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长安见尘雾》林氏谨言

6、六宫粉黛无颜色

　　暮春，沉香亭旁的牡丹开得正盛，蜂飞蝶舞，一派盛世繁华。圣上喜爱牡丹，下朝后便邀我前去观赏。
　　我未施粉黛，头发只松松一绾。圣上见此状，特意簪了一朵白牡丹在我鬓间，赞叹几声。圣上唤来高公公：“诏翰林院李卿。就说，他就此情此景写出多少首诗，朕赏他多少壶桃花酿。”等待时，圣上又召来宫廷乐师与舞姬，奏乐起舞。
　　李大家的诗豪迈酣畅，我心中已仰慕许久。见他来时，一身白衣，仙风道骨胜过静安观内众多正经的道长。
　　他大大方方地做了个长揖，圣上乐呵呵地笑开：“李卿今日尚未饮酒？”“听闻皇上御赐桃花酿，其他酒不喝也罢。”他也笑着回答。
　　圣上招招手，三位宫女上前，一人捧着一个酒壶。“朕这里有三壶，不知李卿可拿走几壶？”
　　“臣遵旨。”他挑眉，“只是，臣要高力士公公为臣脱靴，贵妃娘娘为臣研墨。”圣上兴许从李大家身上看到了曾经同样傲气的自己，笑着点头。
　　我是高兴的，李大家本就难得一见，更何况替他研墨，在一旁看他作诗！可高公公却一脸嫌弃，不情不愿地脱下李大家的靴子。我静静地研墨，李大家提笔只一顿，便流畅地写下了“云想衣裳花想容”。
　　“大家可是写人？”
　　他拿笔蘸了蘸墨，又写下了“春风拂槛露华浓”。“大家可不敢当，贵妃娘娘唤臣李卿吧。”
　　“为何写人却不写……”我犹豫地问出口。
　　“这一切都是圣上的哪有别人可共赏的道理？我只用将这场面写得绝无仅有就行。”他嫌袖子碍事，向上挽了挽，露出了手臂的红绳。
　　“这红绳……”我好奇地问。
　　他停下笔，温柔地看向那条红绳：“拙荆的手笔。她说这红绳能保平安。”
　　“我看那样式精巧，不知可否向尊夫人讨教。”
　　“她……去世了。”
　　李大家写完一首便拿过一壶桃花酿，自顾自地喝完再写下一首。第一首已拿到圣上手里，圣上赞叹不绝。
　　李大家逐渐醉了，笔迹变为狂放。当他写下最后一首，身旁一直不出声的高力士突然问：“李大人觉得贵妃与尊夫人相比何如？”
　　李大家眼波微转，风流无限却带着悲悯，我看圣上正要走来，连忙示意李大家不要回答这个问题。
　　李大家没有看到我的手势，低头摇着自己的酒壶：“贵妃也不及玥儿分毫。”
　　圣上脸色铁青，高公公假意喊着：“李大人醉了，快带下去醒醒酒！”
　　沉香亭旁种有醒酒的草药，那群奴才竟然直接把那些草药往李大家嘴里塞，说他醉了，就推着他在地里打滚。我气愤不已，却看见高公公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无法出面阻拦。
　　后来，听闻李大家外派为官。
　　这深宫内闱虽说听从我调遣，但实际上唯高公公马首是瞻，我还要拿金银讨好高公公，也是可笑。
　　宫中并非只有我一人，只是其他人并不得宠。她们见不到皇上便千方百计地来讨好我，若是来时正好碰到皇上，还会因皇上的一句话而对我千恩万谢。让我没想到的是，连梨园内的戏子也想来巴结我。我叹了口气，并没有收下那些寒酸的礼物，假装随意地在皇上面前提起两句，剩下的全看他们自己。杨家人的位子也逐渐提高。
　　突然间，像是领会到李大家那时对我的悲悯。
　　我有时陪着圣上去面见使臣。看着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做着不一样的礼节，送来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我听着他们古怪的腔调，也礼貌地回礼。
　　花萼相辉楼人来人往，但终有一日，这里也会长满杂草，枝蔓杂乱，一片荒芜。
　　一日，我与圣上一起面见朝臣。舞姬刚刚停下，一位身材肥圆的将士就上前，说要跳一舞助兴。
　　圣上大笑：“安卿家福气之相，可跳得了舞？”
　　他挠挠头，似是一副憨相：“在圣上的治理下，如今国泰民安，臣也得以温饱，不知不觉便如此了。”他又急忙示意，“不过跳我们胡族的舞，臣是在行的。”
　　“好好好。”圣上挥挥手，命乐师奏乐。
　　他身法怪异，像是一个球在地上打转，众人被他逗得哈哈大笑。有人笑得跌了酒杯，有人只趴在桌上笑得起不了身，平日严肃正经的言官也笑着摇摇头。
　　我用袖子请遮着嘴，忍俊不禁。
　　他一曲舞毕，圣上也笑够了：“改日让安卿家给贵妃调.教.调.教，别再胡闹了。”
　　他大喜，恭恭敬敬磕了头，还想认我为母亲。
　　天啊，他这岁数比我高了不知多少！皇上竟然笑着答应了。
