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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武威侯府的宴请定在一旬以后。

      景烟行对园子里的事务向来不上心,即便是送霜宴也只是由金梳将一应事宜安排妥当,她过了个目。但这次却对武威侯府的宴极是着意,从人选到舞目到配曲到衣装,件件都是实打实从她手里经过的。

      金梳与玉镜,乃至全园子上下都极不适应这样操劳的园主。膳房的老嬷嬷甚至打发小丫头悄悄来问:“姑娘这几日可是病了?是不是请个道士来看看?”

      老嬷嬷在这园子许多年了,一半多的姑娘是吃着她的口味长大的,向来很是受敬,只是年纪大了,难免惯信鬼神之说。

      玉镜揉着额角,叫金梳亲自去膳房好生宽慰了一番老嬷嬷,叫她不要忧心,更不要忧心得做菜时糖盐不分。

      但很显然金梳的宽慰并没用什么用场,今日午膳的素烧萝卜甜得令人发指。

      金梳吃了小半碗饭,看看对面数米粒一般的玉镜,终于叹了口气,招手叫小丫鬟:“你悄悄儿地,到厨房看看有没有酱腌菜,别叫孙大娘瞧见,免得以为咱们不爱吃她的菜伤了心。”

      小丫鬟很是理解地去了。

      金梳看了一眼依旧在榻上写写画画的景烟行,面无表情:“从前她不管事我嫌弃她懒怠,现下我只求她了了这桩子以后别再管事了,好歹让我正经吃口饭。”

      玉镜:“没有的事儿。你想想,等宴请过了以后她进了侯府,孙大娘指不定多难过,届时莫说是糖炒萝卜了,哪怕端出来一锅辣椒粽子咱们也得吃着。”说着夹了一块拉出糖丝的白萝卜,酝酿了一番:“我先吃为敬。”

      金梳深深地思考了一会儿,叫过另一个小丫头:“你今日午后便去隔街五味斋,就说我们园子稍时要一批酱菜,叫他们拣爽口的备着,卤味凉菜也挑一些。”

      小丫头隐隐悲伤地看着她。

      金梳很是不忍地摸摸她的脑袋:“哎,怕是要耽误你长个子了,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

      小丫头正欲开口说什么,那边传来景烟行窸窸窣窣下榻穿鞋的声音:“长什么个子?”

      她这两日因不出门,穿的都是家常衣裳,头发也没有正经梳好,用发带松松地束在身后,趿拉着鞋过来,看着桌上糖色晶莹的白萝卜,顿了顿:“这是……孙大娘的新菜式?”

      玉镜点点头:“嗯,拔丝萝卜,尝尝。”顺手换了一副筷子就塞了一块到她嘴里。

      景烟行下意识嚼了嚼,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金梳:“你觉得如何?”

      景烟行很是斟酌了一番,道:“……既是她老人家有这么个推陈出新的意思,我也不好泼冷水……说来厨房的酱菜还有没有了?”

      玉镜放下筷子:“你那一揽子事情都好了?”

      景烟行想了想:“唔,好了。”

      房内的侍女们齐齐松了口气。

      景烟行:“???”

      金梳如释重负地道:“你现下就去膳房溜一圈儿,就说……就说我们今日胃口甚好,菜肴有些不够,问孙大娘得不得空炒两个快手菜来。”

      景烟行莫名其妙地“噢”了一声,去了。

      这一去就许久不见回来。

      直到先前去膳房找酱腌菜的小丫头回来,道:“两位姑娘不必等了,方才孙大娘说,景姑娘这两日操心劳累,可怜见的,都瘦了,正给开灶做鱼肉馄饨呢。”说着把一碟子酱瓜摆到桌上。

      玉镜顿了顿:“莫不是之前买来口口声声说给我做鱼片粥的那条鱼?”

      小丫头眼中略带怜悯地看了她一眼:“玉镜姑娘,今日就买了一条鱼。”

      金梳无言地给她挟了一筷子酱瓜。

      玉镜很是沉默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和着酱瓜扒了口饭,咔擦咔擦的,嘎嘣脆。

      景烟行在膳房享受完鱼肉馄饨回来,顶着玉镜满是内涵的目光,面不改色,道:“金梳,来给我梳头,一会我去买些香料回来。”

      金梳一边给她通头发一边问:“昨儿不是刚送来一批香?又去做什么?”

      景烟行伸手挑拣妆匣里的钗环,都不甚中意,遂丢开了手,道:“去九娘那家。”

      金梳的手顿了顿,应:“噢。要我跟着么?”

