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犹炽，不灭不伤》冷醉

25、第二五章 不离

　　烈阳高挂，仿若巨大的火球，欲将大地燃烧至尽。

　　不知何时变的天，不知何时变的人，不知何时变的心……地面热气滚滚，伴随浮尘，渐渐迷乱了她的眼。仅仅是跪着，就感觉有千斤压顶。而那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仿佛稠密的线，将她紧紧缚住，不能呼吸。

　　这里是仙魔历来祭拜列祖列宗以及战死亡灵的地方，也更是惩罚重罪者的地方——九天灵坛。

　　灵坛位于璃渊殿正上方，整体呈圆状，为白石所造。地面画有狐族圣兽九天玄狐，两侧各立的大石上，分别记录着仙魔历代统领及狐族头领姓名，其不仅为纪念，更是为让祖辈们见证罪罚过程。

　　今日是仙魔自千年前的大战后最热闹的一天。不仅四长老全全到齐，就连众多仙魔之民，也纷纷赶到……虽然绝大多数人只是为看热闹而来。

　　相思终是抵不住那些谩骂以及肆意的笑声，无力地仰起头，迎上视线，竟真是那群熟悉的身影。自己居然会忘记，鸟族的前辈又怎会错过欣赏这种场面的机会。

　　她暗暗笑了。受过诅咒的人，会带来不幸，所以总是遭到旁人的冷落与唾弃。终于在几经波折后被伏仙收留，应是她此生最幸福的记忆，所以即使发生这样的事，她也不曾认为这是不幸。一切都只是她的自作自受。害死小乔，惹怒伏仙，受到理应的责罚，再理所当然不过，可心里还是无法言语的难受。在面对伏仙那几近成冰的面容时，她看到的是绝望，一种比死还要痛苦的绝望——被所爱之人亲手下达处决命令。

　　只是她不知，她也只是遭人利用。

　　议论声戛然而止，众人的表情随同相思身后的青衣老者一齐变得严肃，因着他便是即将行罚的身为狐族四长老之首的青隐。

　　他给人的印象十分深刻，须发皆白，长胡垂地，一双老而深邃的眼，让人难以捉摸。而伏仙之所以将整件事完全放心地交给他，也只因其处事方式最为公正——确切的说，是因为他最冥顽不灵、不通情达理。

　　.

　　正午的太阳愈来愈烈，碧海蓝天也再无云。毒阳直射，炎热之下，仙魔众民却兴致不减，依旧紧盯灵坛正心的五人。

　　青隐忽地转向身侧，与另三位长老对视一眼。再次转回时，表情分外凝重。眼前的女孩，刺杀乔溪其实并非她本意，只是当时丧失意识，被尸魇所控而已。所谓尸魇，是专门噬咬内心的魔障，会将所附之人引入罪念，迷失自我。

　　原来三日前，用羽刃刺中乔溪的相思，误以为将其杀死。因亲手杀害朋友而受到巨大冲击的她，从迷失中顿然清醒，浑浑噩噩去到东峰寻得青隐，将事件过程复述于他，并要求受到罪罚。青隐见她眼神迷离，觉察出异样，很快便在她影中摸出尸魇。虽知她也深受其害，但错事终归是错事，且还被人钻了空子，暂不能原谅，于是将她与尸魇一并交由伏仙处理。当然这也是相思的本意，但无论如何，亲眼见到仰慕之人的残酷，多少会感到绝望。

　　又等片刻，青隐见时候已到，便仰天道：“今日判罚仙魔左护法相思，还请各位见证斩罪过程。”说罢，目光迅速扫过灵坛左右两侧的巨石，同时双手抬起，两指放入口中轻咬，遂扬指血洒入空。

　　那血水竟似有生命般，浮于空中如两条潜水细龙，蜿蜒游至正前方图腾圣兽的双目内，顿生红芒。伴随天间风起云涌，云海淹没烈阳，竟有两道血光分别自圣兽双目射向灵坛两侧石顶。

　　一时间只觉地面剧烈颤动，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全部惊异于面前出现的事物。本是通向璃渊殿的石阶，竟从地下升起，高耸入云。相思与四位长老，就在其上。而原本为白石的地面，现如今也已变作巨大漩涡，中心还有千万只手不断向上伸出，那些都是出自当年惩处的亡魂，他们期望有更美好的□□。

