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长安见尘雾》林氏谨言

4、一朝选在君王侧

　　五月初，算是入夏了。不知从何时起，我的骨头总酸软得厉害，开始嗜睡，原本嫌弃的杨梅干如今却馋得厉害。倒也没什么大碍，侍书和殿下也没看出，想着兴许是季节交替，有些疲乏罢了。
　　每月初五，婶娘来看我。见我这个样子，让我伸出手给她把把脉。婶娘略懂医术，平日里姐妹们的身子大多由她调理。
　　婶娘眉头微皱又突然挑起来，连忙使唤身边的侍女找相熟的大夫来。
　　我心上一跳，以为自己染了什么怪病，看婶娘喜上眉梢的样子又不像，心里忐忑不安。
　　那大夫很快来了，婶娘附在他耳边细细说了些什么。那大夫行了礼，给我号脉，询问我的月事，侍书都替我答了。我才知道，我的月事已推迟半月有余。
　　“恭喜王妃，您这是喜脉。”
　　喜脉？我愣了神，左手抚摸小腹。
　　不知是谁去传了消息，殿下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他想抱住我，又怕动作太大伤到我，动作有些僵硬。
　　王府的管家已经将大夫带出去领赏。婶娘也笑着走了。
　　第二日，殿下带我进了宫，说是母妃的意思。
　　母妃与我说了些家常，问我身体状况。太医院里保胎的药材都快被搬空了，何日何时要喝什么药全都安排得妥当。又听我说近来嗜酸，特制的点心也让我带去。
　　母妃忙活完这一切，才略带窘态地对我笑笑，说：“这是你和瑁儿第一个孩子，也是我第一个孙儿。我太高兴了，不知怎么做才好。索性能想到的就先做了。”
　　我们俩正说话。门外的侍女传话：“皇女凝朝求见。”母妃点头。只见一个三岁女童乖巧地走进来，脸上却是不合年纪的严肃。她板着一张脸恭恭敬敬地给母妃请安。
　　母妃仿佛习惯了她这副样子，依然笑着，招手唤她。那小团子跌跌撞撞地走过来，被母妃揽在怀里。
　　“这是十八嫂。”母妃拿起碟子上的水果，递给她。她脆生生地喊了一句“十八嫂”还对我笑了。
　　母妃高兴极了：“凝朝笑了。”于是下令，让这宫殿里的人都赏一封银子。
　　我看看凝朝，她也看着我，突然天真无邪地摊开双臂说：“抱。”我觉得可爱，便把她抱在怀里。哄着她说了一些话，她就看着宫殿外，很想出去玩的样子。母妃便让侍女带她出去玩。
　　我看着她玩耍的样子，与寻常幼童并无分别，就是不爱笑。
　　母妃见我一直看着她，问：“你很奇怪为何凝朝不爱笑？”我见母妃神色如故，并无不悦，便点点头。
　　母妃却说起其他的事：“玉儿猜猜，一个君王，会喜欢一个对着每个人都笑的孩子，还是会喜欢一个只对他笑的孩子。”
　　“只对他笑。”
　　“这便是了。”母妃也笑着看向凝朝，“你可听过凝朝是高宗废后王氏的转世的事？”
　　“略有耳闻。”这件事殿下和我说过，大概是凝朝曾经在王氏的寝宫派人寻找王氏遗物。
　　“圣上厌恶武皇。”母妃莞尔一笑，“或者说，他厌恶所有干涉朝政的女子。”
　　“武皇是我的姑祖母。所以圣上无法全心喜欢我。凝朝顺着他的心意，他便把亏欠我的恩宠转给凝朝。”
　　“一定要这样吗？就没有其他出路？”
　　“什么出路呢？这天下大多数女子，没有杀伐果断，没有治国之力，没有经营之才。有什么出路呢？”母妃的神色变得哀悯起来，“她们盼着夫君能多疼爱自己一些，可是美貌总不及新人的。于是她们盼着孩子有出息，盼着因为孩子夫君能多看自己一眼。”
　　“他日，瑁儿和其他女子有了孩子，你会怎么做？”母妃突然问起。
　　“视若己出。”
　　“你做不到，也不需要做。”母妃摇摇头，不再说话。
　　我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殿下开始喜欢对着我的肚子说话，每晚睡前都絮絮叨叨，我听着听着很不给面子地睡着了。
