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上娇》陌上菡

4、004

　　回到自己住处时，林煕暖脑袋里还是混混沌沌的。

　　碧月和清云早已备好了午饭，林煕暖看了一眼满桌子五颜六色的吃食，虽是色香俱全，她却一点胃口也没有，筷子动也没动一下，便推说自己乏了，让人把一桌子饭菜都撤了下去。

　　两个婢女指挥小丫鬟把吃食撤走，忙完回过身，便见林煕暖已经和衣躺到了床上。

　　虽然屋里烧着地龙，和暖如春，但到底是三九天，寒气重。碧月怕林煕暖这样睡坏了身子，和清云一道把人哄了起来，替她宽了外衣，铺好床，才服侍她又躺下。

　　林煕暖蜷着身子躲在棉被里，起初只觉得心乱如麻，一点睡意也没有，躺的久了，意识便有些模糊，后来也不知自己怎么就睡过去了，依稀又断断续续做了那个怪梦，再睁开眼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了。

　　房间里没有点灯，林煕暖睁着一双惺忪的睡眼什么也瞧不见，迷迷糊糊问了一声：“什么时辰了？”

　　碧月一直握着火折子坐在一边，怕光线太亮，扰了林煕暖，一直没有点灯，这会儿听人醒了，忙起身先去点着了房里的灯，口里应了林煕暖一句，“回郡主的话，这会子差不多酉时末了。”

　　“这么晚了。”林煕暖翻了个身，趴在床边看碧月在不远处忙活。

　　碧月一边忙着四处点灯，一边碎碎念道：“下午将军派人过来了一趟，奴婢只说郡主累了，睡下了，将军似乎不放心，又差人来问是不是病着了，要不要请大夫。”

　　碧月和清云两人自小便跟着林煕暖，主仆之间自有默契。

　　碧月虽没有明说，但林煕暖心里明白，她这样有的没的说了这样一番话，不过是知道她中午才与父亲闹过一场，想缓解他们父女之间的关系。

　　林煕暖什么也没说，娇声一“哼”，别过了脸。

　　自小及大母亲待她一向是千娇百宠，除了求亲这一桩事外，父亲对她也一贯有求必应，但林煕暖说不清为何，总觉得和父亲之间似乎隔着些什么，永远也不及对母亲那样亲、那样近，甚至有时候连她的皇帝舅舅也不如。

　　“将军这会在哪儿？可有用过饭了？”隔了一会儿，林煕暖问了一句。

　　“临近傍晚那会，有人来府上拜见将军，这会子将军好像还跟那人在书房说事，应当是用过饭了。”

　　屋里的纱灯都点亮了，碧月收起火折子，又道：“郡主起身用饭吧？奴婢让人传饭过来。”

　　林煕暖睡了整整一个下午，一点也不觉得饿，这会天已经晚了，她身上乏力，懒得起身，便道：“不吃了，我一点儿也不饿，一会就睡了。”

　　“郡主中午便没吃东西，晚上也不吃怎么能行呢？奴婢在熏炉上暖了一盅莲子羹，这会儿还热着呢，郡主多少吃一点吧？”

　　林煕暖探了探头，见碧月用帕子包着一个巴掌大的白瓷汤盅走了过来，不由抿嘴一笑，坐起了身，也没下床，就坐在床边吃了大半盅的羹。

　　碧月打了清水让林煕暖净了手，又端了杯温茶，服侍她漱过口，这才收拾了汤盅端了出来。

　　一出房门，碧月便瞧见霍文晟正站在廊下和清云说话。

　　碧月一瞧见霍文晟，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端着放着汤盅的木案，三步并两步的走了过去。

　　霍文晟中午在葭园外和林煕暖说话时，原本是想把压在心底多年的感情直接告诉她。可林煕暖并没有给他表露心迹的机会，甚至连他的问题，林煕暖也只是回了一句“自小便视他如兄长”便草草结束了。

　　霍文晟能感觉到林煕暖不愿意和他谈这件事，但林煕暖终究没有给他一个直截了当的回答，他仍是放不下，整整一个下午都坐立难安，好不容易挨到晚饭时间，原以为能见上林煕暖一面，可没想到林煕暖自始至终也没出现。

　　霍文晟满腹心事放不下，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过来看一眼。

　　碧月从林煕暖厢房里出来时，霍文晟便瞧见了她，见她端着木案走了过来，先开了口：“清云方才说暖暖还睡着，这会醒了？”

　　“郡主刚刚是醒过来了，不过吃了半盅莲子羹又睡下了，”碧月端着木案，微微一屈膝，语气渐冷，“这会都已经戌时了，虽然郡主自小待霍副将如亲生兄长一般，但副将与郡主到底没有血缘关系，男女授受不亲，霍副将这个时间到郡主这儿来，怕是有些不合适吧？”

