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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黑白 ...

  •   江彻就这样在床上躺了几日,每天只有决明来给他换换药。江彻本对他爱理不理,奈何每日见到的活物除了决明,便只剩时不时落在窗台上的雀儿。
      一来二去,两人便熟络起来。江彻本是个好动的性子,要不是还有个活人时常来这里走动,陪他聊聊天,他就是爬也会爬出去的。他身子动不了,脑子却一刻都没停,乱七八糟地想着事情,整天神思紊乱,差点就要走火入魔。
      这一天,一整天连个人影都见不着,连窗台上的鸟雀也趋炎附势地寻了别处觅食。江彻已一连躺了好几天,只觉骨头缝间都要生出青苔来。看外头天还没黑,他便慢悠悠地起了身,冒着遇到那位大娘的风险,又慢慢地踱出来。
      这是江彻第一次看清了这屋子的全貌,上一回被半道杀出的小罗大夫截住了,不作数。
      粉墙黛瓦,四水归堂,好似江南民居。倒也是,达城依山傍水,气候比漠北湿润宜人,素有“塞上江南”之称。屋子建成这样倒也不足为奇。
      江彻住的是西边的一间厢房,门口正对着东厢房前的一株玉兰。正值花期,刻玉玲珑,临风皎皎。适逢傍晚,白净的花瓣染了余晖,若美人素颊点浅晕,更显清丽。清风徐徐,花瓣悠悠落到窗台上。
      忽而有个人从前厅闪出来,他走得极快,带起了小小的一阵风。那窗台上的花瓣随风悄然飘下,沾了尘土。
      江彻赏花的兴致被扰,略带不满地看向那人。
      那是个眉目清秀的少年,眸子极亮,焕然有神,着白袍,右手衣袖随意卷起,漏出一截小臂,线条流畅结实。江彻瞥见他左手雪白袖子上的几点黑渍,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那少年年纪大抵与他相仿,江彻竟然觉得他有些面熟。
      那少年见着他,忽地脸色一变,冲上来就揪着他的领子吼道:“你就是我姐捡回来的那人?说!你有什么目的,安了什么心!嗯?”
      江彻被他吼得有些懵,肩上的伤被猛地一扯又开始疼,只想先挣脱了再说。当他还在那少年的魔爪下挣扎,正感觉自己萧瑟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时,那人却突然松了手。江彻失了支撑,毫无风度地跌坐在地上,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抬眸一看,嗬,那蛮小子正笑得灿烂成了春光里的鲜花。
      那笑容当然不是给他的,而是对着他旁边那个姑娘——原来是小罗大夫。小罗大夫正皱着眉数落那少年。
      江彻站起来,从容掸掸衣袖,只听到最后一句:“阿清你可不许再给我惹祸了,听到没有。”她又轻轻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转身无比认真严肃地向江彻行了一礼,道:“得罪了。”
      江彻虚扶了一下她的手臂,轻声道:“无妨。”他不经意间瞥了一下小罗姑娘,忽地明白了为何会觉得那蛮小子眼熟了。他跟小罗大夫眉眼间竟有七八分相似,只在细微末节处有些许不同,两个人的气质便截然不同,一个飞扬,一个秀致。这两人应该是双生子。只不过在江彻看来,小罗大夫比那小子顺眼得多出一个决明来。

      “什么!你说阿雪姐姐捡了个男人回来!”这一声叫唤惊走了檐上的鸟雀,那爬满青苔的砖瓦也顺带震了一震。
      陈双连忙捂住洛儿的嘴,小声道:“大姐啊!可别叫别人听到了。”
      洛儿挣开她,玩着发尾的红绳,故作忸怩道:“在哪里捡的,我也去捡个俊俏的来。”脸不红心不跳。
      陈双倒是先红了脸,细长的眉毛几乎要扬上天,在她腮上一拧,啐道:“呸!一个姑娘家也不害臊。”忽而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小声叮嘱:“你可千万别让罗淮之知道我跟你说过这件事,万一他急了眼,说不定要掀了我家的面摊!”
      洛儿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知道你还说,这样编排阿雪姐姐,我都得跟你急。”
      陈双欲揽过她的肩,却因洛儿比她高出半个头,尴尬地够不着,便只得讪讪地轻轻搭在她肩上,哄道:“嗨,我这不是拿你当自己人嘛,相信你不会乱说。”一边腹诽道:“我跟洛儿明明同岁,为何我矮了这么多!定是小时候那死鬼老爹舍不得给我吃好的喝好的,哼,这笔账又我记下了!”
      说话间,两人已走进了一方小院,周遭用篱笆一丝不苟地围起,竹篱笆上缠满了蔓草,两三间青砖青瓦的房前有碧绿的菜畦,长势喜人。再往前走,似有读书声传来,还时不时夹杂着两声呵斥。
      陈双眉头一皱,发现事情不简单,问:“罗淮之他怎么会在这里?”
      “哦,应该是罗大夫近日身体有恙,托老瞎子教那家伙习几日书。”

