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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二章·谏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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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然惊醒。睁眼是帝殿顶上的藻井,尘灰弥漫在淡漠的空气里,阳光底下飞舞盘旋,犹如一剂来自忘川的良药,让人把一切过往悉数残忍割断,从此便不再忆起。
倒真的有人在旁边哭,抽抽搭搭鼻涕眼泪。顾风睫倏然回首看去,牵得脖颈一阵疼,发现不是什么女童,竟是风海灵。她哭得双眼红肿,如春雨梨花,薄薄的一片在风中颤抖。顾风睫想要坐起身,却因使力过头整个人瘫在榻上,话也说不出来。
风海灵抽泣着,喃喃自语:“怎么就不知道顾惜自己,纵使铁打的人,也禁不起这样的折腾。太医们不是神仙,不能一次又一次救你,就像这次,太医用了最好的药,陛下甚至把宫中珍藏多年唯一一株芝兰仙草赐下,可你,还是这样躺着不醒,叫人揪心……”
顾风睫心下恻然,酸酸楚楚不是个味。风海灵的心思,他懂,也记在心里。在殿上生死一刻之际,他发现自己挡在风海灵面前,心底辗转的那份情,就再也藏不住。蓦地,他又想到惊马坠崖时,他抓住了墨敛歌,而墨敛歌抓住了风海灵。老天爷就是这样安排罢,让他始终握不住想要的,那么,他还期盼什么呢?不过是再把自己层层包裹,让外人无法看到自己的脆弱。刹时,那冷而自持的顾将军,又回来了。
“这里是哪里?”顾风睫明知故问。这里有帝殿的藻井,分明是景岚宫,然而他又找不到话可说,只得这么问了。
抽泣的哭声止住,风海灵扬起带泪眼眸,惊喜地看着他:“你醒了?”那语气带着将信将疑的不确定,说得很轻很轻,好似怕稍微大点声,就惊醒了一场好梦。
顾风睫静默,片刻之后,索性连眼睛也闭了。风海灵瞅见他的举动,双眼瞪得老大,似要喷出火来。她的性子看似柔婉,却暗带着几分烈性,这些日子她虽陷入两人之间难以决断,可顾风睫的鲜血,让她无比刚绝起来。
他怎么可以这样!给了她希望,又生生收回去!
风海灵什么也不顾,她必须要把心底的话说出来,管他天翻也好,地覆也罢,那都不重要。若说先前她还担心墨敛歌生气,会导致风家灭族,他的性命难保,可现在,他的每一滴鲜血,都在她心底燃烧——如果说,那鲜血只有一次铭刻进她心中,也许还可以借用时间来遗忘,但,当同样的鲜血,再次以义无反顾的方式溅落到同样的地方,那重重叠叠的鲜血,是怎么也剜不掉了。
她必须告诉他自己的心意,纵然帝王之怒血流千里,都由她一人承担。她要来一场豪赌,墨敛歌要还算得上明君,就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错杀两个栋梁之臣,这是她手中仅有的赌注。
最好的结果不过是她一死。而最坏的,此刻,她不要想!
“顾将军,我想请问,你这样是准备跟我划清界限?”
顾风睫依旧默然。
风海灵冷笑数声:“不说话就可以自欺欺人么,顾将军?你以为,你在殿上的所为,别人都看不到?你分明挡在我面前,而不是君王前面,我都看得明明白白,他会不知道?”
