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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梦魇 ...

  •   天下行医之人皆敬药王孙思邈,军医们也不例外。谢苓自万花谷来,且军医们不知他与周权的纠葛,就自然也敬他,特地腾了顶陈放药材的帐子给他住。谢苓重足而立,在一边看着忙着搬箱子的军医们,很是不好意思。
      而说是腾了帐子给他,实际上不过是把半边帐子的药箱堆到另一半上去,再给他整个床罢了。床是用木板和木箱草草堆成的,往上面一躺动不敢动,一来是仅一人半宽的床板实在太窄,一翻身便滚到地上,二来是怕折腾塌了又要麻烦人家了。不过谢苓并不在意这些,能有个安身之所他便很满足了。
      择了伤员稍少的一日,去屯营整理了自己的东西出来。坐在帐子对角的张寻一直反复地擦拭着枪头上根本不存在的污血,直到谢苓收拾妥当准备离开,也未过问他要去往何处。谢苓回头望了张寻良久,欲语还休,一句道别终是未说出口,不辞而别。
      如若可以让谢苓在张寻和周权之间做选择的话,谢苓更会选择张寻,而谢苓无意将他拉上这条不归路。张寻合该解甲归田后寻个好女人相亲相爱,再生一群白白胖胖的娃娃,过着常人幸福美满的日子,而非与他这个断袖一起整日遮遮掩掩,惶惶不可终日。且张寻对他这种人,呵呵,该是嗤之以鼻的,他断不会变成自己最厌恶的样子。
      此番一别想必是永别了。

      进了军医处谢苓也不再闲,有时晚上也得照顾着伤员,而他制解药的重任却并未卸下,医官长说军医们都可以帮他分担一下,谢苓婉言谢绝了。
      如果连这药方都自他手中外泄的话,他就真没脸在万花谷再呆下去了。
      谢苓这方安顿下不久,便有客人登门拜访。
      这夜深,谢苓七扭八歪得斜倚着手臂,杵着研钵里的草药昏昏欲睡。晚上本就无甚人走动,库房这边更是冷清。
      “谢先生在吗?叨扰了。”
      静夜中突兀的声音惊得谢苓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不禁警觉了几分:“谁?”
      “我……是军医……”门外那人知是自己太过唐突吓着了谢苓,略抱歉意。
      “哦……请进吧。”
      得了应允,门外人走了进来,谢苓一瞧来人是个年轻军医,约摸还小自己一些,穿着浅灰色的粗布短褐,且看着很是面熟。
      那人走到帐中央站定,对着谢苓弯腰就是一个敬礼,谢苓着实被这阵势给吓着了,忙起身回礼。
      “鄙人冯承平。先生见过我的,那日您帮我救了一个伤员。”
      谢苓恍然大悟:“哦……是你。”
      那冯承平见谢苓还记得自己,竟有些高兴:“此程是特来向您道谢的,若非您出手相救,怕是又要有一名天策殒身了。”
      他们说来也算是平辈,这“您”字用得谢苓浑身不舒坦,轻咳两声,尴尬道:“无妨,某在天策营内白吃白住已多时,尽一己之力也是应该的。倒是我,多谢贵处替我安排了好住处才是。”
      “不不!谢先生……”
      “叫我谢苓便好。”
      “谢先生……”
      谢苓抚额。
      这人当时冲着那天策大吼的劲头哪儿去了?
      谢也谢完了,冯承平却迟迟不告别,又不说话,只是低着头。
      “你……寻我可有事?”
      “哦哦!是这样的,”冯承平仿佛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意图,“我那日观您医术了得,不同于寻常大夫,可否日后……向您请教一二?”
      谢苓愣了一下,摆摆手:“……不过是一些旁门左道罢了,您言重。况且某修的是花间游武学,并不精通医术,你的医术必在我之上,没什么可向我请教的,我又怎敢误人子弟。”
      “不不!谢先生谦虚了,谢先生居第二,我怎敢作第一,还请谢先生答应鄙人的不情之请。”
      “……你想来便来吧,不要后悔就是了。”
      “多谢谢先生!”冯承平笑逐颜开,向谢苓行了个谢礼,退出帐去。
      唉,真是个麻烦。

      此后冯承平倒还真三天两头地拿了药方来向谢苓请教,万花谷医术本就高于凡医,且冯承平医资尚浅,尽管谢苓只懂些皮毛,对于他的问题也倒还能解答,冯承平对谢苓的敬仰便又多了几分,最后竟喊上了谢苓“老师”,谢苓羞愧,然而拗不过他,也只能任他叫着。
      不过谢苓一直好奇,他这弱巴巴的小身板,生就一副书生模样,怎会来这前线做起军医来的?某日冯承平解了惑欲离,谢苓抑制不住好奇心,叫住了他。
      冯承平挠挠头,答道:“家母早些年受过天策军恩惠,打小便告诉我,日后成人了要入天策府,报效国家,可惜我体质弱,没有过得军检,又不忍负了家母期望,便跟着军医学医,也算是入了天策府了吧。”
      谢苓点点头,心中没由来得生出一股暖意:“你在医术上有些天赋,跟着军医好好学。”
      冯承平见谢苓夸赞自己,不免高兴:“谢谢老师!”
      谢苓微微一笑。

