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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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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无限黑暗编织而成的黑伞回到了那阴冷窄小的房间,黯魍并不意外回来后看到那个缩在床铺角落的男孩脸上挂着两条清晰可见的泪痕。
一见到黯魍回来,菲旋立即扑上去,好不容易哭到疲累了才终于止住的眼泪再次抹得黯魍一身,张口就苦苦哀求:“求求你,把比比还给我……我……我向你保证,我真的哪里也不去……真的……求求你……求求你……”
才十二岁大的孩子,哭得面目全非,身处敌人的房间,不知自己生死。可抓着黯魍衣服的小手那么用力,紧紧不放,像握着弱小生命当中一件十分重要的东西。
黯魍低头望着面前那张湿潞潞的小脸,没有任何表情地,伸手在桌上抽了张纸巾,一点一点,仔细地给菲旋拭擦起来。
全擦得干净净了,才低沉一句:“放手。”
不是命令,只是轻淡到没有任何语气的两个字,床上那瘦小的身躯却仿佛被什么异常沉重的东西重重压到,立即松口小手,胆怯地缩在那里,眼睁睁看着黯魍扔下伞后又一言不发地出了房间,十多分钟后才进来,手里多了一盘食物。
“听说你一天都没吃东西,先把这个吃了。”
他冷冷地将手中的盘子塞到菲旋手里。菲旋茫然地低头看看手里的食物,又抬头看看黯魍,一吸气又准备开始展现悲惨哭功:“把比比还……”
“我说:吃完它。”
黯魍在书桌前坐下,摘下黑框眼镜,黑漆如魔的目光直直望向男孩瘦小的身躯,明明没有任何威慑,却骤然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慑人气势劈头盖面地直扑过去,全是阴黑冰寒地,叫人无由一身冷颤。
菲旋似乎也被吓到了,终于闭上嘴,乖乖拿起勺子慢慢吃着满盘的饭菜。只是他吃归吃了,眼泪却没止住,兀自仍哭个不停。眼泪就流进白花花的米饭里,他也不介意,继续边吃边哭,中间还要忍不出抽泣几声,瘦小的身子瑟瑟发抖,越发显得楚楚可怜,整一只被凶悍猎人逮到的可怜小动物。
黯魍也不出声,就这么静静盯着他吃完了整盘食物,才将盘子接过扔在桌上。打开书包,提起那只被捆绑成中国结的疯狗布偶。比比早气得整张布做的脸都变成青色了!可恶!先前菲铃与黯魍的对话它都听到了,然而大嘴被封住,身上又被这诅咒师捆得动弹不得,连呼救都不行,白白错失了一次好机会!
“比比!”菲旋一见到小疯狗,顿时激动地直扑上去,可他脚上还围着藤蔓锁链,长度只有两三步的距离,这一扑立即便一跟斗又光速摔倒,黯魍就是反应再快也来不及伸手扶他,结果小额头重重磕在床沿上。菲旋也不介意,立马又爬起,即使身子被锁链拽住过不去,也尽量挥舞双手,想碰到他的比比。
黯魍看到菲旋小小的额头上直肿起一个大包,淤青淤青的,心里竟涌起一种说不出的微痛。但这感觉很快就烟消云散,他漠然地提起刚才拿进来的一个大玻璃碗,反手将桌上那只疯狗布偶扣了在里面,刚好就扣在菲旋伸尽了手也够不到的位置。也不理会这一对白痴主人与变态守护神泪眼重逢的伟大感人场面,径自坐下来,翻开课本和笔记,开始做今天学校布置的作业。
玻璃罩子里被捆绑结实的疯狗布偶挣扎不断,床铺上的菲旋伸着小手哭得稀里哗啦泪眼朦胧,黯魍都不闻不见,专心在中间写他的作业。直到晚饭送了进来,他才扔下笔,任这一人一守护神继续大演悲伤情感剧,他安安静静吃他的晚饭。最后反而是菲旋先哭累了,揉揉红肿的双眼,无奈地抱膝缩在角落,静静瞪着椅子上的黯魍。
黯魍收拾好吃完的餐具,望了望瞪着自己的菲旋,依旧冷漠如冰,不为所动:“你看着我也没用。”
菲旋并不说话,依然静静瞪着他。那目光中并不怀半分仇恨或怨意,仍是单纯如小动物般,里面仿佛汇杂了许多复杂的情绪,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清透地一如清澈见底的流水,只是紧紧咬着黯魍,一秒也不移开。
黯魍也不介意。他向来冷情冷心,毕竟诅咒师若怕人记恨还做什么诅咒师。他转身便继续看自己课业,对坐在床上望着自己的菲旋和桌角那只被捆绑结实困在玻璃罩子里的疯狗都一律视若无睹,学得极为专心致志,便似这里自始至终本来就只有他自己一人般。
一小时……两小时过去了……
终于,还是菲旋先按捺不住,粉白的小脸上渐渐泛起一抹淡淡的微色,越来越红,头也越垂越低,似极力忍耐着什么,直到黯魍淡漠低沉的声线划破小房间中的寂静:“想去厕所?”
