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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七章 依惜离别时(二) ...

  •   日暮时分,秦三通从外面归来,见徒弟一人坐在堂中晃荡着二郎腿,他牛眼一瞪,胡子一翘,哇哇大叫着冲了进来,挥舞着手里的几袋东西,朝着熹微一通吼:“臭丫头!谁让你做这么不雅的动作啦?香浮教你的规矩都忘了吗?”

      熹微一惊,意识到自己失态后,赶紧将双腿方正,却仍逃不脱师傅的念叨:“臭丫头啊,你爹爹之所以把你托给香浮教习,不就是要你识体统守教仪,做个闺房之秀嘛。教养不是门面功夫,而养成习惯,要习惯成自然……你你你,你看看你刚才像什么样子……”

      “师傅,”熹微头皮发麻,终于忍不住了,“在大庭广众之下,我自然会谨守礼仪,识度分寸。可现在,我是在自家医馆,就你我二人,在自己人面前总可以卸下外壳,恢复本色吧。”还不忘时刻向老秦讨好地眯眯笑。转眼,她又委屈地说道,“而且……香浮姐教的那些实在太细,徒儿我生性愚昧,怕是很难学会啊……”

      “放屁。”秦三通胡子翘得老高,大咧咧骂了句,“臭丫头,你前阵子生病烧成那样,还有脑子会偷懒,现在倒来说愚了,看你那书呆子爹爹把你惯得越来越不像样了。”

      “师傅,我爹爹出门好久了,这个月都是你惯我来着。”熹微一脸无辜,泫然欲泣,可说出来的话却摆明了厚脸皮。

      秦三通看着可爱的徒弟,无奈地败下阵来,“是啊,我怎么惯出你这个不像样的徒弟呢。”他把手中提溜了很久的东西摆到桌上,自己解开那些袋子,还不忘一声叹息,“哎,你那没用老爹还说你越来越像你娘了……你啊,模子倒是真有点儿像,可性格就差得远咯。”

      “咦?”熹微一听来了劲儿,她扒着师傅的手臂问道,“师傅,你见过我娘吗?我娘很早就走了呀,你怎么见过?她是什么样的?”

      秦三通被摇晃得不耐烦。“哎呀!”他一把甩开丫头,“我不知道,没见过。”

      “那你刚说……”

      “猜的!”

      丫头一脸不相信的神情,毫不避讳地迎上师傅皱成一团的眉眼。却是秦三通转过身,避开了她的目光,没来由地问了句:“桑菊饮用药哪几味?”

      熹微一愣,满腹狐疑,仍乖乖作答:“桑叶、菊花、杏仁、连翘、薄荷、桔梗、甘草、葛根,通共八味。”

      “甘草常见,性味如何?”老秦要继续,丫头只好从着,“性平,味甘。”

      “归经呢?”

      “归肺,脾,胃经。”

      “功效主治?”

      “益气补中,怯痰止咳,清热解毒,缓急止痛,调和诸药。清热解毒宜生用,补中缓急宜炙用。此草最为众药之王,经方少有不用者。是以有“国老”之名。”

      在医药上,熹微向来很有心。跟随秦三通这么多年,与率真随性的他相处甚欢,她真心喜欢上行医,即使一辈子从医制药,她不亦乐乎。

      秦三通沉默,又听徒儿继续说道,“然,甘草不宜与海藻、甘遂、大戟、芫花,不可与鲤鱼同食,易中毒。甘草补气,令人中*满,故湿盛、呕吐、胸腹胀满者忌服。”

      这回他终于欣慰地点头,徒儿成器自是令人高兴,而丫头不再追问母亲的事,才真正令他暗自松了口气。

      “你呀,医理药事难道不细吗,你都能巨细无遗,为何学习教养礼仪却要推脱,说是过细你才记不住呢?”他借机将话题打回原点。

      熹微不好意思地挠头,嘿嘿笑着说:“师傅,是徒儿懒了,不够自觉,以后加倍注意就是了。”

      “算你态度不错。”临桌而坐,秦三通推过解开的纸袋,“来,赏你。”

      “什么东西?好香!”熹微两眼放光,趴到桌上伸手要抓食物,冷不防被老秦猛拍其恶爪。“坐没坐相,吃没吃相!”

      她赶紧端坐下,小心翼翼扒开纸袋一看,竟是酱排骨!

      “哇!师傅,我的最爱!”她口中讨好着,眼镜却一刻不愿离开美食,蠢蠢欲动,只等着秦三通发话便要开吃。

      秦三通又怎会不知,他宠溺地笑着宣布:“吃吧!”

      “师傅先吃。”

      熹微笑嘻嘻,短短四个字却让老秦很是窝心。他捏起一块汁多柔嫩的排骨,象征性地吃了一口,笑着说道:“快吃吧。”

      “是!”一声极具气势的应答后,熹微迫不及待地食指大动。

      “师傅,原来你下午闭馆,就是去买吃的了呀。哇,还有豆腐干!”