　　碧月故意把“兄长”、“授受不亲”这样的字眼咬得极重，霍文晟自然听得明白她话里有话。

　　碧月是林煕暖的贴身婢女，又刚从林煕暖房里出来，一开口便说了这样的一番话，霍文晟自以为这是林煕暖要她说的，心情一落千丈，“这是暖暖的意思？”

　　碧月摇了摇头，“这跟郡主没有关系，郡主根本不知道副将过来了，”一顿，语气微沉，“奴婢有几句话想同副将讲，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霍文晟道：“但说无妨。”

　　“郡主的脾气副将也知道，规矩礼法她从来都不放在眼里，一向什么事都由着自己性子来，今日跑去见楚琛将军便是如此，说的那些话也是亦然，当不得真，”话到此，碧月抬眼看了霍文晟一眼，微微一顿，又道，“郡主身份金贵，自小有长公主娇着，有皇上宠着，模样又长的如天仙一般，她将来会嫁的人必然不会是凡夫俗子，哪怕她搅黄了和楚将军的婚事，也多的是身份地位不输楚将军的人想要求娶她。”

　　这话说的已经很直白了，就是奉劝霍文晟不要有不该有的念想。

　　霍文晟如何会不明白这些事，可明白归明白，但感情的事哪里是一句明白便能轻轻松松放下的？

　　碧月的话戳中了霍文晟的心事，霍文晟面子有些挂不住，脸色骤然沉了下来。

　　一直默默站在一边的清云突然开了口，“郡主身边离不开人，东西我帮你送回厨房，你回房陪郡主吧，”伸手接过碧月手里的木案，又冲霍文晟道，“霍副将，奴婢送你出去。”

　　霍文晟一言不发，一甩衣袖，沉着脸转身往外走，清云瞪了碧月一眼，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

　　两人出了林煕暖住的院子，清云快步追上霍文晟，觑了一眼他的神色，轻声细语的开了口：“碧月向来说话不过脑子，她的话将军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霍文晟依然沉着脸，自顾自的往前走。

　　“碧月说的那些话，对，却也不对。郡主出身高贵，这话没错，皇上和长公主都很宠爱郡主，这也不假，但若说因为这样郡主将来就一定会嫁一个家世显赫的人，奴婢却不这么认为。奴婢倒觉得正因为皇上和长公主都是真心疼爱郡主，反而替她择亲时会更看重对方的人品、能力好不好，待郡主是不是真心，家世什么的未必重要。”

　　清云这样一说，倒是引起了霍文晟的兴趣，霍文晟有些好奇的看了清云一眼，清云抿嘴一笑，又道，“副将自小跟在林将军身边，人品能力整个长公主府上下有目共睹，将军的出身也许比不上京城一些爱慕郡主的公子哥儿，但将来的事谁能说的清呢？也许不用多久，霍副将便会飞黄腾达了。”

　　霍文晟的面色缓和了几分，摇了摇头，“哪里有那么简单，军营里的人要想出人头地，只能靠功勋。西南边境已经许多年没有战乱了，其实也不光西南，这几年除了西北边和燕国打了几仗外，大盛一片太平，根本没有仗可以打，我前两年跟长公主和将军进京时，几次想请战西北，都没得机会，如今西北也被楚琛平定了，我还能去哪里立战功？”

　　“霍副将说的这些，奴婢一介女流哪里会懂，奴婢只是觉得像将军这样身手好又有能力的男子，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的，也一定会……会有许多女子爱慕。”清云眼波流转，微微低了头，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已低如蚊蝇。

　　霍文晟转眸看向清云，清云低着头，鬓间的一缕碎发遮住了眉眼，侧脸的轮廓虽不如他心中念的林煕暖那般绝美，却也有一种别样的娇柔。

　　清云感觉到霍文晟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缓缓别过脸，偷偷的瞧了霍文晟一眼，在碰触到霍文晟目光的刹那，又慌乱的低下头。

　　这瞧在霍文晟眼里，完全是一副小女儿娇羞的模样，心里莫名略过一丝异样。

　　霍文晟忙也转过头，瞧了一眼前方的路，正好到了路口。

　　“我要回去了，”霍文晟不自然的开了口，“从这儿到我住的地方正巧经过厨房，汤盅给我吧，我带过去，你也不用多跑一趟了。”

　　清云猛然抬起头，怔怔的看了霍文晟一眼，见霍文晟梗着头直视着前方，眼珠儿转了转，柔声道：“那清云就多谢副将了。”

　　清云将木案递到霍文晟手里，放手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匆匆从霍文晟手背上划了一下。