菲旋抬起目光,那双总是冷漠到不似人类的眼瞳中第一次混入了些微的人类表情——忍耐不住的窘迫与被看穿的尴尬全汇聚到小脸上形成更鲜明的涨红,整张小脸如红彤彤的大苹果。
黯魍弹了下手指,那条本来只有两三步距离的藤蔓锁顿时黑光闪起。菲旋半疑惑地抬起被锁住的脚,顿时锁链蔓延起来。他微惊讶,又孩子般地好奇,忍不住起身走下床,果然锁链随着他的动作延长起来,他走到那里,锁链就延伸到多长。他围着床铺跑了一圈,那锁链便根据他的距离适当延长或缩短,似有天生智能。
“我带你去厕所。”黯魍怕他玩得开心连去厕所都忘了,阴沉沉地开口提醒。别人一听到这地狱般的声线,早吓得两腿软成面条了,可菲旋这孩子仿佛天生便少了根筋,竟全然不怕,只不舍地又望了望桌上被困住的疯狗布偶,满心忧虑。可黯魍道:“如果你敢碰它一下,我就立即把它拆了去做黑心绵被。”
菲旋心有千般不舍,最后还是低着头乖乖听话跟在黯魍身后。黯魍带他穿过走廊,不到几步便是最近的厕所。菲旋脚上还系着藤蔓锁链,黯魍也不担心,靠在门口等着。不一会儿,菲旋低头走回出来,黯魍问他“好了吗?”他也不回答,低着脑袋轻点了点头,就又跟在黯魍身后回到房间,爬回到床铺的角落倦缩着,顿时脚上的锁链恢复原来长度。
整个过程,这个年幼的生命师都听话得甚至可说乖巧的地步,反而是黯魍心里略起惊疑。他第一次认真地打量着缩在床铺角落的那个小小身躯。那是一副和一般十二岁大的男孩相比还略显单薄的瘦小身体,加上双手抱膝,整个人倦缩着,便显得更加瘦小了。穿着短裤式的吊带裤,深蓝色的,上身是白色的T恤,头发有些长,细细碎碎,长到了肩膀上都忘记了修剪,将那张天真粉嫩的小脸遮挡住了一大半,就这一点倒是满有做诅咒师的潜质。可那张看似天真单纯的小脸上悬挂着的却不是天真单纯的表情,甚至比许多成年人还冷冽,眼中埋藏了整整一个星球的冰河世纪,那么漠然,那么淡泊,完全不似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他的眼神骤然望去总是纷纷扰扰的,流淌着许多深不见底的东西,但仔细端详,又似乎什么都没有,依然只是一个略有些漠然怕生的十二岁孩子,简单纯净。
黯魍凝视着床上的菲旋,菲旋也仰头望着他。二人就这么对望着,不动不语,一个阴森黑沉,一个冰雪冷漠,全都弥漫在这小小的房间里。
黯魍本是对这孩子的身份无比清楚的,可此时此刻,竟莫名地第一次有些心慌起来。他知道姚家本家采用的英才教育,孩子从出生便以生命师的身份培养长大,样样都要求极高。这孩子既然是姚决的小孩,又被姚决藏了那么久当作秘密武器,那更是与众不同。但他横看竖看也只觉得面前不过是一个爱哭的普通小鬼,既不会操控物体也没见任何特殊能力,实无半分过人之处。
诅咒师能分辨出生命师,是因为在所有具有生命的人类中,只有身为神之后裔的生命师不可诅咒,所以他一眼洞悉这小鬼的身份。只是——
“你真的是生命师吗?”
