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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二 ...

  •   下午三点是一天中太阳最猛烈的时间。
      毒辣辣的阳光,从向西的大玻璃窗外毫不留情地闯进来,将下午的课室照晒成整片刺眼的橘红色,大家都在炎热烦闷中逐渐躁动起来。
      “搞什么呀,学校怎么不装空调!想热死人吗?!”
      “看了天气预报没有?今天最高温度居然有三十八度!南方城市就是神经病,现在可是十二月呀!”
      “算了吧,就我们这破地方,要到一月才开始冷!哪年不是十二月还穿短袖?可恶,没空调弄把大风扇来也好呀!就这破烂小吊扇,谁受得了!”
      怨声载道,令本来就闷热的天气更火上加油,连老师都忍不住频频擦汗。
      只有他,身上一滴汗都没有。
      清爽地不食人间烟火。
      再凶猛的阳光,也被遮挡在树丛外的世界,只有他这个最角落的靠窗位置,散发出来的阴冷气氛,连阳光也要甘拜下风。虽然靠窗,但他位置的窗外对着刚好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树丛,无论春夏秋冬,都是荫凉的风景。
      但树荫挡得住阳光的直射,也挡不住这铺天盖地的高温,总归,他是与众不同的。
      秀气斯文的面容上却爬着连地狱之鬼也要为之惊悚的黑暗气质,他望着前方讲台上的老师,却没有任何一个老师敢在讲课时与他目光对上。班上一众耐不住酷热的同学,纵然羡慕那个清凉的角落,也绝无一个人敢上去说句“可以和你换位子吗”。
      他太可怕了。
      只是坐在课室最后一排的角落,便叫人人都背脊阴寒仿佛被妖魔瞪上的感觉。不到一年的相处,几乎全班同学都被吓得心脏衰竭,原本最健康的那个,现在也一天发作三次心脏病。
      他并非不知,他只是没兴趣为这些事去思考。
      十六年来的生活,从来没想过阳光其实是一种还算不错的东西。
      诅咒师不能照晒阳光,虽不至于像吸血鬼般一遇光便灰飞烟灭,但对诅咒师来说,这也是最剧烈的毒药——如高浓硫酸,不死也能伤得体无完肤。
      是呀,阳光于他而言,一直就是这样的存在。
      只是……此刻望着外面灿烂明媚的阳光,他就忍不住想起那天中午,那个小小的孩子坐在树下,被叶缝中碎碎点点的阳光照到时的明亮模样,明明心中觉得十分怪异,还是乖乖啃着他买回来的蛋糕当午餐。那双灰迷色的眼眸始终凝视着他的脸,没有一秒移开,他仿佛能看到那孩子小脑袋上竖起的猫耳朵,还是折耳的……
      对,菲旋真的很像小猫。孤僻,冷漠,不亲人,明明想叫他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却死不肯开口,执拗又单纯。而当他半夜变回少年时,又是难以形容的感觉,光滑温热的身躯完完全全粘在他身上,毫无间隙……
      糟糕,他在想什么?
      赫然发现自己此刻居然是脸红尴尬,他忙闭眼,回定神志——对,那孩子只是一个生命师,其他什么都不是!给他喂食,为他额头上的磕撞而心痛,夜晚由得他搂着自己手臂入睡,不告诉父亲他能力的真相,带他一起到学校,给他买一堆甜品当午餐——全部,都代表不了什么!
      他是不想不思无爱无恨的诅咒师,他在胡思乱想什么?!
