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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妫染中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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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死!身体抢先采取了行动!
空蝉本来就没打算对张良动手,这下心中更是慌乱,不过既然都这样了,也只能硬着头皮直视面前的人。
“不愧是儒家的三当家,早就听闻张良先生足智多谋,不料攻心战术也无出其右,但是,你以为我会相信?”
随便编个故事企图瞒天过海,当她是任人欺骗的三岁孩童吗?未免也太小看她了。
“少君不是很想知道自己的过去吗?”
只见张良面色如常,毫不畏惧,因为以他对未婚妻的了解,何尝不知她并不想杀人,此刻不过是在虚张声势。
表面上性命攸关,实则他才是占据上风的那个。
“虽然想找回那段失去的记忆,也不希望有人趁机扰乱我的思绪,告诉我一些子虚乌有的所谓事实!”
“子房所言,句句属实,不过,临近揭开秘密的边缘,少君又在害怕些什么呢。”
“我才没有害怕!”空蝉立刻反驳,随即移开了目光,气势渐弱,“我只是……只是想知道真相。”
莫名的感到惶恐不安,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这就是你一直在寻找的真相。”
“才不是,你不过是想利用我失去了记忆以及对你放松了戒备这点,意图策反而已!”
“是,出于各种原因,我都必须阻止你继续为嬴政卖命!”眉头紧锁,狭长的眼睛现出凌厉的光芒,张良从未如此严肃。
“为什么!”
“我不能再让你一错再错下去了。”
有时候什么都不知道,远比知道要幸福得多。
而令人感到痛苦的觉悟,也总是姗姗来迟。
“你冷静一点,接下来我所说的,绝无半点虚假,你相信我,好吗?”看着她无辜的眼神,张良的语气温和了许多。
“嗯。”鬼使神差地,空蝉乖乖点了点头。
“空蝉并不是你的真名,鉴于你是极少数能掌握两种属性阴阳术的天才,又恰好在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九。”
空蝉微微蹙起眉头,他说的不错,水能生木,自己的确擅控水又能拈花栽木,至于兄弟几人、排行第几这种事,她就不清楚了。
“因此齐王为你取的名,是单字一个染,从水、从木、从九。”想当初为了得知她的名字,也是费了一番心思。
再次听到齐王,空蝉愈加崩溃。
“在你之前齐国有好几位公主公子早夭,作为齐王唯一的女儿,你是最为受宠的掌上明珠,中和,这是你的封号,亦是你的字。”
“《中庸》首章云: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者也,天下之达道也,这便是你封号的由来,足见齐王对你的期望。”
“不!不是这样的!我怎么可能会是齐国公主……”
齐王的下场空蝉再清楚不过,这下她是真的无法接受了。
自始自终,她都没有想过自己会是一国公主。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定不会普通,毕竟平民是不大可能接触到阴阳术的,但若说是宗室之女,嬴政也不可能如此待她。曾经以为自己是秦国人,后来也设想过可能是韩国或是赵国的贵族后裔之类,且这个想法在扶苏还她玉佩和香囊后更加坚定。
事实上,秦灭六国,任她是其它六国中人,嬴政都是她的仇人。
然而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齐国?
如果张良说的是真的,那她都做了什么啊……
冷眼旁观各国覆灭,甚至助纣为虐,帮着仇人灭掉了自己的家国,逼死了自己的父亲……
不曾想,那个懦弱无能的齐王田建竟然——
“不!不可能……”
“铛——”
豆大的泪珠滴落,手里的剑再握不住,径直落下透过青石板稳稳地扎在地上。
“染儿!”张良连忙上前扶住她的双臂,害怕她站立不住,“我知道你一时接受不了,你不要激动。”
“我……”那双漂亮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往昔的光彩,无神而又哀伤。
当年秦国的大臣皆上奏要将齐王幽禁。
她没有反对。
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是她的沉默,间接导致了齐国的覆灭和齐王的死亡。
王建失国,松柏苍苍。
齐国最终选择了投降,幸运的是战火不曾波及这方土地,可是齐人对齐王却颇有不满,就连他惨死后也不肯原谅,甚至作诗讥讽。
“若另一侧的那人是先生的亲生父亲呢?”
“殊不知孝乃是最大的私德,你们口口声声天下苍生,真的遇到关乎切身利益的问题,还是做不到公正。”
方才的话,言犹在耳。
可是,她再也没有资格轻易说出口了。
当她与任何人都没有亲密联系时,可以冷漠无情,可是一旦知道对方是有着血缘关系的人,如何加以指责?
站着说话不腰疼,轻飘飘地评判别人,可真是太容易了。
“我杀了自己的父亲……是我害死了他……”
“染儿……那不是你的错。”
“你告诉我,我不是齐国公主,我不是……齐王建才不是我的父亲!”对于这样的认知,空蝉真的接受不能,抓着张良的衣襟,她几近哀求。
看到心上人绝望的神情,张良也不忍心再刺激她了,可是想到此时不狠心推她一把,继续让她为虎作伥,不仅浪费了之前的努力,也定会再次铸下大错,他还是决定坚持下去。
“不要再逃避了……你就是妫染,齐国公主。”
“那……”她松开手往后退了几步,盯着张良,茫然地摇了摇头,“你与我又是什么关系?”