本只是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疑问,不料竟脱口而出。连菲旋听到也微怔了怔,可很快恢复向来的漠然,重复着他千篇一律的唯一话语:“把比比还给我。”
黯魍垂下本来就阴冷万分的目光,伸手推了推桌上的玻璃罩子,更添三分威慑:“你不老实回答,我就把这只疯狗拿去做枕芯。”修长的手指触碰到玻璃罩子,昨晚被咬到伤痕累累的伤口还微有些痛呢。
“……”
菲旋咬下着唇,一言不发,唯有泪腺比谁都发达,一颗颗大泪珠子又开始坠落。
“还是不说吗?”黯魍把玻璃罩子又推远了一厘米,他从不作无聊的恐吓——说到的,就真的做得到。
“坏人!”菲旋猛地突然抓起床上的枕头就砸过来,第一次喊得那么大声,配合他惊人的眼泪,效果奇佳:“你是坏人!坏人!大坏人!”
床上的枕头、薄毯,床头的书本、闹钟一连串地砸过来,黯魍也不惊,依旧沉着一张阴冷扑克脸,轻松一抬手,便将东西一一抓住,动作奇快,从容不迫地又一一放到桌上,还要答得理所当然:“在你们这些自命不凡的生命师眼中,我们诅咒师本来就是十恶不赦的大坏人。”
菲旋把床上能砸的东西都砸光了,也伤不了黯魍分毫,不甘地低下头,忍不住又哭起来。整个房间只有他的小声抽泣,犹如清晨细雨,浠浠漓漓地。黯魍也不阻止,就由得他哭。许久,他才终于停下哭声,可怜巴巴地吸吸鼻子,微点了点头:“……是……我是生命师……”
黯魍望着他一张无奈又不甘心的孩子面孔,想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他内心的端倪:“那你的这个……破守护神究竟有什么力量?”顺便又敲敲玻璃罩子,嗯,声音不错,还能欣赏到里面那只疯狗布偶恨不能生啃了他的火暴眼神当点心。
菲旋摇摇头,声细如蚊:“比比没有力量。”
“守护神没有力量?”黯魍冷哧,莫非以为他是好骗的三岁孩童?!
“比比……”菲旋微弱地吐了两个音,便沉没下来,又过了半晌,才接道:“……只是妈妈留给我的遗物……”
“噔。”
黯魍本来敲着玻璃罩子的手僵在半空,瞬息间,他似乎在那个陌生又怀念的词语中感觉到一股封尘已久的记忆被掀开,披头盖脸地将他压住,呼吸不得,动弹不能。
菲旋低垂的目光似乎也飘向某个遥远的地方,全没发现到黯魍的异常,续道:“比比是……我小时候妈妈亲手缝给我的,我一直寸步不离。直到四年前妈妈去世时,他才突然活了过来,我知道一定是妈妈的灵魂进了里面。可是爸爸却说其实是因为我是什么生命师,我……并不是不明白你说的什么力量,宫阿姨的暗雪和菲铃姐姐的白虎我都见过,可比比真的什么力量都没有。它活了过来后除了一直陪伴我外,其他什么都没改变……”
菲旋仰着小小的脑袋,他的眼神依然如小动物般,单纯地,率直地,又带着一股非人的冷冽漠然,此时还多了三分胆怯与哀求。他的心思是一眼即看破的,即使并非擅长看穿人心黑暗的诅咒师,也能清楚明白这孩子心中想着什么。因为他毫无遮掩,清澈见底,被震慑住的人反而是黯魍。
作为诅咒师,他看过无数的黑暗心灵,深知人心就是一场欲望的游戏,无所谓好人坏人,旦凡是人,总有那么一丝的裂痕。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纯净如水的心灵,这孩子的心里或许有许多超越他原本年纪所不该有的淡漠冰寒,但唯独,却没有一分一毫的黑暗与欲望,纯净地犹如一面镜子,只会让黯魍看到自己内心的污秽不堪,却找不到菲旋心底的丝毫裂缝。
他第一次见到。
一个单纯到甚至连谎言与威胁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
在菲旋的心中——不为自己的安危生死,不为姚家的利益纠纷,只是单纯地为那只旧旧的疯狗布偶。
黯魍仍坐在那里,面无表情,眼波微动了动。然而就是这一动,叫他想起许多成为诅咒师前的感情。
例如,母亲。
再例如,遗物。
他从来没拥有过什么代表感情的物品,包括去世的母亲,也只会从小就一直叮嘱他“要忘却所有感情”,却连件能称为遗物的东西都没给他。他是那么被教育长大的,母亲、父亲、族人……所有人都如此跟他说,于是他也彻底地封闭了自己的感情。事到如今,却被这么一个只会哭的孩子撼动了心底深处那扇荒芜的门扉?
笑话!
怎么可能!