      “可不是嘛。民以食为天,人间美味在吴城。你我师徒此去越城,不知要多久才能回来,吃不到吴城美味定会日夜牵挂。所以啊,趁还有时间,咱们多吃点好吃的,解解馋。”秦三通对美食的执着一点不亚于熹微这个小丫头,两人凑到一起,更是志同道合,吃到乐和。

      “丫头,你一点都不愚昧,相反,你比寻常女子更聪明。”似是上了瘾,秦三通又没来由地开了口。倘是平时,熹微听了夸奖必会沾沾自喜,可当下师傅沉着声音,面相严肃,显然有风雨欲来之势。

      “可你知道自己比起别人,优势何在吗?”果不其然,山雨欲来。

      熹微摇头。事实上,她从来都觉得,自己远不如那些寻常女儿家。

      “你从小跟着你爹和我,见识远胜过那些整日大门二门不入的姑娘家。且别小看了这个,见多识就广,懂得多了就比不懂的人更擅长适应环境,解决问题,也自然就比他们聪明。”看着熹微似懂非懂的模样,秦三通也不多作解释,自顾自往下说道,“你爹那人,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但书读得多,道理明白,教出你来自然也不会差。我嘛,脾气不好,人品不差,脑筋不是多灵光但眼睛还算看得明白,拿得出手的只有这一身医术,跟我学到的几成功夫也够你傍身了。只是,这将来终有一天,我们俩不在了,你的路还得自己一个人走下去。走哪条路全由你决定,能怎么走靠的都是你自己积累的本领和见识。这个道理,你当尽早懂得。”

      熹微轻皱眉头,说道:“师傅,我虽年少,却也知道世间的不易。不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只这人心的相处,就不是我自己能说了算的。人这一辈子,又怎么可能事事顺意呢?”

      “傻丫头,说你不愚,你倒又转不过弯儿了。”秦三通顺手给了她一记毛栗,却忘了自己满手是油。

      熹微躲避不及,只得大呼:“师傅,你真脏~~~”

      老秦先是一愣,旋即哈哈大笑,“你呀……为师只是告诉你,人生要自己做决定,做了决定就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可人生也有无奈和被迫啊……”熹微一边擦额上的油渍,一边委屈地说。

      因这一句,某些过往的经历在秦三通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正色道:“丫头,我就是要说这个——不要拿无奈和被迫做借口。即便再无奈再被迫,妥协或抵抗,决定只在自己一念之间。所以,你做过的事,究其根本都是因为你认可了或是妥协了,那么,你就必须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你若不愿受威胁,不肯去做,大不了是死了一了百了,说到底没人能驾着你的手脚去做。明白吗?”

      熹微听着似乎有些道理,便点了点头。

      只有秦三通自己知道,丫头如此认同,只是因为她还未到无奈时……人,往往说一套做一套,说别人的时候谁都是道德家,可轮到自己了,便免不了当局者迷……他秦三通又何尝不是呢?但是,趁着丫头还未经世事,先教会她处事的道理,他总希望这样能多少帮得了她。若她能记得自己今日的话,应该多少会好些吧。

      “咱们后日要走之事,你都跟朋友们说了吗?”秦三通闲话道。

      “说了。念杨还缠着我说要一起去呢,香浮姐好说歹说地哄了,他才罢休。对了,书同也后日走,金戈随他一起去,我今天跟金戈到过别,后日就不给他们送行了。”熹微说着,想到书同,心中不免遗憾。他上京的大日子,她却无法当面祝福他。

      “哼,你倒舍得。”秦三通不咸不淡的一句话,不偏不倚地正中软肋。

      熹微笑嘻嘻掩饰道:“自然舍不得,两个兄弟一起走了,真有点失落。”

      老秦不再多话,掉转了话头,“你看看你,又吃没吃相……哎哟,你这教养,比起沈大人的闺女,真是天差地别啊!人家是天上的,你是地下的。”

      “师傅这话理太偏,人家是秀女,我是未来的赤脚郎中。这叫术业有专攻。”

      “去去去,别给我丢人……”

      师徒间你来我往,闲话逗趣,甚是融融。

      城东,沈宅。

      沈大人在世时为官清廉,不好奢欲,其家人也随他习惯节俭。沈宅本就不大,和通常三口之家无异。如今,知县头七已过,宅内的花圈挽联卸下了,若不是那院里院外每一处门上都贴着“百无禁忌”字样的纸条,生人恐怕都不会知道这户人家主人新逝。

      入了沈宅大门,没几步便是会客的厅堂。许是夜来风凉,这家的遗孀才将厅堂门窗紧闭。此刻厅内,灯影憧憧,然情景却有些怪异。沈家如今只剩沈夫人和女儿居住,可如此夜间,竟有三个男子与沈家女儿云心共处一室……

