故意玩笑:“干吗这么没精神?失恋?”
永恩昏头昏脑,偏习惯性吊儿郎当语气,“失恋?比失恋惨,暗恋。”她撑不住了,意欲诉苦。
可阿彼掩嘴大乐:“你?暗恋?搞笑了吧,地球人都知道那个藤木有多在乎你。你要是暗恋钟楼怪人都变帅哥。”好心劝永恩,“你啊,一天到晚胡诌八扯的,还净干没谱儿的事儿,闹阿光闹的也太狠了。他今早删闭路电视数据的时候,差点被他爸发现,亏着他机灵躲过去了,你胆子忒大……”
永恩瞅着阿彼,这妞儿怎么不帮她呢?没见她已经象溺水的鱼一样快缺氧了吗?就知道心疼阿光。误交损友啊。
其实是想罢手的,毕竟,玩太狠真被谢家的严肃爸爸抓包确实难以交代,可失眠整整两天的季永恩这夜继续失眠。而且她不舒服,头痛欲裂,口干舌燥,眼见要感冒的架势。永恩是不怕感冒,小意思,两粒药丸下肚就好了,只是不甘心,为嘛啊,她总是总是睡不着,他不过睡不成个懒觉还闹得劳苦功高的样子。还是近五点,永恩穿好衣物,偷溜出门,电梯下楼,推单车,大厦警卫惊愕,“季小姐,今早也要出去晨练?哎哟,外面下好大雪呢,骑单车危险,你去哪家会馆?帮你叫的士吧……”
怎么,那场早该落的雪终于肯下凡了?永恩同意,“好,叫的士吧。”
比之前更早一点到达,已无须应对保安,反正,一定是晨运嘛。
还是爬满藤蔓的院墙边,天光未明,路灯通亮,静悄悄一片,雪,大朵大朵,扯絮般,纷纷扬扬,无边无际,空旷,寂寞,永恩站在大雪里,傻怔怔对着院墙,看眼前一段苍绿藤蔓,逐渐被落雪埋住,她在想,还要继续吗?还是,继续吧,至少,听听他的声音。
帽兜戴好,永恩不管不顾墙根一靠,电给南极冰,这回,对方很快接听,永恩还是干吧溜脆兴头头的嗓音甜润,乱喊一气,“喂,谢韶光,起床吧,太阳不见了,快去找啊,找到有奖……”永恩寻思,等会儿倒霉摧的老赵出来,她索性跟他进去,把南极冰从床上挖起来。想到他夜夜清梦,而她的睡眠好象被老天爷排挤掉了似的,永恩就很生气很生气很生气。
奇怪,听不到电话里谢韶光懒洋洋睡意浓重的回应,但也没切断,永恩声音大点,“喂,阿光?光……”嗓子痛,永恩咳嗽,一把伞罩到她头上,耳边和身后,南极冰的声音重叠着,“找到太阳奖励什么?”
永恩回头,愕然对着眼前人,黑发丝丝分明,神清骨秀,穿着件长长黑色羽绒袄,撑着把大黑伞,灯影下,愈发显得皮肤白皙,长眉星眸,五官生动。
阿光手往又傻掉的永恩眼前晃晃,提示其回魂,催,“嗯?找到太阳奖励什么?”
被心上人的意外出现给震到发晕的季永恩,不得不给自己的信口开河自圆其说,嗫嗫,“奖励,奖励,奖励,哎,奖励打雪仗。”
阿光屈起的食指关节弹到永恩额角,“打,雪,仗?早上不到六点?这么捣蛋也不怕嫁不出去。”
永恩噘嘴,一双清水眼瞪阿光,心里说,是啊,一定是嫁不出去了,兀自嘴硬,“怕嫁不出去的是孙子。”
阿光接贼顺,淡淡揶揄,“的确,你不用怕,前有藤木后有琛。”
“喂,你前儿个没摔够是不?又……”永恩撸胳膊挽袖。
谢韶光起个大早已是难得不易,哪堪再应付悍妇?立马缴械,“能天天早起的女生,以后一定是好妻子还会是个好母亲。”
永恩脸上那种你很乖很识相的赞赏,大大咧咧,“对,贤良淑德。”
阿光牢牢撑着那把大黑伞,给永恩挡雪,轻轻摇头,目光清亮,慢慢的,一朵笑容在嘴角漾开,“季永恩,你的皮还敢再厚点儿吗?”
永恩不吭声,在这样的时刻,见到这样的笑容,如一朵水莲在雪影里绽放,被他奚落也认了。问,“为什么你会在这儿而不是被窝里?”
谢公子此刻表现的更为识相,“等你一起打雪仗。得意吧?你赢了。反正总是得早起,相比兵荒马乱去翻监控,宁可在这儿等你啰。”
唉,还是差点儿,不过,算了,季姑娘要求不高,这样也算满足,笑盈盈,带着厚手套的拳头轻巧捶光一记,“行,练的不错,有幽默感了,保持。”接过阿光手里伞,“沙哟娜拉。”
“这就走?不打雪仗了?”
永恩呵呵乐,“等我陪姥爷吃完早饭再来。”
“真走?喂,很冷,进来喝杯热茶。”
“现在?绝不。”
“为何?”
永恩也识相的,“我怕你家老赵给我下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