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意斋》名倩倩

2、画意1

　　太阳一寸一寸沉进地里，天，暗了下来。
　　秦重墨收拾起被人翻得七零八落却无人购买的画卷，叹了口气。今天又要以麸皮野菜粥充饥了。
　　转过几条深巷，推开最角落那扇破旧的门进去。摸索着点燃灯，绿豆大的灯只能照出眼前一小片范围。不过也就只是这一小片范围也足以知道房子的主人日子有多么窘迫，一床，一柜，一案加上一张矮凳而已。不过，房子倒是挺宽裕，足有三间之多，只是这样也更空旷了。
　　从柜角摸出小袋东西，麻利的生火，架锅，掺水，掏出袋子里轻飘飘的粉末撒进锅里搅搅盖上盖子。把小袋子原样放回柜角，倒点水在瓦盆里净手。仔细的用布擦净手，从另一间平时用来画画的房间取出一幅画，小心的挂在床头。借着微光，可见上面有一衣袂翩翩神仙般风流的人物。
　　真美，无论看上多少遍仍然觉得不够，甚至越看越觉得让人眷念。秦重墨忍不住伸手轻轻在画上摩梭，宛如抚摸着自己的爱人。
　　事实上他也是想着自己倾慕的人来看待这画的，或者可以说，这画就是那人的化身。
　　说来，也有些可笑，其实秦重墨并不认识画中人。
　　那是在五六年前，家中父母双全，做点祖留的小产业，还算殷实之家。他和几个画友游湖回来在拥挤的街上邂逅的一个人。本来那个时候被人群挤的很不耐烦，不经意见见着那个人，视线就被胶在那人身上。
　　那人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没有束发，就那么随意的披散着。颈间挂着时下习惯的富贵长命锁，右手拇指上戴着翠玉扳指，衬着那人的肌肤愈发莹润可爱。那人细长眉眼，眼角微微上挑带着一点妩媚，可是“她”的笑容却让人觉得春花齐放的绚烂，明媚的让人睁不开眼，那里还有半点妩媚的感觉。那人一身白衣，旁人穿来许会让人觉得萧索，可那人穿来竟像是为“她”而生的，穿起来无比适合。那人在人群中游刃有余的穿行，时不时还停下看看路边小贩的饰物。抬手顿足，带动宽大的衣袍，竟有种别样的魅力。
　　一时之间他呆在原地，直到很久之后画友推醒他他才发现“她”早已在人群里消失了。回去以后就用最好的绢绘制了那幅“画意”——以画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意，画中人是衣袂翩翩，笑容比花更绚烂的娇俏少女。后来父母疾病过世，他不善经营家中产业，日子逐渐难过起来。他逐渐典当了家中的东西最后只留下现在住的这几间之前当作仓库的房子和那幅画。这时他才知道人情冷暖起来，原来人穷之后，当初和你再要好的人都会离弃你。他的亲戚，他的画友就是这样，一个个离他而去，生怕晚了点被他缠上了。
　　身无长物的他开始以卖画为生。只是这画之前按自己的喜好惯了，鲜少有买主喜欢的画。就这样有时候饥一顿饱一顿，常以最便宜的麸皮野菜度日。
　　这样艰难的日子其实很难捱，但是就是那“画意”还一直支持着他，让他不至于沦落到乞丐的地步——他一直有感觉他会遇上“她”，“她”看起来就不像是小户人家的孩子，所以他不能让他们之间的差距拉得更大。
　　现在这样，每天最开心的就是可以回家后看着“她”和“她”说说自己一天的事情，睡觉的时候对着“她”入眠。每天梦里都看见她走到他的面前说，你是为画画而生的人，我愿为你研磨，陪你作画，在一个春暖花开的地方一起生活。
　　就是抱着这样的期待，就算是……嗅嗅，粥又糊了！
　　秦重墨赶紧把锅端下，把粥盛进碗里，端到画前坐下。
　　就是抱着这样的期待，就算是吃糊掉的粥，也是种幸福。

　　今天天气不错，临出门仔细收好“画意”，抱起自己晚上新画的几幅画向街上走去。