　　九月，圣上下旨，让殿下跟着按察使去寻访各地。这一去，没个小半年回不来。
　　十月初十才正式启行。这一个月里，殿下自己的行囊没收拾多少，府里倒是被他改了个样。房内铺满皮毛，我一出房门，便得坐着竹椅让人抬着。他写了数十封信，让我每天给我们未出世的孩子念一封。冬日房内点的炭火、用的被褥，他都问一遍。他担心自己年前赶不回来，过年时送出的礼单他都趁早清点好，怕我到时候累着。
　　我对他的小题大做很是无奈。他每天围着我转来转去，让我无法感受到分别的情绪。
　　当他终于离开，我的世界仿佛一下子安静下来。
　　我有的时候不自主地喊他，连喊两三遍才意识到，他不在府里了。
　　闲来无事，我便去找母妃。偶尔碰上圣上，他目光阴沉，像是在打量算计什么，让我很不舒服。好在，我在宫里常常是陪着凝朝玩，不常见到圣上。凝朝生得唇红齿白，又比其他孩子乖巧，让人心生怜爱。我也要当母亲了，看见小孩子总会生出怜爱的感情。
　　殿下果然没法在年节回来。上元节刚过三日，我的肚子突然疼起来。稳婆被安排住在我不远的地方，迅速赶来。折腾了一晚上，终于生下了一个孩子。
　　“是个世子！”我昏昏沉沉，听见稳婆在身边大喊。来不及等我思考，小腹又开始疼痛。“王妃肚子里还有一个！”她们又开始嚷嚷起来，我觉得她们很吵，却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当我终于被搬到床上的时候，我才安心地闭上眼睛。
　　名字是要殿下起的，我们只能暂时大宝二宝地喊着，说是有个普通的小名孩子才能平平安安。
　　不是很懂……
　　婶娘说，秦二世还叫胡亥呢……是只猪……
　　然后秦朝就在他手里败没了。我心里想着，表面低头。
　　后来殿下取了大名，哥哥叫李僾，弟弟叫李伓。
　　我却因为唤了好一阵子的大宝二宝没法立刻改掉。
　　在我专心奶孩子的时候，杨家和母妃终于切中要害。他们不再陷害太子一行人欲杀害皇子，转而布下陷阱，说他们想要谋反。
　　圣上终于大怒，太子等人被贬最后被杀害了。
　　本来他们想趁热打铁，让圣上立殿下为太子，而圣上却迟迟未决。
　　母妃病倒了。原本只是苦肉计，想让皇上下定决心，不料，身体却真的每况愈下。
　　太子等人死后三月，母妃因病去世。
　　然后皇上立储，人选不是殿下。
　　李僾先学会走路，李伓先学会说话。哥俩长得十分相像。
　　我觉得，这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时候。母妃已死，王储已立，我和殿下成了杨家的废子。
　　那天，我正喂着两个孩子吃饭，许久未来的婶娘突然来访。
　　“恭喜王妃。”她一进来就像我道喜。我不明所以，婶娘不加解释，只说：“你以后就知道了。”
　　她满意地看着我，嘴里念叨着：“姿质天挺，宜充掖廷。”
　　我心下大惊。
　　待殿下下朝归来，我假装无意地问起圣上的身体状况。
　　“父皇好得很啊……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我岔开话题。
　　也是，哪怕圣上身体不好，驾崩后也是由现太子继位，也轮不到殿下。
　　可是婶娘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我百思不得其解。
　　婶娘来府上的次数越来越多，甚至多过母妃盛宠时。
　　也许是如今圣上还没有特别宠爱哪位娘娘，杨家觉得殿下还有什么价值？
　　可是婶娘眼底展露无余的算计又让我心惊。
　　再后来，圣上一纸诏书，让我出家为先太后祈福。