      日子在前线到营帐的两点一线间流走,又是马不停蹄的一天,谢苓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帐,狭小的空间瞬间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味。摸黑点亮了油灯,漆黑的帐子被暖黄色的火光填满,渐渐有了些温度,使他生出几分安全感。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隐隐觉得这几天伤员变少了。这是件好事,也可能不是,这可能预示着战况有所好转,也可能预示着……
      兵力不足。
      不过这也不是他管得着的事,他的任务就是治好每一个到他手上的伤员以及供应上足够的解药。谢苓脱了外袍随手搭在一边的物资箱上,转到后面去舀了盆水洗手。
      谢苓每天回帐第一件事就是洗手,一根一根手指,一下一下仔细的搓,可他把手都搓红了却依然觉得自己手上沾满了鲜血。
      沾满了天策的血。
      他生于万花桃源之中,哪真正经历过甚么生死,一只寿终正寝的仙鹿便够他失意好久了,当他第一次看着一个重伤的天策不治身亡在他面前,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无措,无尽的无措。他还那么年轻,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大,他眼睁睁看着一个鲜活生命在他面前慢慢流逝,却无计可施。虽然他知道他已经尽力了,但是依然生出无尽的愧疚。他茫然地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那双手还在一滴一滴得往下滴着鲜红的血,深深渗进泥土里。
      谢苓觉得杀死天策们的凶手不是蛮兵,而是他自己。
      而且,一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疯狂生长——周权已经死了。
      谢苓每天顶着巨大的压力,几乎徘徊在崩溃的边缘,他的将军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柱,而如今这根支柱也如大厦将倾,他几乎产生了寻短的想法。
      没有人知道谢苓是怎样熬过每天的惶恐的,他开始害怕,害怕下一个送到他眼前的伤员就是周权。他不想见到周权,却又渴望见到他,这样他起码知道他现在是否安好,不至于像现在这般提心吊胆地入睡。他以前不怎么做梦的,现在他每天躺在床上一闭眼就只看到满目的血红,彼岸之花的颜色, 他在一片血红中看到了一个跪坐在地上的万花弟子,怀里抱着一个体无完肤的天策, 他好奇地走近看,那个万花像是自己,努力辨认着天策那张血肉模糊的脸, 最后发现竟是周权!
      无数个这样的夜晚从相同的噩梦中惊醒,背上黏糊糊的,一摸一手冷汗。
      坐在床上再难入眠,他便开始一遍一遍得问自己,谢苓,你可真可笑,他怎么对你的你都忘了吗?你为什么还要想着他?
      谢苓知道他没忘,恰恰相反,他清楚得记得周权对他做的每一件事。他记得如同□□的那一晚身体仿佛被撕裂的痛苦,记得不明真相的天策们对他侮辱的话语,记得周权眦目骂自己是娼妓的样子,记得周权将狼狈的自己扔在众天策面前时的难堪,记得他说自己的情怀都是狗屁,记得那火辣辣的一耳光……
      这一切谢苓都记得,每每回想起他都恨周权入骨,巴不得把他的心挖出来看看到底是怎么长的。
      谢苓情知他们根本不合适,他们在一起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可他也清楚得知道他想见周权的心有多么迫切。他骗的了别人根本不想周权,却骗不过自己的内心。他不知道他现在怎么会变得这么贱,周权伤他至此他却依然惦记着他,他觉得自己脑子很清醒,却又很模糊,他感觉自己要疯了。
      谢苓越想越躁,抬手掀翻了脸盆,泛着红光的水撒了一地。
      “老师,我进来了。”
      这一幕正巧被不请自来的冯承平撞了个正着,他从未见过这样红眼的谢苓,甚至有些怵人,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原本灿烂的笑容僵在脸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今天没有心情回答你的问题,改天再来吧。”谢苓背对着他,扯来毛巾一下一下揩着手上的水。
      “啊不是的老师,我今天是来给你送衣服的。”
      送衣服,哦想起来了,这几天忙着照顾伤员没空打理自己,昨天低头见自己万花袍子上东一块西一块的污血很是心疼,洗八成是洗不掉了,可也不忍心再继续糟蹋他,便向长医官借了套衣服,道是一时间腾不出来,隔日找人给他送去。
      谢苓放下毛巾,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转身接过衣服,心猿意马地道一声多谢。
      冯承平今天看起来似乎很开心,不知道遇上了什么好事,而这恰恰和他的忧愁形成鲜明对比,刺得他眼睛疼。
      周权他生死难卜,你怎么还笑的出来?
      谢苓很想给他一拳叫他别笑了,可最终还是忍住了,他知道自己不应该把情绪发泄在无辜的人身上。
      “老师,今天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谢苓低头摆弄着手里的衣服,闻言抬眼看了一眼冯承平,正对上他闪着光的眼睛,谢苓心头一动,不禁好奇他所谓好消息的内容。
      “蛮军中了我们的计,天策军大败蛮军,他们暂时不敢轻举妄动了!”冯承平是真的高兴极了,说完还啪得拍了一下手。
      谢苓停下手中的动作,一时间觉得自己无法呼吸了,胜利的捷报,这真的是个很好的好消息。待回过神来他长长得呼了一口气,一扫一日下来的疲倦,顿时感觉浑身轻松,连连点头,话都说不利索了:“好……好……这很好。”
      “听他们说这计是周将军想的,周将军果然人如其名,周全的很!”
      听到这个称呼谢苓的呼吸再次一窒,这个周将军除了周权还能有谁?
      不假思索地,谢苓就脱口而出:“周权他有没有受伤?”说完才发现自己这么叫这么问似乎有点不合适。
      不过好在冯承平还在高兴头上,并未多问,只道:“这我不知道,他和陈将军都有自己的医官,不会来军医处的,就算哪天真的为国……嗯……捐躯了,也不会被我们这些小角色知道,动摇军心的啊。”
      谢苓垂下头,轻轻叹了口气。
      原来我现在连你是死是活、过得好不好都不配知道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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