      两个男子并肩而立,英俊挺拔却气质各有千秋,他们身着锦衣,一青一红,青衣的身形伟岸,硬朗冷峻,自进门后便一直抱着剑一语未发,红衣的则剑眉星目,倜傥不凡。

      只是,这两人再如何优秀过人,都只是给身前坐着的白衣少年作陪衬。堂上的林修齐为首而坐,面如冠玉,凤目晶眸。他轻靠椅背,一手搭在桌边,修长的手指自然下垂,那般神情恬淡,风姿卓然,甚是好看。定远侯世子的华贵,御封白石郎的仪貌,少年成名的惊才绝艳,都不足以形容眼前的男子。

      “沈姑娘意下如何?”

      沈云心微抬首,不意对上林修齐侧颜相视,波光流转。只这一瞬,光芒已足以摄住今夜在场的所有人。她慌忙低头,不敢再看。如此俊美与优雅,纵使是女子,也心生望尘莫及的慨然。

      “世子知晓沈夫人素来身体不好,已请了名医照料。这一点,沈姑娘大可放心。”红衣男子说道,“沈姑娘当知,你本已不年轻,身为秀女,即便失格不能参加明年的大选,也必须守身三年方可许配他人。”

      如此一针见血的话,竟当着女子本人的面和盘托出。那人声音中的桀骜不驯,让大家闺秀的沈云心顿时羞愧难当。

      “三年后……”

      “李奕。”白衣少年徐徐开口,声音说不上无礼,却令沈云心感到一丝凉薄。

      “沈姑娘。”

      他唤一声,她不自觉地,已应声抬头。又是那张连女人也汗颜的容颜。令人艳羡的肤如凝脂,此刻在烛火的映照下,竟还隐隐透亮。

      他轻启双唇,言语道:“沈姑娘蕙质兰心,自然不是爱纷争的庸俗女子,勾心斗角不适合你。我知道,像沈姑娘这样的女子,得一心人白首不离,便足以一生。若三年后,沈姑娘有心求婿,我很愿意帮忙。”

      沈云心俯首作礼,“小女不敢劳世子大驾。”

      “我欠沈大人的情,此生都还不完。所以日后沈姑娘母女二人的起居生活,我定远侯府愿一力承担,你无须有后顾之忧。”

      此番话说得诚恳,沈云心有些恍惚。

      “原先听说沈姑娘是今年小选的获选秀女,我以为你是想入宫侍上,欲为你作石铺路,助你梦象成真。今日得见沈姑娘,方知我是自作聪明了。”林修齐清浅一笑,睫毛翕张,颔首自嘲。

      “沈姑娘莫以为我所承诺之事只是做场面。若姑娘想上京,我定倾尽所能助你得幸御前,同时派人将你母亲照顾妥当,以便他日她上京与你共享荣华;若不愿,我便保管你母女二人衣食无忧,安享一生。姑娘莫要拒绝,这仅是我唯一能为沈大人做的事了。”

      沈云心,一介女流,自幼知书识礼。其父身为知县,清廉治县,正直为人,从懂事起,她便引家父为榜样。其母常年患病,急需治疗,而失去了父亲的俸禄,无需多时,她们便会捉襟见肘。如今,定远侯林家开了口,虽然这点事对林家也许不过是举手之劳,但于她而言实为雪中送炭。沈云心不能白白受人恩惠,尽管家道中落,她的气节却不能丢。

      “小女愿衷心奉主侍上,还望世子成全。”她盈盈下跪。林家救了她母亲,她只好用这孑然一身来报答了。

      林修齐优雅起身,轻轻扶起沈云心,亲切道:“从今日起,你即入了林家户籍,往后便是修齐的姐姐了。”

      至此,沈云心才明白,眼前人的风华气度,足以让人心甘情愿。

      月上中天时,林修齐带着李奕、青云出了沈宅。行到无人处,李奕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沈云心姿色平平,并无出众过人之处,进到后宫想得宠……”

      林修齐付之一笑。

      “她无所凭无所恃,亦无需凭无需恃,只‘定远侯’三字便可保她一生一世。”

      李奕一愣,倒不是因着这话有多张狂,只因说话这人,竟是沉默了一晚上的青云!

      两天后,秦三通携熹微坐上了定远侯府的马车,跟着林修齐一路南下,前往越城州首府临安;同日,公书同由金戈陪同北上,往京城应考春闱。

      香浮带着小蛮和念杨,为秦三通和熹微送行,几人互道珍重哭成一团;贾菀随其父为公书同送行,句句关怀,直到车队走到再看不见了,她才垂泪不止。

      天元二年七月十八,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谁能知,此去经年,便是陌路……

      *人中:穴位名。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第七章 依惜离别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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