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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白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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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檀第一次见到辛夷的时候正手捧着随园斋刚出炉的芙蓉酥,热气腾腾的。
随园斋牌子老,架子大,芙蓉酥又是招牌点心,每日只卖头三十个,抢来也不容易。偏生白檀平时不爱甜食,却唯独对这个芙蓉酥魂牵梦萦,只要手上有了点闲钱就起早去排长队,没别的,单就为了一块芙蓉酥。苏木和没骨他们每逢见到他天还没亮就起了身,总要在被窝里嘟哝一声“又为了块面团受罪去了”。
这日他又去抢了一早上,心满意足地往回走时,路过河堤,那里倒是出奇得热闹,匆匆一眼,原是漂泊到此的花船,打扮得花枝招展,引了无数人围观,船头依稀站了几个衣着朴素的小姑娘,想是刚被鸨母买回去的,还没怎么打扮过,看起来清清爽爽,都颇为质朴。
白檀想着这些小姑娘从这般的淳朴模样逐渐被调教成风月场的老手,整日价要笑迎恩客,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站地离围观人群远了一些,乍一看就有些显眼,就见到那船头上一个穿了青布小衫的十七八岁小姑娘,朝他看了一眼。那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如水,仿佛是任谁也污染不了的干净,一眼扫过,便叫人难忘。她容貌也非倾国,难得是一股子清灵,美得像清晨芙蓉花上的一颗露珠,然而一笑,却又偏偏带着几许狡黠。其他小姑娘都是老老实实地站着,双手都规矩而局促地放在身体两旁,就她的手背在身后,一副很悠然自得的样子。
白檀不由得往前走了几步,透过层叠的人群,却见那船上的鸨母妖妖娆娆地带了那几个小姑娘下了船,这时歇在路边的一顶轿子被轿夫撩开了了轿帘,轿中探出一个头来,是个同样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妇人,白檀不认得,旁边的几人已道:“这不是闭月楼的秋娘嘛……”
闭月楼,便是云州城有名的青楼。
却见那鸨母领了几个小姑娘过去,姑娘们背过了身,白檀才见那青衫姑娘背在身后的手竟然是被粗索缚住的,还缠得颇紧,一圈又一圈。不过是个小姑娘,怎得像绑江洋大盗似的。
那鸨母笑盈盈地道:“秋娘大姐,我可把人送来了,您就看好喽。要不是我船上不景气,如今赚口饭吃不容易,我可不舍得把这几个美人胚子给你。看看这些小脸蛋儿,调教些时日,哪个不能把那些个王孙公子迷得颠来倒去!”
秋娘精明的眼神自几个小姑娘身上一一划过,停在青衫姑娘身上,看着她被绑起的手,又看向鸨母,似有疑问。
那鸨母神色有些闪烁,凑过嘴去,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
秋娘抬头,神色古怪,道:“你我姐妹一场,你如今不瞒着我,据实相告,足见你还是念着我俩的情分的。可你也知如今世道不好,你给我这样一个女娃儿,莫说她只中上之姿,就算当真倾国倾城,我也不能要呀。”
那鸨母神色也甚是为难,又在她耳旁嘀咕了几句,秋娘沉吟半晌,道:“这样罢,反正你这花船一来,引了这么多人围观,你便将她就地卖了,看哪位公子家要个丫鬟,要房小妾,就便宜给了,不就是了。”
她这番话声音不低,一旁的大老爷们全听到的,顿时喧哗咂嘴声一片,讨论成一堆。
鸨母与秋娘议论之时,那群小姑娘均低着头,只那青衫姑娘,竟似听得甚是有趣,清澈灵活的眼睛转来转去,轻灵之极。
那鸨母狠狠跺了跺脚,转身道:“各位公子少爷,老爷官人,这个女娃儿,没有旁的毛病,就是调皮捣蛋,搅得我不得安宁,这才将她绑了起来。秋娘喜欢听话温驯的,不想要她,我船上也再无闲钱养闲人了,若有谁缺个丫鬟,想养个小妾,现时就便宜成交了,只要二两银子!”