　　众人皆都唏嘘不已，久久不曾开启的罪渊，原是这种模样。

　　“以你的心魂与□□，去赎清你留下的罪业。”伴随青隐苍老的声音，相思的手也被抓起。她已无法反抗，所有的法力全部被禁，但即使全身自由，做出这种无法原谅自身的事，也绝不会想到逃走。

　　相思闭目，再次作深呼吸，如今已一无所有，仅能带走的便是对这块土地的留恋。

　　饱食这最后的“美餐”后，她这才目不转睛地看向青隐，声音远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我自己来。”

　　可刚迈出一步，身后竟突然传来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相思忙回首望去，落上石阶的果真是权仲本人。

　　只见那一身不变的黑衣装束，着实衬出他的英俊不凡，而那股周身散出的正派之气，又让人心生崇敬之意，从而不敢轻易靠近。好在面上时常带有的温和笑容，一扫这所有的不协和，使得亲和力瞬间倍增。

　　相思紧抿着唇，自那次事件以后，他便一连失踪多日，也不知其间都做些什么……其实是想，两次被尸魇迷惑心智时，他都有出现，难道真是他所为？

　　青隐并不回头，语气甚是严厉：“右护法此来有何用意？”

　　朱武与玄易当即提高警惕，暗自聚气。白煜则依旧不动声色。

　　权仲看着面带怀疑之色的相思，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即向青隐抱拳道：“属下是想与左护法一同受到责罚。”

　　“你何罪之有？”青隐明知故问，权仲隐匿身份混于仙魔内部，别人不知，他却可是知道得很清楚。

　　权仲二话不说，当即撕碎上身衣物。只见其胸膛之上，赫然有个黑血所成的“邪”字。

　　“还请各位长老明鉴，属下乃是邪神统领邪帝身边的手下，这便是证据——契约之印。”

　　此话一出，立即震惊空中所有鸟族。所谓“一传十，十传百”的效果便是如此，很快在场所有人皆知，也都是惊讶不已。不仅因为权仲平日待人和善，更是因为他是众女心目中完美夫君的形象。

　　青隐道：“既是他的手下，便不能自称‘属下’罢？”

　　权仲摇头，笑道：“我已与邪帝断绝关系，今日便是为此事而来。”转向青隐的背影，躬身行礼，“还望青隐长老能代替仙尊之意，惩处在下。”

　　相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双眼越睁越大。若说权仲是这幕后真凶，他根本无必要前来受罚，更何况他已证实自己是邪帝身边的人，这期间就很可能是受命回去邪神境内。如此，倒是她自己越发过意不去，无论权仲究竟是怀着怎样的身份，她也不该去怀疑多年来处处为她着想的好伙伴。

　　青隐表面不答，实则暗自寻思，此事关乎仙魔声誉，如今事实既被捅破，便也无法留得，仙尊那边，可待他回时再报。

　　他正准备应允，却听相思先叫喊出声：“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你是为了可怜我，那不需要！请你回去，既然你本身就不是仙魔的人，那仙魔也没有理由处置你！”现下唯一可以做的便是“赶”走他，既然他能骗过所有人这么久，就能证明他并不木，所以这言下的用意，他应是能明白。

　　“这里就交给你们吧，我对这种生死离别的场面最没兴趣。”朱武冷不防冒出一句，却也改了平日暴躁的脾性，声音听来竟十分悲伤。

　　一旁的玄易最是喜欢挖刺：“原来没兴趣的人也会感怀啊？”

　　好好的一句话也要被用来抬杠，朱武顿时被他气得暴跳如雷，也不管当今紧张的局势，出口便是要同他比试。玄易倒也是好兴致，竟真的应下，即刻扫视周围环境，无视大多人诧异的目光，定好地点，与他双双离去。

　　青隐选择沉默，在此至关环节，他必须坚守己职，虽然很想阻止，但不能擅自离开。哪件事更重要，他比谁都清楚。

　　“老夫代仙尊之意，对仙魔右护法处刑。”

　　相思猛摇头，还想说什么，但再也吐不出任何话语。

　　“在此之前，”权仲特意看向不远处一直沉默寡言的白煜，“我想问白煜长老那日究竟想做什么？”原来当日他并未中白煜的催眠术，想他身为犬妖，双耳敏度之强，绝无虚假。那次他辨别出白煜的气息，不过是假装昏迷。后窥得白煜的所作所为，虽知其动机并非不纯，但因对他与相思二人施法，给赤炎的手下制造机会，倒也能引起争议。