      咬着下唇,咬到微尝到血腥味……对,什么都不要想,只要不想,就不会有感情……
      放学钟声响起,他仍旧打着黑伞阴恻恻地独自离开。明明是一成不变的放学路线,却突然注意到路边的蛋糕店,正确说来,是蛋糕架上一盘盘新鲜出炉的蛋挞吸引了他。
      说起来,上次那一堆蛋糕里,那孩子似乎特别喜欢吃蛋挞,尤其是葡式蛋挞。虽然最后所有的蛋糕都吃完了,但最初伸手,就是拿起一个蛋挞,吃完了,还不够,继续拿第二个、第三个……直到所有的蛋挞都吃完,菲旋才开始吃其他的。
      黯魍看着那些黑黑黄黄的小东西,焦焦地,甜甜地,一入口,像果冻一样软滑,不喜欢的人嫌它太甜腻,可喜欢的人……
      他买了一盒。
      这也没什么,他并不是对这些小东西有特别的感情,也并非对那孩子有什么特殊感情。反正吃什么也是一餐,他只是想给菲旋吃些他喜欢吃的东西而已。
      回到夜家门口时,原本阳光火辣的天空,不知为什么竟无端灰蒙起来,似乎快下雨了,却又降不下来,于是纠结成低哑的咆哮,在空中痛苦呻吟。
      黯魍无表情地推开房门,故意先亮出手里刚买到的蛋挞,还是新鲜刚出炉地,带着热气,特别香脆可口,他该会很欢喜。或许是曾经自闭的原因,菲旋的表情总展露地不明显,即使喜欢也绝不会主动开口,可他就有办法看出那缩在无声壳中的孩子内心……
      然而提着蛋挞的手悬在半空中停住——
      他不在!
      那个每天倦缩在床铺角落,只待他出现,才会在眼中若有似无地闪烁过点点欢喜的孩子——他不在!
      黯魍愣了愣,瞬息间已思前想后,直到下一秒看见锁住他脚踝的藤蔓盆栽也不在,才扭头奔了出去!跑得那么急,一路上看到他的族人都吓了一大跳——曾几何时,会看到少爷那么惊慌焦虑的表情?!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他不可能凭空消失!也不可能移动带着他诅咒的盆载,任何一个生命师都办不到——能移动那盆藤蔓的,只有诅咒师!
      是姚决答应了条件,所以父亲把他送回去了?!不会的……他很了解父亲,得了一个这么好的人质,怎可能不把姚决榨干榨净了?!便是榨干净了,也不会让菲旋回去——杀人灭口,在夜家算不了什么!连诅咒都敢了,还有什么不敢!
      那,是为什么要把他带走?!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感应四周的气流。对,他无法察觉身为生命师的他的气息,可他能探知其他诅咒师的黑暗气息……父亲在……在……是后院!
      没有空顺着蜿蜒如蛇的走廊跑去,黯魍转身翻过栏杆,跃过隔墙,几乎是直线奔向感应到的方向。也许菲旋并不是在父亲那里,可那是他可以得知他所在的唯一线索……
      当奔入后院时,一抹鲜红刺目的血花整好在他眼前略过,犹如空气中的诅咒,又像下午时的太阳,艳丽而毒辣,刺眼地在他面前绽放。
      “啊……”
      菲旋的哀叫割破了他的耳膜,小小的身躯在半空中朝后摔去,最后坠落在泥土地上,太瘦太轻了,还弹了一下,才又坠落!他惊地骤然间丧失所有神经,怔了两秒,直到看见菲旋左肩上飞速渗出的血水,将他的衣杉和背下泥土全染成艳花的色彩!
      暗魍急扑上去,二话不说先撕开菲旋左肩上被赤红液体湿透的衣衫,血腥味扑面袭来,几乎将他击倒——那是被一个被贯穿的伤口,传透得很彻底,肌肉和神经,全都血肉模糊,分辨不出。
      黯魍倒抽口气,吸进心肺里却全是玻璃碎片般割裂地巨痛。
      不是的……
      血而已,他看得多了。每一次任务,每一次诅咒,他都是带着血腥味回来,自己看着那些丑陋的伤口,自己包扎,已经熟悉到了麻木的程度!