“睡吧。”
他阴冷地斩断了话题,虽然挂着清秀的十六岁外表,声音却比魔鬼的回荡还慑人魂魄。他靠到床边,取了一套漆黑如夜的睡衣换上。菲旋面色微潮,扭头避开没看他换衣服。可又似耐不住般,偷偷地,侧头瞄了一眼,之前看得那次只顾着惊讶于黯魍背上那过于雪白的无色,此时细看才发现,那漂亮细白的背脊上居然布满了数百条数都数不清的深浅伤痕,新的还泛着淡粉色,旧得已轮为和肌肤一般的雪色,要细看才能发现那凹凹凸凸的痕迹,如无数的细小蜈蚣,爬得密密麻麻。
当中一道颜色较新的伤口,似乎昨晚才留下的,已开始愈合,但仍是触目惊心。黯魍也不介意,甚至连包扎都不用,直接将伤药涂抹在那条可怖的伤口上,光看着都觉得巨痛,可他连眉都没皱过一下。菲旋突然想起,好像以前曾听说过,夜家的诅咒师每下一个诅咒,就要以自己的一块血肉作为媒介,而且不仅仅是外面可见的伤口,体内看不见的五腹六脏也无一是完好的。所以诅咒师的身体都是破烂不堪,尤其是越厉害的诅咒师,更是伤痕累累,据说都是年纪轻轻就死于非命,命不长久。
毕竟,无论他们伪装得多不像人类,皮囊终究还是人类的躯体。
用人类的身躯想要驾驭足以与神之后裔的生命师相匹敌的力量,自然也就要付出惊人的代价。
这是等价的交换。
没有什么值得同情的。
黯魍淡然地抹完药,穿好睡衣,转身躺在了菲旋身边。菲旋还缩在角落,怔怔地望着他,他阴森森地低瞅了一眼,一把拉菲旋躺在自己旁边:“睡觉。”
菲旋这才明白过来,他是要和自己一起睡,不知为何,面色竟又泛起微红:“我……我不要和你一起睡……”
黯魍目光冰寒地又扫了他一眼,冷笑道:“这里可没有空房间给生命师的俘虏。”他闭上眼,声音便也轻了:“昨晚一夜没睡,早累毙了,快睡吧。”
说完这句,他便不再出声。菲旋还是缩着身子,像只警惕又胆怯的小猫,但脚上圈着锁链,又逃跑不得。他无奈地又望了望桌上被扣在玻璃罩子里的比比,再无奈地低头看了看闭眼入睡中的黯魍,看了足足有二十分钟,见黯魍都一动不动,才终于认命地在黯魍身侧躺了下来。
只是躺下来又如何睡得着,他也没其他事可做,只能怔怔地看着黯魍的睡脸。那细白到根本毫无血色的肌肤,细长的眼睫毛,还有秀挺的鼻梁,薄薄的同样没半分血色的唇瓣,以及纤细到似乎稍微用力就能掐断的颈项。
菲旋微张开嘴。
原来,当这人不说话不睁开眼时,是一个如天使般净透的少年,全无半分阴寒。
这世界,真的很奇怪。
如此漂亮的一个少年,为什么可以一睁开眼就变得如夜鬼般阴森慑人呢?
明明,那么美好……
菲旋想起黯魍背上斑驳破碎的伤口,他不知道黯魍那句“昨晚一夜没睡,早累毙了”说得是黯魍自己,还是形容他,总归,他来回看了N编,终究是看累了,打了一记大大的哈欠,靠在黯魍身侧睡着了。
本以为在这么一个地方这么一个人身边睡觉,肯定睡得不安稳,但他一宿没睡确实太累了,反而睡得呼呼作响,梦里还闻到了一种类似紫丁花般的香味,淡淡地,芬芳地,又带着一抹奇异地悲伤感,缠绕心头,难以忘怀。
待第二天早上醒来,睁开眼已经十点多,黯魍早扔下他回学校去了,只是桌上的比比又被黯魍带走,拿去做守护神狗质。
菲旋抬起迷惑的小脑袋,左闻闻,右闻闻,翘起小狗尾巴努力四处闻,终于在昨晚黯魍睡过的床单位置停了下来。
床单早已冰凉,但上面还残留着一阵淡薄的味道。
原来如此,他早该想到。
只有那个长得如此好看的少年,才会拥有如此迷幻如雾的味道,他才不会被那些假象所迷惑呢。
那个少年,只是装成阴冷恐怖的诅咒师,其实,一点儿都不黑沉可怕。
反而像,一个最纯净温暖的天使。
能融化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