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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渝昭番外《月圆》(下) ...

  •   二 《不罪》

      我叫做杨不醉,是我爹娘老来得子的第三个孩子,上头还有一兄一姐,名叫不渝不悔。

      关于我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有许多种说法。

      我爹爹同我说,是因为我出生那日,抗元的前线传来大捷报,他心里欣喜至极,与范叔叔他们痛饮一夜,不醉不归,是以唤做不醉。

      我娘亲告诉我,是因为他们只想我平平安安,事事不用做到最好,是以唤做“不最”。

      然而我阿姐却与我讲,我的名字与我阿兄和爹娘都有些关系,原本的意思,是叫“不罪”。

      不罪,不怪罪。

      这个说法有些奇怪,然而当我再问,阿姐就只是拍拍我的头,叹了口气,不肯再多说了。

      说到我阿兄阿姐,他们是一对双胎。

      我阿姐是个女孩子,从小被爹爹宠着,我出生后不久,她就嫁给了张教主,那个叫无忌的男子疼她入骨,宠爱她的程度比之我爹娘有过之而无不及,阿姐未曾习过武,但是在机关术上的造诣也算是当世无双。

      我阿兄更是了不得,他与我姐夫同为明教这一代的教主,年纪轻轻已身负九阳神功,弹指神功和七层的乾坤大挪移,后来又得了圣火令和武穆遗书,自然是独步天下,更奇的是他这一身绝世武功具是自己习得,我爹爹只是在后来指点了一二,当真可谓是惊才绝艳,前无古人的高手。

      与他们相比,我在武学上的潜力好像是在投胎的路上丢在了什么地方一样,自我四五岁起,爹爹便亲自教导我基本功,然而我学了五六年,总是马马虎虎,不得要领。

      万幸我在琴棋书画这方面还算有些天分,后来机缘巧合跟着张中伯伯学了些占星卜卦,青出于蓝,算是有个一技之长,总归是饿不死自己。

      那时天下初定,昆仑山下也逐渐有了些人烟村落,我偶尔去山下游玩,也替一些人卜一卜前程命数,他们大都感谢我,常唤我一声“小公子”。

      我阿姐便笑着逗我说:“没想到我们杨家这样不拘小节的武林世家,反而出了这样一个风雅的人物,喜欢若是去考了功名,定是能高中状元的!”

      我爹娘倒是有一阵子挺担心我莫非是要遁入空门,做个和尚道士之类的。

      后来是武当派的张真人亲口说我杨家杀伐过重,欲壑难平,不太可能做到心如止水,看破红尘,他们这才放下了心。

      过了几年,我阿兄和姐夫回到了坐忘峰,听说了这件事就笑着揉了揉我的脑袋,说:“所谓君子六艺,喜欢已经做得很好了,何必再勉强他。”

      喜欢是我的乳名,据说是因为我学会说话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抢了我阿兄的一副画,抱紧了不撒手,嘴里咿咿呀呀地说“喜欢”,这才取了这样的名字。

      虽然我作为一个男孩子有这样一个女气的小名显得有些奇怪,但是考虑到我阿姐曾经是想叫我圆球,我也就坦然的接受了。

      说起我抢来的那副画,是我兄长亲手画的。

      他之前不在我爹爹身边长大,画画之类的技艺是后来才囫囵学了一遍,并不太精妙,所幸他是明教教主,武功人品天下无双,画画的差了些算不得什么大事,我虽然武功上远不及他,可论起丹青,却也敢不甚谦虚地说一句算是小有所成。

      那幅画画的虽然不太好,却是我阿兄的宝贝,他这人是个散漫性子,对什么都不太放在心上,唯独对这副画,还有一条淡紫色的丝绦爱护得紧。

      当初也是因为怕尚且不懂事的我争执之中错手将画撕毁了,这才忍痛割爱,让我抱了一个下午。

      后来我开蒙时,阿兄和无忌姐夫正在江湖上奔走,联合抗元,那幅画就留在了坐忘峰。

      我爹爹是个博学多才之人,于丹青亦有见解,见了我的画常说,有形无魂,算不得好的作品。

      我便问他如何才叫好的画作。

      他叹了口气,指着我兄长的书房道:“你哥哥的那幅画,便是极好的。”

      我专门为此写了信给我阿兄,问他可不可以去仔细看看那幅画,那段时间正是战争的关键时刻,他应当忙得很,然而给我的信回得很快,应允的同时,还在回信里细细地安慰了我一番。

      我兄长一向是个如此温柔的人。

      他的院子叫做一日同风起,我时常进去看它。

      画上是个女子,穿了一身不太漂亮的布衣,只是面容描绘得很粗略,我只能隐约看出来她有一双柔软而漂亮的眼睛,像是隔着一层遥远的云,深情而哀伤地注视着我。

      也许并不是我,而是我的兄长。

      爹爹既然说这副画画得妙,我便将它当做了范本,日日临摹揣测,很快我便能将它完整地默写下来,甚至连边上的一行“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都分毫不差,可是总还是差了些什么。