      他还惊什么?他还有什么好害怕的?他甚至连自己的死期都不在乎……
      却,原来。
      还有没看清晰的一面。
      不是不懂痛,而是以前还不知道真正的痛是什么!会撕心裂肺地,从来就是不自己身上那些破破烂烂的神经,而是从心脏蔓延出来的剧烈,先贯穿了心脏,再击毁脑子,连手脚都不放过,全是艰巨的颤抖,便连触摸一下他的伤口,都变成最恐惧的挑战。
      然而颤瑟的手指还未延伸到那片殷红上,还未亲手触摸证实自己并非做梦,那双灰如迷雾的双眼便先骤然睁起,仿佛有什么默契感应般,菲旋抬眼看着面色苍白的他,怔了两秒,眼里便孵化出一抹除他以外没人明白的微喜:“你……你……回来了……”
      他笑了。
      明明左肩上血肉模糊,倒在地上动弹不得,魂魄不齐,却先挤出一抹他所独有的淡漠笑意,在眼神中荡漾不止。那是最贴心的欢喜,最纯净的欢喜,最直接的欢喜——纵然没有灿烂如花的笑容,可他的欢喜仍一览无余。
      因为,他本来就如孩子般纯真无瑕的存在。不止是外表,不止是壳的伪装。
      菲旋的心,虽然孤冷,也是纯真无瑕的孤冷。
      黯魍却被这一个笑容震摄住。他肩上伤得那么厉害,却先笑了出来,就为了见到暗魍回来由衷地欢喜着——他究竟有多喜欢他,其实,根本无需考量……
      “黯魍!”
      冷喝在这一刻犹如一记惊雷直劈身上,站在另一边树荫下的夜霾也怒到极点,连表情都扭曲了:“你在做什么?真难看!那小鬼可是生命师呀,你居然在关心一个生命师的性命?!”
      夜霾这次是动真格了——非杀了这生命师小鬼不可!便是要挟到了姚决,可损失了夜魍,那才是得不偿失!姚家有六个下任当家继承人,可夜家只剩下一个诅咒师——没了黯魍,夜家就完了!他这个当家还谈什么风光和复仇,都不过是笑话而已!
      所以,趁什么都尚未发生,杀了这个生命师小鬼!
      黯魍——才是他真正精心栽培的最佳筹码!
      夜霾仰头傲道:“姚决是终于答应了我的条件,不过我不想交易了。你说得对,生命师还是应该杀干杀净的,这小鬼是第一个!接下来就是姚菲铃,还有姚仿和姚宫他们,哼哼,叫他们本家的生命师都死光光……哼哈哈哈哈哈!”
      黯魍蹲在菲旋身边的背影微微颤动了一下,并没有起身,也没有回头,所有的目光依旧驻在菲旋的伤口上。菲旋已经昏迷过去,他跟黯魍说完了那句,便痛得失去了直觉。可即使昏迷,小小的眉心也是深蹙着,减免不了透骨伤口中传来的疼痛。
      夜霾见他没反应,本来的得意顿时转为怒火低吼:“黯魍,你该不会说你舍不得了吧?你忘记自己是诅咒师了?你竟然为这种无聊事分心,降低了诅咒的力量!”最可恨地是,黯魍居然就这么无任何遮蔽地站在庭院中间?!他身为诅咒师居然连最基本的规则都不顾,任由自己晒在太阳之下?就为了这么一个生命师的小鬼?
      黯魍终于回头看了过去,却是叫夜霾心神惧震的一眼——黯魍望过来的目光,竟是前所未有的压迫!
      他在生气!
      尽管他本来就黑沉吓人,可此刻夜霾和他身边那些上一辈的长老才知道,往日那些根本不算什么——他此刻的表情才叫人心神俱裂得恐怖!那是最慑人的压迫力,犹如恶魔复苏,从阴暗的地底深处爬出来,光是被他的目光咬住,已经惊惧得动弹不得,颤抖不止!
      夜霾惊慌不已,可越怕也越怒:“你……你你你你你……你这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忘记了这小鬼是什么人?”