　　在老地方摆开来，今天他有预感，会遇见好的事情。
　　果然，刚摆开，没多久，就有人挑走了新画的《花开富贵图》。那人一身绫罗绸缎，后边还跟着两三个仆人，是个有钱人，给了他一锭银子，足有十两。第一次卖一幅画这么贵。
　　这是一个好的开端。秦重墨对自己说。
　　接下来，应证了这句话。
　　陆续有人买走了《锦上添花》《红袖添香》，又进账十两，这下有好一段时间可以专心的和“画意”画会子画了。
　　秦重墨噙着笑低头整理画卷，想着要去那里和“画意”画画，这时候又有人过来了。
　　“先生，有《花开富贵》么？”温雅的声音带着本地女子特有的软糯。
　　是位小姐呢。秦重墨边答边笑着抬头“小姐《花开富贵图》之前已经被客人买走了，不如您看看这《海棠春睡》如……何？”却在看见女子的一霎那呆在原地。
　　好像，真的好像！如果不是年龄的差异，他真以为是“画意”中的女子走出来了！眼前的女子最多十五六岁，藕荷色的丝质衣衫让那女子显得粉嫩娇艳。
　　“先生，先生……”
　　“什么？”软糯的嗓音把秦重墨拉回现实，“小姐，您再说一遍？刚刚没听清楚。”
　　“先生好像喜欢发呆呢。呵呵，我是说先生的画很好，所以您能不能教教我呢？不过要偷偷的哦，我爹娘不喜欢我画画。”女子说到这里似乎怕他拒绝，赶紧又说“不过不过虽然是偷偷的，但束修我断不会少给先生的！”
　　“这……”
　　“先生，就答应我嘛，我可以帮先生研磨，帮先生铺纸，我可以随便找个阳光充足风景如画的地方画画，不占用先生太多的地方的。啊，今天就是个好天气，先生今天就教我嘛。”女子咬着嘴角紧张得有点手足无措，生怕秦重墨不答应。
　　……是为画画而生的人，我愿为你研磨，陪你作画，在一个春暖花开的地方一起生活……看着女子突然想到梦中的情景，或许这是上天感念他的一片痴情，送来了这个和“她”九分相似的女子。而且这个女子居然说出他在梦里听见的话……“今天是个好天气，但是，我总该知道要跟我学画的小姐芳名是什么吧？”想通某个关节的秦重墨忽然冲眼前女子一笑——他本来就是个温雅俊俏的男子，只是被生活所迫变得有些潦倒。但是他若是刻意，潦倒的外表并不会给他展现自己的魅力带来什么阻碍，瞧眼前的女子不就脸红了么？
　　“我，我叫画意，诗情画意的画意，楼画意。”
　　“……画意么？真是好名字啊。”这或许就是天意！“我是重墨，浓淡枯湿多种墨色重合的秦重墨。”
　　“重墨，重墨，我可以叫你重墨么？你也可以叫我画意。我不喜欢老是叫你先生，也不喜欢你叫我小姐。”女子眨眨眼睛，露出俏皮的笑容。
　　这女子也忒大胆了，第一次见面就直呼一个男子的名字。不过，更能显示出她的与众不同不是么？
　　“等我把这些画收拾好了就去一个阳光充足，风景如画的地方教你画画，画意。”刻意加重最后两个字的语气，果然见画意笑得灿烂起来，春花，随之失色。
　　“我帮你！重墨。”画意伸手帮秦重墨收拾起画卷，她的衣袖宽大，因而动作有点慢。可是却有种优雅的感觉。如果不是因为她的年龄，她衣裳的颜色，她几乎就是“她”了。
　　“谢谢你，画意。”在闪神的一刻，画意已经收拾好画卷，笑吟吟的立在他身旁。秦重墨道谢，邀她上路。家中破落，就不方便邀请她去了，恩，就去那个地方吧。
　　“画意，我带你去一个我秘密作画的地方，保准你看了喜欢。”
　　“好啊，谢谢重墨和分享秘密作画的地方，做为谢礼，待会我也和你分享我的一个秘密！”
　　“不可以现在就说么？”秦重墨笑看着画意露出明媚的笑意，呼吸有点急促起来。
　　“呵呵，重墨说要带我去秘密作画的地方的，快走啊，不然就要错过漂亮的日光了。”画意露出我就要卖关子的表情，转身大踏步走“我要先走一步，这样我就比重墨先看到那如画的风景，不想被我抢先就快跟上。”
