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天录》中元

28、围猎

　　御辇到猎场时，大部分人早已到场等候，皇帝一行人是最后一波。往常高疏桐也是早到场等候的人，如今却俨然沾了皇帝的福成为被众人等待之人，除了心中不适之外，一时还有些茫然。

　　皇帝高圭陵致辞举杯，众人同饮，高疏桐坐在皇帝下首方，对面是久违的皇太子殿下，能够和皇太子殿下并列，这个位子从来没有哪位皇室公主坐过，高疏桐除了感受到座位滚烫之外，还有些自鸣得意。

　　只见皇太子殿下仍旧是寻常的样子，只是着装上更正式，穿了储君的冕服，一张长脸显得格外庄严肃穆。储君性情张扬，喜怒都显在脸上，如今与高疏桐偶尔对视，目光中已经没有身为长兄的温度，而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冰冷。高疏桐看了，虽然在意料之中，仍然惊讶得一时无法接受，然而心中有更重要的事情，来不及伤感。

　　只见皇太子殿下身边，寻常跟着四位伴读，然而今日，只有三位。长公主之子薛文秀坐在皇太子殿下右手方，另外两位伴读也在，不在的是尚书左仆射之子陆封仪。高疏桐想起今日秦玥向自己替林青玉告假，而陆封仪身为林青玉的表哥，也不在场，联系起来，不禁心中有些疑惑：在诸位伴读中，平日里以陆封仪最受太子殿下倚重，今日这么重要的场合，为什么偏偏是他不在太子身边？

　　高疏桐还没有想清楚其中缘故，只觉得一道刺人的目标从皇太子殿下旁边射过来，教人如芒刺在身，无法忽视。高疏桐转过眼一看，皇太子殿下左手边坐着的是淮南郡王，只见淮南郡王一身劲装，正冷冰冰地看着自己。如今淮南郡主已经出降，淮南郡王身为郡主长兄，如果目光能杀人，此刻已经将人杀了千百遍。高疏桐不动声色地移过目光，不再与淮南郡王对视。

　　只见不远处王皇后被后宫女眷与诸位诰命夫人簇拥着与一位中年男子说话，中年男子身着官服，脚踩一双官靴，头戴金冠，腰佩金带，腰带上悬挂着一个小小的紫金鱼袋，面容与王皇后有几分相似，只是要严肃冷冽得多。此人便是邢国公王国舅，这是高疏桐第一次见到王国舅，按理说高疏桐作为王皇后膝下的庶女，也应该跟着皇太子殿下唤一声，舅舅。

　　几位贵女在不远处坐着，文武百官又在另一处，此时，众人听完皇帝的致辞，纷纷举杯同饮，高疏桐独自看了好一会儿热闹，才听见皇帝叫唤自己的声音，连忙走到皇帝跟前，行礼道：“父皇。”说罢好奇地看向正与皇帝说话的，一身戎装的中年男子。

　　只见中年男子显然是行伍之人，为着今日狩猎穿的骑装，身姿与文官相比格外挺拔，又比别的武将多一份叱咤沙场的霸气，与皇帝说话时不卑不吭，目光锐利，气场强大。高疏桐慢慢打量，心里琢磨：这人是谁？难道是……

　　果然，皇帝向中年男子介绍高疏桐，说道：“言诺，这是寡人的女儿，永宁公主，在各方面比寡人的儿子们要强得多，日后，骑射功夫还劳你多指点指点。”说罢哈哈大笑起来，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邢国公王国舅。

　　西北军总督大将军赵国公庾信，字言诺。

　　我朝礼节，字是同辈尊称。臣子之中，能让皇帝称字的也不多。皇帝这句话声音大，再加上邢国公离得近，又随时注意到皇帝说的话，又怎么可能没有听见？且皇帝说完故意看邢国公一眼，摆明就是说给邢国公听的。

　　高疏桐能注意到这一点，没道理庾大将军注意不到，赶紧去看庾大将军注意到没有。果然，庾大将军不知道是生性凉薄，还是不肯给皇帝面子，此时听完皇帝的话，丝毫也不转眼看站在身旁的邢国公，而是冷冰冰地上下打量高疏桐，却没有开口回应。似乎是以沉默默许皇帝的要求，又似乎是看高疏桐文弱，不愿意收徒，以沉默拒绝。

　　不远处的就是太子，皇帝不替太子向庾大将军求指点，却把高疏桐，一个皇女推出来，什么用意，高疏桐一想便知。眼下庾大将军走高冷倨傲路线，不置一言，他有国公的爵位，自然有拒绝的资格；而自己作为小辈，能说什么，做什么？主意已定，于是高疏桐上前一步，注意不离庾大将军得太近，顺着皇帝的话，说道：“如此，再好不过，儿臣在此先行谢过。”说罢做了一个揖，又故意错开庾大将军的方向。为的是万一正对着庾大将军，庾大将军又不满意，如果往后退一步以示不受礼，到时候丢人的是高疏桐自己。