      “不必了。”

      长街上有两家香料铺子,一大一小。大的是老字号了,两层楼立在长街正中,南来北往收香卖香的都聚在这里,每日熙熙攘攘的,生意极好。

      另一家在街尾,却连招牌都没有。掌柜是个妇人,年岁三十上下,风姿甚好,唤作九娘。她自称是个寡妇,逃荒到京都,便在这里住下了。铺子极小,不过一间屋子,檐下不论晴雨黑白挂一盏牛皮灯笼。

      她说她卖闺阁香。

      相较另一家香铺,九娘这里的生意可以说是极其冷清了。向来寡妇门前是非多,因而她常日只静坐在屋内,从不曾见出来结交攀谈。即便是景烟行,也是闲得无聊时从头到尾逛了一遍长街,才认识的她。

      九娘每日卯时开门,申时闭铺,也不知是如何经营下去的,在此也有六七年了。

      景烟行到铺子里时,她正借着光在擦拭一只香球。头发尽数挽成妇人髻,盘一根青玉簪,鬓角压了两枚花钿,眉眼清冷冷的。

      香球是黄铜制,悬挂规格,做得小巧玲珑,镂空雕着桃花枝桠,泛着时常摩挲才会生出来的光泽。

      她听到有人进门也没有抬头看,只道:“我这里只卖闺阁女儿香,客人要什么?”

      景烟行走得离账台近了些,轻声道:“我要……帐中香。”

      九娘手上停了停:“景姑娘稀客。”她放下手中的棉布,抬起头来,问:“鹅梨还是欢愉?”

      “都要。”

      九娘看了她许久,垂下眸,把香球挂到一旁放着的乌木架子上,转身从多宝架上取下一个小木盒,问:“你今日可有旁的事?”

      景烟行摇摇头,在交椅上坐下:“无。”

      “我新得了一味香,唤作胭脂梦。”九娘用香匙从木盒中勾了两匙放进香球里,用暗火点燃,又把乌木架向外移了些,“你试一试。”

      乌木架雕的是鹤乘云的样式,线条流畅大气,方才那只黄铜香球从鹤喙上由一根细银链子坠着垂下来,微微摇晃。

      浅白的烟雾淡淡弥散开,确然有了几分乘云的意味。

      景烟行细细嗅了一会儿,道:“这香很是轻浮。”

      九娘露出些微笑意:“闺中女儿胭脂梦,向来轻浮。”

      她拿香钳取下盖子,另一只手上仍是一柄香匙,不知加了一匙什么进去。

      香气突然变得浓厚,却不复方才的香甜。像是豆蔻少女年岁渐长,历经沉浮后,花下浅淡回眸一瞥,妆容精致,再不见分毫笑意,华服金钗,径自向那楼宇高处去了。

      景烟行眼中蓦地涌出泪来。

      九娘似是没有察觉,依旧用平淡的语调,道:“加一味春秋子,便唤作金陵台。”

      金陵台,秦淮舟,由来笙歌不抵愁。

      景烟行的眼泪收得极快,也不过落了一两滴罢了。她用锦帕轻轻拭去,哑声问:“若是再加一味黄连,一味忍冬,又当如何?”

      九娘摇头:“我不知。”她似是没了兴致,舀了一小瓢水泼进香球中。

      水从镂空雕花里渗落下来,滴滴嗒嗒落到下面接着的白玉皿里,积了一小洼。

      香气渐渐地散尽了。

      九娘取出两个白瓷瓶,一个绘梨花映月,一个绘海棠春睡。她一边用香匙取香,一边道:“这几年也就两个客人来我这里买过帐中香,一个成了贵人,另一个……约摸是死了罢。”

      景烟行看着她配香,问:“你仍是没有等到吗?”

      九娘手上动作停了停,而后继续:“等什么呢,不过磋磨时日罢了。”

      景烟行“噢”了一声。

      两人再没有说话,一时只有九娘手上窸窸窣窣的配香声。

      等两个瓶子都装满,用软木塞封了口,再用小木匣子装好,扣上黄铜搭扣。

      九娘将匣子放到景烟行手边,轻声问:“你此番……可还回来?”

      景烟行的手指在搭扣上摩挲了一下:“约摸是不会回来了,看造化。”

      九娘细细地洗了手,道:“这长街上与我说得上话的没有多少人,你算一个。如今你一去,这长街也没甚趣味了。”

      “我又不是常日来你这里,统共也没有说过几回话,什么趣味不趣味的。”

      “虽说没有几回,但总归晓得那里有个能与我说到一处的人。往后倒是没有了。”九娘说着,走回账台后,“不远送。”

      景烟行点点头,拿起木匣,道了一声好别,便离开了。

      待她走后,九娘慢慢走到了屋角处。

      那里有一株铜铸桃花,有些暗沉沉的。枝桠舒展开来,半开全开的十余朵花,花心是灯芯,花萼处浅浅地凹下去,正好盛灯油。

      十余朵花灯,只亮着三朵。

      她挑了火,将一朵盛开的桃花点亮。

      “祈福灯我点得不多,望你莫要熄了才好。”

      她似乎叹了一声,却几不可闻,将手中的细香随手按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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