　　平复了一下呼吸，重墨笑了起来，“画意，你要先走一步，可是也要弄清楚方向啊。照你现在走的方向，大概一年也到不了那里。”
　　“是吗? 说我走错方向，那你带我去啊。”画意脸上一点尴尬的意思也没有，倒是有丝狡黠的笑意。
　　“跟我来这边。”重墨笑笑，突然伸手握住画意的手，对她作个捉到你的表情。
　　画意稍愣了一下，也就只一下下，很快的就回过神，甚至还亲密的依偎过来。大街上人来人往，对于在大路上就拉拉扯扯的两人投以异样的目光。画意瞥了眼看他们的人，眉弯弯，眼儿弯弯，甜甜的唤声：“相公——孩子好想吃糖葫芦哦，你帮我买好不好？”
　　哦，原来是这样。异样的眼神变成了羡慕，尤其是些女子。
　　重墨有些哭笑不得的看着画意，原来画意竟是这般顽皮的女子啊。
　　“重墨相公——再呆下去，天就晚了！”
　　“这就去这就去。我还等着我的画意娘子跟我分享秘密呢。”
　　“那还等什么呢？”
　　“这就快了。”
　　两人在阳光中快乐前行，风中隐隐有着幸福的味道。

　　从画意和重墨相遇的那天，画意就和重墨约好每天下午他收摊后和他去那个秘密作画的地方见面。
　　不知道是不是有人陪伴的缘故，秦重墨这几天的画越发有感情起来。倒不是说他之前的画没有感情，只是和看的人少了共鸣。这几天的画明显的比之前卖的好。
　　一幅《醉卧花荫》卖出了二百两的高价，重墨决定今天提早收摊。他要早点去那边和画意见面，告诉她这个好消息。这画还是以画意为依托画的呢。想起画画那天重墨就笑的很开心。
　　那天他和画意到了那个他平时秘密画画的地方，画意果然被那如画的风景迷住了。她迎风起舞，在花中追逐蝴蝶；她衣袂翩翩，发丝飞扬；她的笑容灿烂明媚，宛若妖精一般，让人收不回视线。最后玩累了，她躺在花荫下小憩就有了《醉卧花荫》。
　　至于她要分享的秘密嘛，他记得在她醒来的那刻，她贴在他的耳边说，秘密就是：我是为你而来的，只为你而来。
　　他为她的话狂喜。心中的悸动竟一点也不比当初看见“她”的时候差。当下，他下定决心，即使她不是“她”，他也要她日日陪在他的身边；而他，也会以待“她”同等的心情待她。
　　重墨收拾好自己的画，匆匆回家。换身新购置的干净衣物，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完美才出了门。一路向那个地方走去，却在转角的地方撞到一个人。
　　匆匆道了声失礼，秦重墨一点也不想耽搁的继续前行。可是那人却拉住了他。
　　“这不是秦兄么？”
　　“啊，你是？”
　　“怎么不认识我了？我是沈司，几年前和你一起画画的那个沈司。”
　　“哦，沈兄，好久不见，幸会幸会。”这沈司是在家中还富裕的时候就搬去外地的，算来也有七八年了，少年时的相貌和青年时相貌大不相同，亏这匆匆一眼，他竟还认的出他。
　　“秦兄，我邀了贵客在飘香楼，和我一起过去吧。”
　　“这个……”
　　“莫非秦兄有什么急事？不过我保证，秦兄听了这贵客的名头再急的事情都会放下了。”
　　“沈兄，就不要卖关子了，直接告诉我吧。”不可否认听见沈司那么肯定的语气，秦重墨有那么点心动起来。
　　沈司咧齿一笑，凑到秦重墨耳边说出一个名字。
　　秦重墨浑身一震“是他？！”那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皇家的首席御用画师。
　　“就是他。”沈司满意的看着秦重墨的反应。“这下有空了吧。”
　　“随时有空。”想起画意那件藕荷色丝质衣衫；想想“画意”的富贵长命锁，碧玉扳指；想起一个个离去的亲戚和画友，秦重墨点下头，今天提早了很多时间收摊，画意应该没有那么早到吧。
　　“那还等什么呢？走了秦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