　　青隐听出话中针对之意，忙转过身审视白煜：“那日你做了什么？”

　　白煜不语。

　　权仲道：“为敌人制造机会。”

　　青隐神色一凛，语气更重：“白煜，你竟也会犯如此错误！”

　　白煜低下头，表示愿意接受惩罚。正值这时，一道浑厚的掌风悄然而来，风过之处，清晰听到内骨的断裂声。随即便是口溢鲜血，他强忍剧痛，不慌不忙地捂住伤处，这一掌竟硬生生打断两根肋骨。

　　给予惩戒之后，青隐又转脸面向权仲，也不多话，神色却是在表明，该做的事都已结束，现在才是该真正的结束。

　　权仲并不木，也不呆，立时便理会其意，缓步走向相思，心道：即使死，也要在一起。

　　“你这个木头，大笨蛋！”还未走去，相思的小拳头就已如往常般先行砸来。

　　权仲任由她打，她骂，笑容非但不减，反而更甚。此刻眼里心中，只能容下面前女孩的身影。无人愿意懂她，他愿意；无人愿意接受她，他愿意。当所有人都怕她、冷落她、唾弃她时，他也仍愿意留侯在她的身边……无论这有多久。但他是期望的，百年、千年、万年，甚至是更久，仍可以待在她的身边，永世不变。就算不被接受也好，只是他一人的付出，也已足够。只因此世间就仅有这一个能吸引他目光的女子。

　　“相思，”权仲目光紧随，突然不再笑，“那日我所言未有半句虚假。”与其对视半日，却仍等不到任何回答，便撩起衣袖，看着那依旧清晰的牙印，又笑了，“听说牙印越深，越能刻骨铭心。此生此世，能与你共死，我真已满足。”

　　最后一句，字字敲进她的心扉。相思无法回答，无法再对着那双目光炙热到会燃烧身子的眼，无法再若无其事，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地打他。欢喜与恐惧交加，自那日初次被表白心意以后，她就一直选择逃避，虽然平日内还是又打又骂，却已与以往不一样。直到此时才意识到那样一个不争的事实——她爱的人，不是伏仙，而是一直默默陪在身边的权仲！

　　为什么直到现在才真正明白……相思苦笑两声，泪水顺着眼角滑落，不在人前哭的誓言终被打破。

　　“别说得这么美好，我最讨厌的人就是你！”不等青隐继续发令，她忙转身快步跳下。

　　当面对真正的感情时，她依然又选择了逃避。相思望着上空，泪水如潮，越发的迷蒙双眼。就在朦胧到快要不见事物时，温暖瞬间袭遍全身，面前似乎有堵高大的墙。

　　相思熟悉这种味道，是独属于权仲的味道。一想到是他搂着自己，面颊便顿时红至耳根，又推又打却被拥得更紧。

　　“即使讨厌，也无法改变我对你的心意。”

　　比起先前还要温柔百倍的声音传入耳中，相思突然忘记他们此刻正坠向深渊，心底的那份渴望，再难摧毁。紧靠进权仲的怀，抓住他的衣物，永远都不想放开，仅此而已。

　　就在这时，双腕金铃突然生光。而随光芒渐去，铃音竟然复出，一时间整个灵坛上空都可闻其响。

　　当年被埋下的诅咒封印了灵力，而此铃即为诅咒之关键，若想破咒，还需得到至爱才可。

　　可是一般人又哪会轻易接受受诅咒之人？多是躲还不及，避还不及，又怎敢再去碰？

　　但是他们却做到了……相思顿时恢复真身，化为妙龄少女，在权仲的怀里，甜美地笑了。

　　半个时辰后，苍绝带着乔溪与昏迷的伏仙赶回璃渊殿。由于臂伤缘故，他们中途多次下地休息，所以耽搁不少时间。

　　将伏仙安然放回石座后，乔溪才勉强算是安心，因为随后定会有相思与权仲前来照顾。而她，丝毫没有理由再留下。

　　只是当再次回到地面时，她竟发现图腾的颜色不再如以前般灰暗，而是鲜红，就如血的颜色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