　　霍文晟接了木案，没再看清云一眼，转头便走。清云站在原地，瞧了一会霍文晟渐行渐远的背影，这才回了林煕暖的院子。

　　*

　　林煕暖自小就怕黑，她住的地方不管是房内还是房外常常彻夜亮着灯。

　　清云进了院子没多久，便见碧月坐在游廊的灯笼下，无聊的晃着两条腿。

　　“你怎么坐在外头，”清云走了过去，伸长了脖子看了一眼房门的方向，“郡主呢？”

　　“郡主睡着呢，屋里太暖和了，我穿着这件新夹袄坐在里头有点热，趁郡主睡的沉出来透透气。”碧月说着，扯了扯自己身上穿的夹袄。

　　清云在碧月旁边坐下，又道：“你刚刚为什么和霍副将说那些话，你没看见他脸色都变了？”

　　“那又怎样？”碧月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脸无辜，“我说那些话是为他好，更是为了郡主好，你只看见他脸色变了，难道没看见郡主自打和他说完话回来，一直闷闷不乐的，我本来还不明白为什么，看见霍副将大晚上的跑过来，也猜个七八分了，他要因为郡主一句唬人的话，便对郡主动了那样的心思，那还了得！”

　　“那有什么了不得的？男未婚，女未嫁，郡主自己也说了，她和霍副将情谊深厚……”

　　碧月嘻嘻笑了，“郡主那话，明显就是骗那个楚将军的，哪里能当真，郡主对霍将军最多也不过是兄妹之情罢了，郡主连楚将军那样的人都不愿嫁，更不会愿意嫁给霍副将的！”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清云皱起眉，语气微冲，“你这是看不起霍副将？”

　　“我没有看不起任何人，我只是觉得楚琛那样长相、那样身份的人，算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配得上郡主的，”碧月站起身，唇角的笑意渐渐冷了下来，“我这种出身的人，哪里有资格瞧不起别人，我是长公主从外头买回来的，若不是长公主，我要么早死了，要么不知在哪里活受罪。你是家生子，自小在公主府，吃得好、穿得好，没受过苦，没挨过饿，不会懂那种感觉。长公主信得过我，让我照顾郡主，我必然会一心一意照顾郡主，至于我是不是会得罪旁人，旁人又怎么看我，怎么想我，我一点也不在乎。”

　　说完这番话，碧月扭头回了房。

　　*

　　霍文晟一手端着木案到了厨房，甫一进门，便见一个小厮正抱着肚子蹲在灶台边。

　　“你蹲在这儿干什么？”霍文晟把手里的木案放到灶台上，伸脚踢了踢那个小厮。

　　小厮抬起头，一张脸上的五官简直皱到了一起，看上去很是痛苦。

　　“霍副将，奴才来厨房端林将军晚上要喝的安神汤，不知怎么的突然肚子疼的厉害，站不起来。”

　　霍文晟有些嫌弃的瞪了小厮一眼，抬眸，看到小厮身后的灶台上摆着一碗浅褐色的汤，汤像是刚熬好的，还冒着淡淡的白烟。

　　小厮捂着肚子继续嘀嘀咕咕，“奴才贪嘴，晚上多吃的多了点，没想到赶这个功夫肚子疼，疼死奴才是小，耽误给林将军送药就事大了，林将军近来晚上睡的都不好，就指着这碗安神汤呢，哎呦……”

　　“没用的东西。”

　　霍文晟低声骂了一句，端起给林嵘的那碗安神汤，放到了木案上，“这安神汤我端过去。”

　　“这怎么能行，怎么能劳烦霍副将，”小厮见状，咧着嘴勉强站了起来，“要不将军回去了遣个人来……”

　　“少废话。”霍文晟不理会小厮，端起木案往外走。

　　小厮靠着灶台勉强站着，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冲霍文晟挥了挥，“劳烦副将了，等会儿奴才肚子不疼了，一定过去给副将磕头谢恩，嘶……”

　　霍文晟端着木案往林嵘住的葭园走，边走，边琢磨着一面见了林嵘该怎么开口。

　　霍文晟愿意去送这碗安神汤，当然是有目的。一来，亲自给林嵘送汤，多少能增加他对自己的好感。二来，正好有机会见林嵘一面，探一探他关于林煕暖想悔婚的态度。

　　霍文晟心里打着自己的算盘，不知不觉便到了葭园。

　　今夜的葭园安静的有些奇怪，霍文晟进了园子后，一个奴才也没瞧见。

　　霍文晟一边心里犯嘀咕，一边往里走，想着这会时辰还不算特别晚，林嵘应当也没休息，便沿着甬路往右转，去了林嵘的书房。

　　远远的见书房的灯还亮着，霍文晟认定林嵘应该还在此，脚下的步子渐渐加快。

　　霍文晟拾阶上了游廊，立在书房门外，抬手正要敲门，可无意间听见书房内的人说的话时，霍文晟的手忽然僵在了半空。

　　廊下灯笼的光打在霍文晟脸上，但见他双目瞠的滚圆，满脸惊骇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