      黯魍垂着黑幽幽的目光,无血色的苍白唇瓣紧闭不语。他伸出同样无血色的左手,轻轻地,握住了菲旋无力垂在地上的右手。那只手真小,软软滑滑,就像他喜欢吃的蛋挞一样。
      他将菲旋小心翼翼地抱入怀,尽管对方已经昏了过去,可他还是特别地轻柔,生怕弄痛到菲旋,所以起身动作也特别慢。
      他横抱起这瘦小的孩子,面色低沉地犹如死神附身,骤然开口,却是极淡的一句:“没有。”
      夜霾和他身边的几个一起意图取菲旋性命的诅咒师长老都不禁咽了咽口水,虽然装得冷静无波,可其实内心早惊得狂跳不已。他们本以为都很了解黯魍很容易操控他,可此刻他们这群当了几十年诅咒师的老家伙,却被他们培养出来的这个少年吓得心魂不定。
      没错。他们确实是想趁黯魍不在,取了这生命师小鬼的性命。
      因为担心小生命师的能力,所以把他放在庭院中间,周围根本不敢有任何死物,又隔了二十米以上的距离,才操纵藤蔓从远处攻击。没想到这小鬼全无反抗,轻而易举就被藤蔓贯穿击伤,根本不足为惧。本打算第二击就贯穿他的心脏,取了他的小命,却不料黯魍突然出现,还莫名其妙地阻挡在他们和这小鬼之间……
      现在,该怎么办?
      几个长老都瞪着夜霾,要他下决定。夜霾气急败坏地大吼:“别管黯魍!先解决那小鬼就什么事都没了!”
      这话一出,大家的攻击都一致了,所有藤蔓都极快地攻向黯魍怀里那个还淌着血色的孩子。可黯魍速度更快,他一记后跃避开,在无数的黑色藤蔓中,来回闪避,动作干脆利落,丝毫没有半分犹豫。
      他被当作夜家的未来当家抚养长大,并不仅仅因为只剩下他。
      而是因为他——确实很强!
      夜霾和众长老的攻击组成一张网,不只是藤蔓,连庭院里的每根草屑、每一朵花瓣,都从四面八方地攻击过来,叫他避无可避。可他翻过身,左手仍抓着菲旋不放,右手却熟练快速地结印,黑光闪动,刹那间,泥土松动,巨大的食人花从黯魍脚下冒出,迅速生长巨大,张开淌着酸性液体的花蕊,冲夜霾和众长老射出一连串酸性腐蚀液攻击,吓得他们狼狈闪躲,哪里还顾得上攻击!
      夜霾一边抱头闪避,一边咬牙瞪着立在食人花后面的黯魍:“你疯了你!你居然在保护一个生命师?!你别忘记,生命师是我们的死敌,他们是最恶心的存在!”
      黯魍面色依旧冷如恶魔:“我没有保护他。”
      是呀,他没有在保护这孩子,他不是想保护他的,他只是……只是……
      他只是,什么呢?
      他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孩子。菲旋伤得那么重,左肩的血沾染到暗魍的白色衬衣校服上,艳灿灿地盛开着,模糊了他的视线,也模糊了他的心。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只知道,菲旋看起来是那么脆弱瘦小,纵然挂着生命师的身份,却一点儿反抗的力量都没有,只会缩在角落,把自己藏在自以为很结实的壳里,可其实……
      他怀抱着菲旋的手轻轻收紧。
      他抬起头,面色冷得吓人:“我只是不想看到他死去……不,你说得对,我是想保护他!”
      夜霾听到他坚定的语气,吓得整个背脊发凉:“疯了!你真的疯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无爱无恨的诅咒师,连拒绝的情绪都不会存在,现在居然说想保护人?
      可黯魍已下定了决心。他又结了一个印,顿时天空上很快就黑压压一片。无数的乌鸦汇聚,驮负起他和菲旋。没和夜霾他们纠缠,黯魍一敲手指,乌鸦群便带着他们离开,丢下夜霾在地上吼叫:“黯魍——!”
      黯魍连头都没回。
      待他一离开,地上那棵巨型食人花也收起花蕊,慢慢钻回进泥土里。
      可恶!可恶!可恶!
      夜霾瞪着黯魍消失的方向,气得连声怒吼。那孩子从小到大从没反抗过自己,如今——却为了一个生命师而反抗?!
      世界颠倒了吗?!
      诅咒师竟然会对人动了感情和保护之心?
      而且对象还是千百年来的死敌、连和平相处也绝不可能的姚家人——甚至是一个生命师?!
      太荒谬了!
      这……根本就是……世纪大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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