　　诏书由皇上最宠信的高公公送来的。我跪在底下，瞬间就想起婶娘说的那句：“姿质天挺，宜充掖廷。”杨家见殿下已无希望，就干脆再使手段，利用我剩余的价值？
　　殿下被圣上召进宫，我只能默默跪着，等待转机。高公公也不恼，他默默地寻了个位置坐下，品了品茶。
　　我心里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惹怒高公公甚至是圣上，大不了一死了之。
　　我已经尝到自由的甜头，无法再说服自己回到那个牢笼。
　　高公公也不着急，仿佛早就预料到，他慢悠悠地品着茶，跟我耗着。
　　殿下回来了。高公公不慌不忙地起身：“杂家来传圣令，不方便行礼，还望寿王殿下见谅。”他又宣读了一遍诏书。
　　殿下缓缓跪下：“儿臣领旨。”我难以置信地跌坐在地上，睁大眼睛看着殿下。高公公交付完诏书，便走了。
　　偌大的王府一下子空了起来。
　　殿下要来扶我，被我甩开。
　　我气到两眼通红：“你知道圣上是什么意思吗！我搬出王府，去静安观给太后祈福！”我控制不住音量，“祈福？祈什么福！他就是想把当年武皇的路走一遍！我这一去就是去后宫，你以为我是去游玩吗！”
　　“那我有什么办法！”他也崩溃了，“若是寻常人家，我大可以说他罔顾人伦，从此一刀两断。可是他是皇上！他是君主！我所拥有的算是他给予的！我有什么办法可以反抗他！”
　　“我们……”我蹭到他腿边，扯住他的衣角，“我们走好不好？远走高飞，离开长安，找个地方，做一对平凡夫妻。”
　　“不可能的。”他抚上我的脸，温柔的动作一如既往，“我们逃不掉的。父皇不会允许有人忤逆他。杨家也不会放过你。而且我们一走，带不走的人怎么办？我的姊妹兄弟怎么办？他们受我牵连会遭受什么？”
　　他喟叹一声：“玉环，你太自私。”
　　我冷笑。自私？
　　“要怪就怪你长得太……”
　　“怪我长得太出众？”我满心悲凉，“李瑁，你想想当初，你不就是因为我的出众才会选我当寿王妃吗？”我慢悠悠地站起来，“噢，不对。还因为我身后的杨家对不对？”
　　他一脸被拆穿的窘迫，却依然想维持着夫妻恩爱的表面：“话也不是这样说的……”
　　“我原本以为，杨家人最无情无义肮脏龌龊。后来发现，杨家竟比不上你们李家分毫。”我往孩子的房里走去，“难怪啊……难怪……难怪这天下姓李呢！”
　　我轻轻推开孩子的房门。僾儿和伓儿同睡在一张床上，两个人手牵着手，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
　　我跪坐在他们床前，直至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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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犹豫了好久李瑁和玉儿的争吵。感觉李瑁变得有点快，其实应该说我前面把他写得太好。
可是李瑁这家伙本身就是看中玉儿的背后的价值，只是玉儿被他的花言巧语蒙蔽了。
自己的母妃姓武，再怎么承盛宠也没办法当皇后，自己非嫡非长，没有什么筹码在手。如果是普通没过节的人登基，自己日子还算舒坦，如果是有过节的……那自己能不能活着都成问题吧。
杨家是一把好刀。它虽然蛰伏着，但是底下已经布了天罗地网。杨家人又调.教出一份深入骨髓的宗族利益至上的思想，一旦败落，靠妻子也不至于落到悲惨的下场。
最重要的是，妻子一定要策反成自己人，不然杨家的刃很有可能转向自己。
至于怎么策反？十几岁的女孩子最好骗了，说几句好话，演一出情真意切，自然会死心塌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