　　高疏桐直起身来，看到皇帝满意的表情，便知道自己做得没错，皇帝这番话不过是借自己和庾大将军来恶心以邢国公王国舅为首的一群人，难怪庾大将军面色冷淡，不肯上套。

　　高疏桐视线微移，看向王国舅那边，果然见王国舅脸色铁青，似乎是被气得不轻。而皇太子殿下毕竟年轻，心高气傲，则一副看戏的表情，似乎对这两个老头子暗中较量不屑一顾。

　　庾大将军是二品大员，甚至连皇帝问话都敢不答，自己身为皇女和国公总督相比，太过轻且贱，是一旦君臣翻脸以后必然首先殃及的。然而高疏桐此刻心中除了惶恐不定以外，还感到振奋激动，她心里清楚，皇帝的重视，既会带来危机，又会带来机遇，而对于有些时候的某些机遇，有些人愿意拿一切来换。

　　高疏桐心里嘀咕，与皇帝几人在这里聊天，狩猎却已经开始，只见皇太子殿下坐在高头大马上向皇帝抱拳，高声道：“父皇，请看儿臣为父皇猎杀麋鹿，献给父皇。”

　　皇帝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于是皇太子殿下纵马疾驰，呼啸而去，身边一群人也打马而过。

　　以皇太子为首的青年男子，便一个接着一个地往进场入口奔驰，除了男子以外，贵女中也有身着骑装的女子们在纷纷准备。高疏桐放眼望去，其中一人格外瞩目，穿着红色衣裳，行事与京城贵女不同，细节中带着豪爽不羁，英气逼人。高疏桐仔细一看，面生，不知道是谁家的女儿？心想：看这模样，倒像是哪位将军的女儿，如今年关将至，边疆大吏来京城朝见还没有回去，可是听闻左金吾卫大将军李氏没有女儿。

　　高疏桐意外地发现，除了自己之外，一步之遥的庾大将军也对这位红衣女子格外瞩目，一改之前的冷硬粗汉形象，此刻的庾大将军目光柔和，嘴角甚至带着一丝笑意，眼看那红衣女子上前来，凑在庾大将军跟前，鸟语莺啼似的讨要礼物，庾大将军也无奈地一一答应，然后红衣女子才一骑绝尘，飞奔而去。

　　这是谁？高疏桐瞅着红衣女子行事，竟像是庾大将军的亲眷，正疑惑间，这时看见皇帝笑着开口问道：“这就是唐国公的孙女？多年未见倒是长成大姑娘。”

　　庾大将军微微点头，望着少女离去的方向，道：“阿茵自小跟着我在西北军营里长大，身边一群大老爷们，养得她糙汉子一般的性格，不比京城贵女精细。”虽然这么说，庾大将军神情温和，似乎是对糙汉子的性格与有荣焉。

　　原来那是唐国公的孙女，宋茵。

　　高疏桐的目光禁不住和庾大将军一样，追随着宋茵英姿飒爽的背影，久久不能移开，这时听见皇帝笑着说道：“是个好孩子，堪为吾儿妇，只是被言诺拒绝，梓童跟朕说时，朕还不信，多好的女娃娃，你不给朕家，天下还有谁家是你看得上的？”

　　什么？高疏桐大惊，皇帝话中提到提亲被拒。皇家现在只有两个皇子，小皇子年纪小，所以这次皇帝是替太子提亲的，结合昨日秦玥跟自己说的，王皇后有意在长公主府上举办宴会，相看太子妃人选，原来是被宋茵拒婚以后再选太子妃，难怪今日皇太子殿下脸色那么黑。且庾大将军什么人，胆子这么大，敢拒绝皇家替太子的求婚，高疏桐一时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听见皇帝与庾大将军两人继续交谈。

　　庾大将军看了看皇帝，才说道：“老宋膝下就剩这么一个女娃娃，跟我长大，性子野，哪里能做太子妇？陛下不要再说笑了，臣只希望阿茵日后过得自在快活，不拘什么身份家世。”

　　自在快活，身份家世，高疏桐一听就明白了，庾信不愿意宋茵被拘在皇家后院之中搓磨。这是个好人，会心疼孩子的长辈，皇帝想必是不能体会这种心情的。

　　然而皇帝的神色，既没有对庾信抗旨不遵的怒气，也没有疼惜儿女似的感动，而是神色不变，望着庾信，嘴角似笑非笑。所谓君之子，坐不垂堂，喜怒不形于色，可知矣。

　　两人话讲得差不多，皇帝又看向高疏桐，问道：“永宁，今日围猎，可要在众人面前大显身手，将捕猎得的猎物呈上，献给寡人，以尽臣子本分？”

