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十五章 伤城（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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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梨木雕花床中，一妇人斜倚而坐，青丝如墨，散映于雪白中衣，冰肌玉骨，不失风韵。她回眸且顾，螓首蛾眉，英气出众，对上熹微的一霎那，眼神忽地凌厉，不怒自威。
熹微一怔，忙垂首行礼，却不知林夫人亦是惊畏，这个丫头与温婉，分明是两个人，如何能长出一模一样的面孔来？心中生出异样情怀，朦胧而又熟悉，细细摸索，她遥想起当年秦淮河畔初见温婉，恍如隔世之感不亚于今日见到熹微。
“你过来。”傅氏开口，尚有气无力。
熹微小心翼翼地上前，见林夫人仰着头有些吃力，便迁就了跪在床头，好与她平视。傅氏见她行为聪敏，扯起嘴角道：“乖巧得很。”又伸手抚向她的脸庞，“让我细细瞧瞧。”
熹微曾听秦三通提过，林夫人大病初愈，眼耳不佳，于是又凑近了些。可傅氏近日已是耳聪目明，如此看着熹微，好似温婉重现，更觉惊悚不已。
丫头眉目清秀，轮廓分明，确实可人。傅氏一下下抚着她，神情迷离，若有所思，熹微心生疑窦，却不敢轻举妄动，只好沉默。豆蔻少女的肌肤，吹弹可破，光滑的触感却如钉般一下下刺激着傅氏的心，她暗自冷笑，温婉母女倒是厉害，并非美艳不可方物，却足以把男人们勾得神魂颠倒。想及自身，夫如斯，子亦如斯！
把温婉从金陵带回，是她自认此生唯一的错误。可后来宫中鸡犬不宁，定远侯府赔了夫人又折兵，皇侯离间的落索局面，还不足以作为她的代价吗？天意弄人，她长眠醒来便要面对突然杀出的小温婉，难道她傅怡这一辈子都逃不开这张脸孔的折磨吗？不由怒火中烧，傅氏甩手就朝熹微脸上打了一个耳光。听到熹微惨叫一声，她非但不泄愤，反而更加生气，“你们母女俩为何阴魂不散！”积压心头的话终于破口而出，傅氏扒着床栏，激动得直喘息。
巧姑见状，忙上前抱扶住自家主子，不时宽慰几句。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旁的琏儿早被吓得呆若木鸡。
感受着脸上火辣辣的疼痛，熹微心中空顿，直觉告诉她，这一巴掌并非无妄之灾。若在以往，她定会嚎啕大哭着找爹爹和师傅庇护，可今日，任凭鲛珠在眼眶中打转，她生生忍着不落下，颤抖着不吭一声。
傅氏找熹微来，除了一见少女容颜之外，原本想打听温婉的事，以及警告她不要接近林修齐。可是，这张脸对自己的打击竟大到她没有想象的地步，新仇旧恨一起涌出，将她的理智扫得丝毫不剩，所有思量皆成泡影，最后只留有愤怒妒恨凝结而成的句子：“不要再纠缠我儿子，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滚！”
受了掌掴之耻，熹微跪在地上羞愤交加，强压自己的怒意之余，林夫人的话她听了却根本无力反应，唯有“滚”字进了脑袋还算明晰。她从地上收拾了起身，转脸落荒而逃。巧姑随即示意琏儿追了出去。
林夫人气得不轻，鼓胀了脸盘，双手扣拳仍不住发抖。任由巧姑抚背劝慰，却是一点儿听不进去。她仰面朝天，迎上床顶的幔帐，似睇非睇，半晌之后，她渐渐平息了怒气，凤目微合，幽幽闪烁着光，心上已比双眸更精明……
跑出怡心院，熹微忍无可忍，一路洒泪而奔。琏儿直至回到西厢，都未能追上她的身影。熹微将门窗紧闭，一人趴在床上大哭不止，一宣满心委屈与愤懑。琏儿在门外惊吓却无济于事。
日暮西山，沉金尽洒。秦三通去而未返，熹微闭门不出，下人们趁空偷懒。中厅院落皆无人，唯有花草树木、陈置摆设依在。熹微拉开门，看到的便是这番空寂的情景。身处定远侯府寄人篱下，又思及白天的屈辱，她不禁心酸地微微叹息。
“姑娘？”一声轻唤自下往上传来，几不可闻却吓了熹微一跳。原来琏儿一直蹲在房门外守着，此刻仍是一脸慌张惊吓的模样。
“……你这是做什么？”话一出口，熹微复又吓了一跳，自己哭了一下午，如今咽喉肿痛，声音没了往日的清脆灵妙，犹如生锈的锯刀在发硬的牛皮上摩擦，低哑难听。
琏儿站起来，答非所问：“姑娘可算出来了，渴了吧，我为你倒些茶水。”说着便自顾自忙活了起来。
和自己一般高，却比自己还瘦一圈，素罗衫，麻花辫，柳叶眉，浅香腮。这琏儿倒是个可人儿。朝夕相处有些时日了，熹微今天才初次端详了对方的相貌。
接过琏儿的茶水，她抿了一口，自我解嘲道：“一直都没太注意到你，是我迟钝了。”
琏儿笑得害羞，“姑娘折煞我了，琏儿不敢当。”
见状，熹微也笑了，却不想牵动左边脸的伤肿处，疼痛不已。她抚了脸，对琏儿羞赧地咧咧嘴，道：“我的脸和眼都肿了，很难看吧？”
琏儿摇头，但笑不语。
“可否替我打一盆热水一盆凉水，我得处理一下，被师傅发现就不好了。怪医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这会儿，丫头又开朗起来。