      范叔叔是我爹爹的至交好友,他膝下无子,便将我当做了亲生孩儿,向来十分疼爱我。

      一日他来坐忘峰,我便与他提了提这件事,他看了一眼那幅画,也是片刻的失神,然后他便叹息着对我说:“喜欢,这副画,你永远不可能画得比不渝更好。”

      我觉得很不服气,教习师傅们没有一个不夸我天资卓越,聪慧至极的,我是杨家人,多少是继承了一些我爹爹那种傲气要强的性格,画了几百副一模一样的画,甚至心里已经隐约勾勒出一个美丽柔顺的身影,便自作主张为那张模糊不清的脸填上了各种美丽的样貌,只想着有朝一日能超过它。

      我娘亲觉得我是陷入了执拗,便抱着我,给我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这个故事我阿姐也曾经对我讲过,大概就是两个经天纬世的少年是如何重整明教,匡扶天下的故事。

      我知道那是我的兄长和姐夫,只是这个故事,总是不完全,阿姐总是或多或少地省略一些情节,比如那个远在天边的波斯明教,比如那个绝世独立的东海小岛,比如画上那个可爱的姑娘。

      其实那天娘亲也没有把这个故事讲完,她只是告诉我,那个姑娘,名字叫做小昭,她是我哥哥的爱人,是远走天涯的孤雁。

      真正将这个故事说完整的,是我阿兄自己。

      那时我已经七八岁了,早已不再执着于一副肖像,我虽然依旧看不出阿兄的画究竟有何奥妙,却也能大方承认自己的不足。

      新皇登基,明教的尴尬境地连我这样的孩童都隐约看出一二,何况是我聪明通透的阿兄?

      于是明教逐渐式微,他和姐夫退居坐忘峰,渐渐的不被让人提起。

      那时他已经二十六岁,我阿姐的孩儿已经会满地跑,提亲的媒人都要踏破门槛,他却仍旧不肯娶妻,爹爹和娘亲似乎知道他的心思,并不逼他,他就整日待在山上,喝喝茶,种种花,连画技也有所进步,却依旧没有将那副泛了黄的旧画翻新得更好看一些。

      后来我才知道,情深如我阿兄,就连回忆起那个姑娘的容貌,对他而言都是太残忍的事。

      然而那会儿我并不懂这些爱恨别离,我阿兄为人随和风趣,我便喜欢粘着他,我将得意的字画都拿出来给他看,无意中打翻了一副落满灰尘的卷轴,画卷散落,显露出画中人泛着浅蓝色的眼睛。

      那副画我曾经不停歇地画了两年,画中人物早已深入脑海,我娘亲劝解过我后,我有所顿悟,这是我依着心中猜想的小昭而作的最后一副画。

      也是我最满意的一张。

      我不知道这一副画得到底是好是坏,只是我那冷静自持的兄长,在看到她的时候,猛地别过了脸,修长的指尖死死攥住画纸,又小心地铺平。

      他低声问我:“喜欢,你是从何处见过她?”

      我摇摇头回答:“我并没有见过小昭姑娘,阿姐也不肯告诉我她的故事,美人如花隔云端,她的面容,是我看着那副画自己猜测出来的。”

      “她的故事,她的故事……”他低声重复了几遍,抬起头对我笑了笑:“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悔是太小心了些,你若是真的想听,我可以告诉你。”

      那天夜里,坐忘峰的星空辽阔高远,在微凉的夜风中,我的兄长慢慢地饮一壶烈酒,将久远的往事娓娓道来。

      我终于知道画卷边上那一行不起眼的诗句中,藏着如何悲伤而无奈的故事。

      小昭姑娘如我所想的那般,是个温柔可爱的姑娘,她身世不太好,父亲早亡,母亲也不喜欢她,一直将她寄养在乡下,偶尔去看她,也是一副冷若冰霜的神态。

      万幸遇见了我阿兄,我阿兄爱上了她,她也一心一意地待我阿兄。

      他们原本是打算,等到天下稍定,就回报父母成婚的。

      然而总有一些时候,并不是喜欢就可以长相厮守的。

      去灵蛇岛的时候,他们中间所有的谜团都被抽丝剥茧,小昭的母亲比我兄长曾经猜想的更加美艳,姿容绝世,国色天香。

      她是明教护教法王之首,是已故阳教主的义女,她是紫衫龙王黛绮丝,是波斯明教的圣女。

      波斯明教布下天罗地网,进退两难间,我兄长那时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想着至少把其他人送出去。