二两买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只不过调皮了一些,这实在太过贱价了。众人都有些犹疑的神色,但是会在这地方围观的人多半也是粗俗汉子,三教九流,没什么大户人家,一时要毫不犹豫地拿出二两银子来,可也不是太容易。
鸨母皱了眉,又高声吆喝了几句,忽然朝着青衫姑娘轻声道:“笑笑,笑笑,给公子们看看你的脸……”
青衫姑娘倒丝毫不腼腆,闻言便笑了起来,牙齿雪白,笑得可人而妖娆,让人忍不住心神为之一动。那双清澈的眼睛也带上了一丝媚意,仿佛长了小钩子会钩人一般。
白檀握了握手中的芙蓉酥,微微一凛——那姑娘,那姑娘笑着时,仿佛是在看他……
鸨母抬起她的头,道:“看这容貌!看这丝毫不怯的模样!本该是个极品货,偏因世道不好贱卖了,公子们绝不会亏啊!”
心动者又多了不少,但是立刻掏钱的不见有多。
白檀怔怔地看着,心里蓦地涌上一阵酸涩,摸摸随身的钱袋,张了张口却终是没说出什么来。他自己都不是什么富贵人,这突然起的同情心起起也就罢了,当真要做,那也实在为难。
那鸨母又喊几遍,还是没人搭腔,却听秋娘忽然发话道:“能在这儿围观的也多半不是有钱的主。这样罢,我便行个好,你带着她在我那住几天,看紧了她,待这几个姑娘叫价时,也把她捎上,看能卖出什么价钱。到时卖她得的钱,我如数给你。你这个花船……”
她能这么说实在是给了很大的好处,那鸨母还有什么不乐意,赶紧道:“这花船没事儿,有另外一个姐妹照看着,停在这里,做几天生意也好!”
秋娘听她这么说了便也不再说话,缩回了轿中,道:“你就这么走不好看,这便上来跟我走罢。”
那鸨母袅袅婷婷地也上了轿子,几个轿夫抬了轿子领先,后面几个打手模样的人赶着一群小姑娘跟在后头,渐渐走远了。
那青衫姑娘忽地一回头,又朝着围观众人一笑,引来吸口水声一片。这姑娘明明平时看着不怎么样,偏生是这么一笑,竟似能把人的魂也勾去。
白檀又是忍不住一呆,那姑娘笑起来时,竟仿佛一直看着自己。他连连摇头,暗斥自己想多了,一算时辰已经不早,便急急地往回赶去。
紧赶慢赶赶回了杏林园,苏木没骨都已经上好了妆,苏木看着他便笑:“今日为了个面团竟回得这么晚。好在今天演桃花扇,我和没骨先出场,你这李香君还可以缓上一缓,不然看园主不扣光你月钱。”
白檀讪讪地道了是,赶紧冲回去上妆。
镜中是一张清素的少年脸孔,眉毛清晰,一双桃花眼,五官都精致,只是不太有精神。他微微定了定神,摸了摸盖在镜上的一张绣了五彩鸾鸟的锦帕,拿起粉扑上妆。
若有什么让小半云州城的人都往城东去,多半就是那在城东的杏林园开戏了;若有什么让这小半人都心潮澎湃,多半就是杏林园的那位台柱登台了。
杏林园也就是个戏园子,只不过在云州城中无其他戏园子能与它一争长短,因此声名远播。据说园主是个名医世家出来的不肖子,他家世代行医,是真真的杏林之家,可到这位少爷这里,就偏偏不爱医药爱梨园,开了这家戏园后倒也不忘本行,把它定名叫“杏林”,里面的戏子们的艺名便都用了中药名儿。
要说这中药名儿难免让人觉得苦涩,但是不明就里的往往不知,还觉得这些名字颇是好听。什么旋覆,忍冬,苏木,没骨,朱砂,降香,等等等等,若是不说,看着都是些雅致漂亮的名儿,任谁也不会往那些苦药上想过去。
而杏林园的台柱,便是白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