      屋内并不十分宽敞,却是十分明亮。日光清澈,透过了窗上的竹篾纸,洒在了乌黑的桌上,融在了桌上的白纸里,映着漆黑的墨水,黑白分明。有一少年于桌前临帖,笔杆黝黑,执笔的手白皙修长。
      “咳—咳—”
      少年不禁抬头看向咳嗽的那人,只见那人不慌不忙地啜了口茶水,然后闭目拈了拈花白的胡须,好一派仙风道骨。加之他又十分应景地瞎了一只眼,只要再扛上一个“神算子”的招牌就可以出去坑蒙拐骗了。
      那少年——也就是罗唯清,字淮之。幼年时本对这老半瞎的作态嗤之以鼻,因为他一直觉得这世上是没有鬼的,也没有什么天命之说,命都是人自己走出来的,又哪来的算命呢?有这种想法也许是因为没有人拿鬼魂精怪的故事来吓唬他,又或许由于家中世代行医,本就是与老天爷抢人的活计,便不信命数。
      直到有一天,他吃饭不幸被鱼刺卡住了,在诸法遍施仍是无果后,吴妈悄悄带他来这小院里,向老半瞎要了一碗水。那半瞎子在纸上写了个什么字,又或许是作了什么法,那碗水就变得不普通了——虽然外观上没有什么变化。
      罗唯清颤颤巍巍地接过了那碗“九龙化骨水”,一仰头喝了下去,那破碗上的缺口还险些划伤了他的嘴。他咽了咽口水,无比震惊地发现那根无比顽固的刺竟真的乖乖下去了。
      这让罗唯清开始怀疑世上是否真的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难道人的命运休咎真的皆为定数?他一时目眩,反而更加如鲠在喉,仿佛被扼住了命运的咽喉。
      但小孩子的心思来得快也去得快,不消几日,他便抛却了他看来无谓的思索,开始认真地思考该如何学习这玄妙的手法,进而“窥破天机”。他先是缠着老半瞎教他,那半瞎子却拈着胡须故作玄虚地扔下一句:“有道是难经不难,易经不易,先通了你家的歧黄之术,再来悟这命理术数吧。”
      谁人不知他于医道一脉最是一窍不通,这肯定是瞎子不愿传于外人的托词罢了。他又思及那老头儿最后定会将此术传给洛儿,还动了将洛儿骗来娶回家的念头。那丫头虽然脾气不好,身手又太好了,但起码长得不丑,左右不算太亏。
      总之,他对如今的这个便宜师父还是有几分敬意的。
      只见那老头用仅剩的那只眼睛觑了他一眼,缓缓走上前道:“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一柱香前你就开始神思飘忽,怎能运得好笔?今日再加十篇吧。”
      几分敬意只剩下一分。
      这老头每到教书习字时,便一改平日里拔了他胡子还能笑着拍手称好的性子,要多古板有多古板,恨不得把罗唯清用绳栓作提线木偶,好叫他一笔一划都合了这老头心意。
      罗唯清气有些不顺,却又苦于不能发作,只得暗搓搓地对着白纸生闷气,小声嘟囔着:“祭侄文稿有什么好临的嘛,文字时疏时密,墨色有重有轻,多有枯笔,不如柳体隽而挺秀。”偷偷瞥见那老瞎子气得胡子都快立起来了,似是对这指桑骂槐之举极为不满,连忙补上一句:“还不如您老人家写得好呢!”
      没成想马屁没拍着,反而摸到了老虎的屁股。那老头似是气极,举着不知从哪摸来的戒尺,上去就是一尺,怒道:“你,你怎敢折辱颜鲁公,给我跪下!”
      罗唯清正欲跪下,未及双膝触地,那老头反手又是一尺,怒喝道:“我叫你跪你就跪,还有没有点骨气!”
      罗唯清被气得想笑,心想这老头莫不是下棋输给了哑叔,便故意来找茬。正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跪时,却听那老头撂下一句:“今日便到这里,你回去吧。”语气平静了许多,仿佛刚才那个暴跳如雷的人不是他一般,只是尾音带了些微不可闻的轻颤,随即便沉寂了。
      阳光下的轻尘,高高扬起,无声落下。
      罗唯清正求之不得,这下好了,字也不罚了,跪也不跪了,实在可喜可贺。他敛了笑意,屈身向老头行了个礼,便一溜烟地出去了。中途遇上愣在院子里的洛儿,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擦肩而过后,又想不过折回来,在她雪白的额头上狠狠地给了几爆栗,哼了一声便扬长而去。
      陈双扯扯洛儿的袖子,有些后怕道:“莫不是被他听到了?”
      洛儿捂着被他敲红的地方,很难得地没有追上去踹他几脚,只是撇撇嘴:“谁知道那家伙又抽什么疯。”转身看向屋里,有些担心道:“阿双你先回家吧,我进去看看。”
      陈双爽快地应了一声,便特意选了一条绕开罗唯清的路离开了。
      洛儿轻轻走进那小小的堂屋,只见那老头靠在椅子上,闭上了他硕果仅存的一只眼,似低吟,似轻叹:“贼臣不救,孤城围逼,父陷子死,巢倾卵覆。天不悔祸,谁为荼毒。”
      临了一半的帖安静地躺在桌上,日头渐烈,黑得醒目,白得刺眼。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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