      然而小昭舍不得。

      她舍不得我兄长为她而受到一点点伤害,于是选择牺牲自己,随着母亲远走波斯。

      故事的最后,一身华服的明教圣女靠在少年身上,轻声对他说:“公子,你知道的,小昭不想做什么光明圣洁的教主,小昭只想留在这里,哪怕只是做个普普通通的丫鬟,我也是心甘情愿的。但凡还有一点儿转圜的余地,小昭都会拼了命的留在中土,留在你身边。”

      她漂亮的蓝眼睛中泛起海水一样的哀伤:“可是公子,我不想你死,我是宁愿自己被处以火刑,也不愿意公子有一点儿伤痛的。”

      我阿兄死死地拽着她,不让她登上那艘华丽雄伟的大船,紫衣姑娘狠了心,在他的水囊中动了手脚,等到我阿兄醒过来,手里就只剩下一条淡紫色的丝绦。

      然后他顺利带着屠龙刀回到了中土,一如往常地筹谋算计,谈笑风生。

      只是他身边总是会默默注视他的小丫头不见了,只是他的腰间,多了一条丝绦挂饰。

      八年过去了,他依旧珍而重之地抚摸着它,俊朗的面容上泛起眷恋的笑容。

      我原本是想问他为何不去寻她,想了想又觉得这个问题傻的可以。

      去寻了又能怎样呢?相亲而不可接近,何必徒增烦忧?

      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阿兄题在画上的那句诗,原来之后还有的一句。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我刚刚学着读书时,磕磕绊绊地翻爹爹的书来读。

      那上头有一句诗文,写的是“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我懵懵懂懂地问娘亲这句话的意思。

      我娘亲便告诉我:“这句诗是在遣怀,说的是说男子与心仪女子间的约定破灭,他心灰意冷,连良辰美景,月下西楼也无心问津。”

      我觉得荒唐极了,又问:“明明说好的约定却告吹,他是该怨怼那个姑娘,不然也不会觉得万物失色,连晴夜明月也不愿欣赏。”

      娘亲愣了一下,没说话。

      爹爹整理好了东西,走过来给娘亲披了件衣裳,将她揽进怀里,笑着对我说:“没有,他很庆幸曾经能遇到她,即使后来分离,也从来都没有怪罪过她。”

      爹爹如此,阿兄也是如此。

      而阿姐说的“不罪”,我想我终于是明白了一些。

      日子慢慢地过,我彻底放弃了想要超过阿兄的念头,那幅画,是他的欢喜与绝望,是他的相思和相忘。

      范叔叔说得对,即便我天纵英才,在那幅画上,也永远比不上他。

      几年后的一天,我正在院子里摆弄我新得的一套棋具,玉雕的棋子娇气,需要日日擦拭。

      塞克里风尘仆仆地从门外进来,匆匆地叫了一声“小公子”,还没等我与他打招呼,他就一头扎进了我阿兄的书房。

      进去的时候,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我没看清那信的模样,只记得深色的信封上头有一簇红色的印记。

      像是跃动的火焰。

      半年之前西边的明星低垂暗淡,我便隐约猜到了这件事。

      那副精致的棋子刚刚被我磕掉了一个角落,玉色微瑕,已经算不得珍品,我垂下眼帘,听着书房里隐约传来压抑的哽咽喘息,默不作声。

      情深不寿,小昭的死讯对我阿兄打击太大,原本玉树临风的白衣公子竟然也沦落到了借酒浇愁的地步。

      他醉了整整三日,我爹爹看不过去,闯进了一日同风起,那时他已经喝得吐血,爹爹给了他一个巴掌,将他拖起来,怒斥:“烂醉如泥,你看看你成了什么样子!”

      “她死了!她死了!我还能是什么样子!”

      我站在门外,看见我兄长像是小孩子一样趴在父亲怀里,初时是困兽般的呜咽,随后变为嚎啕大哭:“爹,爹,昭儿,我的昭儿死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转过身去,在心里默默算计斗转星移,路遥马力。

      医者不自医,卜者不自相。

      有些事情我不能说,却至少可以心里有数。

      我见到她的那天,天朗气清,冬天刚刚过去,阿姐院子里的桃花含苞欲放,我与阿兄坐在亭子里一边晒太阳,一边弹一曲《凤求凰》。

      我原本是不太想弹这一首的,怕他睹物思情,然而拗不过他坚持,也只能如他所愿。

      正弹到下篇的那句“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时,门外忽然响起轻轻的脚步声。

      我抬头看见紫衣姑娘缓步而来,比我画中的模样更加貌美,所有留存于想象中的飘渺幻影浮上水面,变得真实而清晰,在这一刻汹涌地向我袭来。

      波斯明教的圣女已然尽忠身亡,而杨不渝的昭儿,回来了。

      天上的飞鸟张开翅膀,我听到阿兄手中茶盏掉在地上的声音,忽的想起我刚刚学艺时,偷偷地为阿姐和他都卜了一卦。

      花好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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