顾风睫悚然,早在圣山的时候,墨敛歌已经暗暗警告过他,他也应承了,可那日在金殿之上,他的举动,墨敛歌怎么能忍下去?他脑子刚转到这里,已经听得靴声橐橐,有人从宫室门口进来,爽朗声音笑道:“爱卿这一觉睡得好舒坦。”跟着又是一阵杂乱脚步,跑进来几个提着药箱的太医,其中一个慌乱伏到榻前,自被底拉出顾风睫左手,伸出三根手指来搭了一搭,回头道:“陛下,顾将军脉象渐稳,再用药小心调理,应该无碍了。”
墨敛歌“哦”了一声,吩咐太医下去拟个见效的方子,踱方步慢悠悠晃荡到床榻。顾风睫哪里还敢再躺,挣扎着支起半个身子来道:“陛下,金殿之上——”他以为,墨敛歌会问他,想要先挑明解释一番,却只讲了半句就被墨敛歌打断。
墨敛歌神色毫无异常,随意一摆手道:“好生躺下,莫浪费了朕的芝兰仙草。”顾风睫仍不敢躺,右肘强支着身子,终究是伤后无力,整个人都有些抖。墨敛歌瞟了他一眼,不耐挥手道:“拿个锦垫来。”
待顾风睫靠好,墨敛歌又道:“朕有要紧话要与你说,听说你小时候曾去过北漠绿洲,对人情风土了解多少?”
顾风睫陡然一震,失声叫道:“陛下!”墨敛歌听他口气激烈异常,略微吃了一惊:“等你伤好,朕打算派你去绿洲里办一件要紧事情——怎地?”顾风睫顾不得君前失仪,伏在柔软巾枕上连连叩首,急道:“陛下,炎崆帝君素承遗训,‘北漠不可擅入,金石不可妄取’,否则神灵垂怒,必有大祸,陛下忘了么?”
墨敛歌嘿嘿冷笑,低沉着嗓子道:“爱卿好记性,却不知哪一桩祸事更大过亡国?北漠不可擅入,砾金河黄金无数,便任由世乐国轻取么?”顾风睫无言以对,急切间竟说错了话:“本朝熙光帝曾御驾亲征入侵北漠,扰怒漠神,死于沙漠之中,自此立下祖宗重训,陛下——”
墨敛歌脸色登时峻青似铁。这件旧事发生在百年前,炎崆熙光帝不敬神灵,在砾金河畔口出侮辱漠神之言,认为炎崆终有一日并吞了北漠,定将异神图腾逐除焚毁,立火神圣焱为天下唯一正神,结果次日即遭遇沙暴,被流沙席卷至沙漠深处,迷失方向,死于毒蝎。炎崆上下历来视此事为奇耻大辱,讳莫如深,闭口不提,外界得知者极少,不料被顾风睫赤裸裸翻卷出来。墨敛歌顿失颜面,冷厉说道:“你不去也行,朕派军队移平北漠便了。”
顾风睫大惊失色,脱口道:“不,我去——”
墨敛歌拂袖而起,命令道:“把这臭小子从景岚宫里逐出去,什么忠勇侯忠勇伯的也不必加封了。明日给他三千军马,轰到北漠去,死了干净。”他心情大恶之下,脱口便是“臭小子”,什么“爱卿”已经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说着,他便往殿外走去,靴声响动,走了两步又退回来,扯着风海灵向外去,一面走一面撂下话:“往后你不必见他了,像他那样不知好歹的臭小子,你照顾了也白费心!”风海灵一直默默地听着他们说话,暗自盼着顾风睫听了她咄咄逼人的话后,能在墨敛歌面前将心思说出来,又或是墨敛歌以君王的身份问了出来,顾风睫便不得不照实回答。然而,两人说了半晌话,都没有说起,到这时她被墨敛歌拉着,只能踉跄着跟了出去,临去时回首一望顾风睫,眼神凛凛,像两团火。顾风睫勉强倚坐起来,只觉胸口伤痕痛入骨髓,不得已再躺回去,待他再次蓄起力气起身,已不见风海灵身影,唯有她发髻上玛瑙刻凤簪滟滟地在眼前晃动。
后来,很多年之后,他才听太医说起,原来他为风海灵挡下的一枚铜盒碎片,嵌在肋骨之间伤到了肺部,终其一生永远无法拔除,旧伤隐疾,宛如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