　　我看这无端来的儿子，只见他眼中藏着一份野心，却让我高兴起来。
　　这是一个能改变局面的人！
　　我一直在找一个同我一样想颠覆李家的人。杨家虽有人选，但都抱着忠君爱国腐朽懦弱的心，来朝使臣虽有野心，但没有充足的实力。
　　隔天，他果真来兴庆宫侧殿等我教他跳舞。我拿了一支细长的竹竿，用竹竿指出他的缺点。
　　周围乐师奏乐，我们所说的话只有我们听见。
　　“听闻，安卿家颇有才能，只是没有机遇？”我抬眼，他憨憨地笑，脸颊两侧的肉挤成一团，仿佛我之前看到的野心是假象。
　　“那么，贵妃娘娘可是有办法？”他转身，抬起右手，手臂上的肉垂下来像一面扇子，“杨家人全倚仗贵妃娘娘，臣也想沾点光，嘿嘿……”
　　“所以……”我垂眼，拿竹竿轻敲他的左膝盖，“你就认我为母亲，为了让我能为你美言几句，杨家也成为你的垫脚石。”
　　“我说啊……”我微笑看他，眼底未存笑意，“你算尽一切，却没想到你如果搭上杨家，皇上反而不重用你。”
　　“噢？请贵妃娘娘赐教。”他身体僵硬，摆出一个滑稽的动作，脸上却是夸张的笑容，我用左手背抵着唇，右手的竹竿毫不留情地打在他的腰侧。
　　“作为君主，臣子结党营私倒没什么，可怕的是一家独大。杨家势头虽猛，但是正缺乏一个能制衡杨家的人。”他挑眉，我接着往下说，“这块肉就放在这，谁能吃到呢？”
　　“呵……”他低头轻笑，“贵妃娘娘不怕我……”
　　“怕什么？压制杨家？还是……”我对上他的眼睛，他眼里的野心都回来了，“谋权篡位？”我用竹竿挑起他的左手臂，“你还不行。”
　　他却问起其他事情：“杨家人知道他们是贵妃的棋子吗？”我妩媚一笑，用竹竿挑起他的下巴，“棋子不用知道太多。”
　　他右手握拳放在胸口：“愿为贵妃手中棋。”
　　我用竹竿轻轻点了点地面，砖石与竹竿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未及耳旁已被丝竹声掩盖。
　　“你的才能还不能展露。杨家人正得盛宠，他们不担心和他们一样的昏庸之辈，反而担心正直有才能的人，这样的人一但得到重用，他们的地位就不保。”我轻轻戳他一下，示意他接着跳舞。
　　“先博盛宠，过些年，找个由头去个地方当节度使。”我给他分析，“地方兵力强盛，可都城旁的军队却少。你当节度使时，重军事重农业，借抵制外族私立城墙。”
　　我手上动作未停：“当然了，记得放些眼线在朝中，一但有些对你不利的言论，赶紧回来表示忠心，等到时机成熟便不用再管。”
　　我收回竹竿：“我等着你回来火烧这兴庆宫。”
　　他低下声音：“那贵妃您……”
　　我抬手，示意乐师停下。
　　我要将这江山弄垮。
　　我要让李隆基看到他的心血付之一炬。
　　我要让李瑁看到他敬爱的父亲是怎样堕入尘埃、怎样狼狈不堪。
　　我要让杨家人看到自己的家族被连根拔起，满门抄斩。
　　而我自己啊……无所谓了……
　　安卿家果真按着我说的去做。杨家人也不是完全没脑子，明面上虽说和安卿家作对，暗地里却悄悄帮助他。
　　安卿家在宫内也当儿子当得很是有趣。我身旁的大宫女拿他开玩笑，说民间的孩子百日要母亲给孩子洗澡。安卿家居然嚷嚷着要浴盆，等着他宽衣解带时，他却一溜烟跑了出去。兴庆宫乱哄哄闹成一团，圣上来了看到，也开怀大笑，让高公公快带人按住安卿家。
　　有一日，圣上与我掷骰子玩，安卿家在一旁看着。我手气颇好，圣上需掷出重四才能赢我。高公公已经悄悄把之前他国进贡的鹦鹉雪衣娘带来，想让雪衣娘捣乱，借此重来一盘。
　　圣上看穿了他的阴谋，让他离远些。他看着旋转着的骰子，像一个要糖画的孩子。果真，重四。
　　他高兴地往后仰，高公公赶紧拿来一个鹅毛芯的靠枕垫在圣上身后。
　　“儿臣觉得，这四得了大功，与其他数字不同，应该还用红色涂这个四，以示嘉奖。”安卿家趁热打铁，讨好圣上。
　　圣上略点头：“准了。”
　　他们就莫名其妙地庆祝起来，真是虚伪。
　　后来，连带着与四相对的一也被涂红了，为的是“来一个成双成对，像圣上和贵妃娘娘一样”。
　　一场闹剧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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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玉儿教跳舞的时候，我心里想的全是“竹笋炒肉”
啊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