琏儿笑着应了。随后，她帮着熹微敷脸消肿。没一会儿功夫，两个小姑娘便熟络起来，熹微本就洒脱，即邀了琏儿姐妹相称。两人互报生辰时，琏儿惊呼道：“呀，你与世子同年同月同日生，真巧。”
熹微也很惊讶，显出新奇之色，但很快又压了下去，只撇嘴随口道：“是吗？”
琏儿眼尖，拉着她的手道：“我比你大一年，就叫你妹妹啦。好妹妹，你很讨厌世子吗？”
“……”熹微不知如何回答。对林修齐，所有的好感都被大火烧得荡然无存了，原先是有些讨厌，李奕一席话说得分明，也教她平静了许多，他们的立场，她即使不认同也没有能力干涉。
“依我看，世子是很喜欢你的。你一点都没发现吗？”琏儿好奇道。
熹微惊讶抬眸，愣了半天，张了张嘴，隔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怎么可能……”
她第一次坦承喜欢公书同的事，便是当了他的面；她与公书同私定终身之事，他也最早知道：事已至此，林修齐怎么可能喜欢她？
琏儿并不知晓个中之事，便笑道：“怎么不可能？世子向来冷漠威严，独对你体贴有加。你知道吗？上回你晕倒，可是世子把你抱回屋的，院内不是没有小厮，只消他一句吩咐，都可以上来帮忙，可他却亲自抱你回来，在场者全傻了，我们没见过他对任何一个人如此上心的。”
“举手之劳而已，不代表什么吧……”熹微尽力撇清。殊不知天潢贵胄的举手之劳，根本不是平民所想的“而已”这么简单。
琏儿又道：“妹妹你对世子是否有所误会？世子生于侯门，少与父母在一起，故而性格冷漠孤僻，但行为举止都是优秀的。从小到大他习惯一个人，难免不善表达，可他对你好的心，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熹微刚想反驳说林修齐对她很霸道，忽想起琏儿所说他喜欢她之事，若是真的，那么……赠她书籍，逼她半夜聊天，夺她绿珠，陪她下棋……两个月来林修齐的种种奇怪言行，似乎说得过去了！熹微不禁打了个寒颤，林修齐示好的举止着实怪异，以致她根本没有发现！
见她不说话，琏儿掩唇笑道：“妹妹真的没发现？那诚如妹妹所言，你的确有些迟钝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莫非这种事当真旁观者清而当局者迷？熹微暗自踌躇，晚些时候要向师傅询问讨教一番。
豆蔻年华的少女初识情滋味，朦胧未懂，听到别人喜欢自己，总是有些窃喜，但这其中有多少是虚荣，多少是认同，就不得而知了。
她眼珠一转，似抓到些什么，随即双手握住琏儿道：“琏儿姐姐，你对我说这番话又是何意呢？”她眉眼弯弯，嘴角噙笑，“下午你也在场，林夫人对我很不喜，你看得很清楚，她似乎还说了句‘不要再纠缠我儿子’。你这会儿来对我说世子有多好，意欲何为？”
“我……”琏儿顿时涨红了脸，咬唇低头，羞得说不出话来。
“你可别说你是看我误会世子，心下不忍才为他说两句，这样我会以为你芳心暗许于白石郎……”熹微笑得邪气，眼神却灵动活泼，表情十分可爱。谁知这一句近乎胡言乱语的玩笑话，竟让琏儿的脸更红了，几欲滴血。熹微这才正经起来，“我无聊胡说的……不会是真的吧……”
琏儿仍低着头，小声道：“我八岁入府，世子当时不过也是个孩子，已深沉稳重，不输成人。八年来，我看着他成长为翩翩少年，说不思慕那是假的，但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有些事是毕生都不敢也不能想的。”
熹微恍然，琏儿竟也是个心思通透的女子。反省自身，小时候的胡闹也好，对公书同的感情也好，甚至为林修齐隐瞒也好，她从来都不是个通透本分的人，不由暗暗敬佩琏儿，却也更心疼她。
“琏儿姐姐，你是一个好女子，当得到幸福。我也实话告诉你，我在家乡已有了倾心之人，我们相约待他金榜题名后便会成亲。这件事世子也知道，所以我们是不可能的。”不知怎地，熹微心中隐有期冀，希望琏儿能和自己一样去争取，再能和自己一样得到心上人。琏儿的小鸟依人，与林修齐的冷漠威严，倒也算般配，念及此，她竟兀自笑了。
不多时，秦三通回来了。见到屋里两个女孩子说说笑笑，倒有些懵，很快地，他就笑了，在这步履维艰的地方徒弟能开心就好。
“师傅，您回来啦。”熹微笑着迎了上来，忽想起脸上有伤，无奈已离老秦很近，欲躲却来不及了。老秦只需眯眼一瞧，便能知道伤势如何，他沉声道：“怎么回事？”
心知躲不过，熹微干脆示意琏儿先退下，她也好借此机会跟师傅谈一谈。
清风明月照，长烛炽燃，双影摇曳。
秦三通立于前，注视熹微等着解释。她定了定神，却开口问道：“师傅，我娘过去到底做过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十五章 伤城（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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