　　高疏桐早就料到皇帝会有此问，于是抱拳回答道：“回父皇，儿臣骑射功夫不佳，训练不够，恐怕难以捕射猎物，然而愿意下场，为父皇狩猎，也是儿臣的心意。”这是说，能力不行，态度补上。

　　“我朝马上得天下，上书房的功课虽然重要，骑射功夫也不可落下。”皇帝满意地点点头，训示几句，示意高疏桐可以出发。

　　此时，一直不拿正眼看高疏桐一眼的庾大将军突然看高疏桐一眼，高疏桐走远还能听到身后的庾大将军在问皇帝：“陛下哪里找来的永宁公主？怎么臣之前每一年回京都没有见过？女子天生力气不足，又没有养成日日演习的好习惯，自然是不及男子的。然而愿意下场与诸位男子比试，这是多少人都没有的勇气，陛下倒是有个好女儿。”最后以嘉奖作结。

　　高疏桐走得远，皇帝如何回答庾大将军就听不见。下台以后，谢至正牵着马在台下等候，见到高疏桐便问：“公主，今日如何？”

　　“陛下当着王国舅的面让庾大将军教我骑射功夫而不教太子，王国舅恨得牙痒痒，我就是个挡刀的工具人。”高疏桐拿起水壶喝一口水，用衣袖擦擦嘴角，才说，“不过，能有机会被皇帝拉出来挡刀，已经是许多人求也求不到的好事儿。”

　　“这是今日在集市找到的马匹，看着与马厩里的差不多，因为今日是公主第一次上马在围猎场比试，不敢直接用马厩的马。这马虽说比不上马厩最好的马，至少安全。”谢至牵着枣红马，将绳子拿到高疏桐手中，示意高疏桐上马，却一直愣神看向台上与皇帝说话的庾大将军。

　　“还是你谨慎，辛苦了。”高疏桐在谢至的帮助下上马，试了试，果然是一匹温顺的母马，见谢至眼珠子盯着庾大将军不动，说道，“那是庾大将军，西北的大英雄，保家卫国，听闻他未娶妻生子，至今还没有弟子，世家子弟中不知道多少人瞅着他徒弟的位子。今日，皇帝也开口让庾大将军指点我，也许他见我羸弱，没有应。”高疏桐说着说着，看看台上的庾大将军，又看看谢至出神的表情，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高疏桐正要打马出发，这时中宫总管太监来道两人身边，道：“永宁公主，皇后娘娘有请。”

　　王皇后？高疏桐迟疑了一会儿，问道：“不知皇后娘娘有什么事？”

　　那太监总管低着头，回答道：“奴才不知，公主去就是了。”

　　不知道是什么事，高疏桐想了想说道：“请公公替我回禀皇后娘娘，儿臣如今应了陛下的差遣，正要下场为父皇打猎，如今顾不得去给皇后娘娘请安，还请皇后娘娘见谅。等明儿闲了，再来向皇后娘娘告罪。”

　　那宦官见高疏桐拿皇帝做借口推辞，不是很高兴，又没得办法，只得脸色难看地走了。

　　等中宫宦官走远，谢至脸上挂着担忧，才道：“公主，今日早间杜先生的吩咐还音犹在耳，如今围猎场这么多人，恐怕有什么变故，公主还需小心行事。”一边说着，自己也上了身边的一匹马，骑在马上说道，“为了今日下场，除了围猎场本身的侍卫之外，臣还特意回公主府调一些人来。公主，请看。”

　　随着谢至话音落地，高疏桐回过头一看，只见身后一群侍卫与随从齐刷刷骑在高头大马身上，服饰一致，有些人面生，想必是狩猎场的侍卫，有些人则见过一面，想必是昨日公主府见过的侍卫。这些人见到高疏桐在打量他们，一个个齐声问好：“见过永宁公主殿下。”

　　这时，高疏桐才有真情实感，原来自己已经也是一位开府的公主，笑道：“好。”转过头轻声对谢至说一句，“你做事情越来谨慎精细。”

　　谢至摇摇头，低头道：“都是杜先生教导。”

　　高疏桐略点点头，以示知道了，又抬头面向侍卫们，道：“儿郎们，走。”说罢打马而去，身后一群侍卫们跟着如飞箭一般，往围猎场飞驰。马蹄声响，儿郎吆喝声如惊雷，留在场众人望着高疏桐等人飞奔而去的背影，一时惊住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