“你是良心悦之人,誓娶之人。”怕她心生抵触,张良没有提及婚约之事。
“你说什么?!”空蝉瞪大了眼睛,她明白张良并不是在占她便宜。
“那我喜欢你吗……”
张良苦笑了一番,“喜欢过,只是现在完全都忘了吧……”
等等……喜欢?空蝉的心死了太久,早就已经忘了那是什么感觉。
“你的母亲毓王后正是韩王安的妹妹,亦是先母的挚友,良十岁第一次在韩王寿宴上见到你,那时你才八岁。”
“八岁……”
“良十四岁那年,安平君和龙泉君去世,你来到韩国吊唁,之后便在新郑逗留了一阵。”
期间,他们正式定下了婚约。
“后来,我来到小圣贤庄求学,正巧,你也在桑海。”现在回想起来,那真的是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了。
“再后来,韩国灭亡,是你陪伴我度过了那段黑暗的岁月。是那个勇敢无畏的公主告诉我这世界上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还有很多值得期待的美好事物,还有很多值得去爱的人。”
张良平静地叙述着,没人知道他心底深处正在无声地啜泣。
空蝉呆呆地望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虽然他不说,自己也能感受到他的悲伤——可是她真的毫无印象。
“天有不测风云,在你及笄之前,毓王后遭人暗杀。没过多久,你也消失不见。那一别,如今都已经过去七年了……”
她现年二十又二,头上还是没有别簪子。
他们都欠了她一个及笄礼。
隔了几年,齐国覆灭,嬴政一统天下。张良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有可能再也找不到她了……
空蝉以为自己从来都不会哭的。
可忧伤在心中肆意蔓延,泪水接连滑落。
“你不要再说了!”
她什么都想不起来!
虽然知道共情很难,其实她的控心术已经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只要她愿意,观人眼睛便可知他人所想。
有的时候她也会唾弃某些人实在是太过大惊小怪了,身处乱世,生离死别乃人之常情,何必那般痛不欲生、寻死觅活。
可真正等到悲伤降临在自己身上,她的表现还不如一个普通人。
若是自己亲眼看到那一幕,现在又会作何感想呢?
“就算是这样你还要效忠于嬴政吗?”
“你不要再说了!我求你……”
“染儿!”
空蝉闭上眼捂住耳朵,蹲在地上缩成一团,她也不想充当杀父仇人的刽子手啊……
张良知道她需要时间消化这些噩耗,但是无论作为齐国公主,还是阴阳家少君,她都不会露出自己脆弱不堪的一面。
看来她是真的伤心了。
“染儿,你还有我。”
“我没办法相信你……毕竟在你眼中,我是你的敌人。”空蝉冷静了不少,只是她把脸埋在臂弯里,声音听上去闷闷的。
“其实你更赞同公子扶苏的主张,对吗?此次来到桑海,不光是儒家,你的目标还有罗网。”
“你……你怎么知道?”这个人真的是聪明得可怕,不怪嬴政那般忌惮儒家。
“你不在蜃楼,代表你和云中君、月神不是一派;你不去东郡与章邯汇合,说明目标也不是墨家、道家;在桑海街头偶遇师兄和我,你也没有太大反应,可见儒家需要徐徐图之;流放了扶苏,嬴政自然也不会放心别的子嗣,而罗网、赵高正是十八世子的凶器。”
“你知道的未免有些太多了。”
“其实远远不够,我只是希望你能回心转意,不至于越错越离谱。”
“那就让我看一看,你说的究竟是真还是假吧……”空蝉站起身,缓缓睁开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张良自然知道她的意思,他站在她面前,巍然不动,不躲不逃。
空蝉伸手结印,对他施了读心术。
只一瞬,张良过去所经历的一幕幕场景都浮现在她眼前。
他记得的,还有,不记得的。
韩国新郑、齐国桑海、紫兰轩、小圣贤庄、项链、梨花、流萤、香囊、玉笛……
张良,子房……
“阿良,你娶我吧,要不我娶你也行!”
“中和,婚姻大事,岂容儿戏。”
“没有儿戏,我是认真的。”
“好,既然说出口那就不能反悔了哦。”
“阿良,我真的好喜欢你呀!”
“有多喜欢?”
“嗯……比你喜欢我的要少一点点,你会介意吗?”
“当然不会了。”
“阿良,我要回齐国了,你会想我吗?”
“会,下一次见面,便是良迎娶中和之时。”
“好啊,我等你。”
…………
明明是属于张良的回忆,却每一幕都有她——
“怎么会这样……”
然此术太过霸道,不过片刻张良便承受不住,直吐出一口鲜血。
“为什么不躲开!”看到人受伤,空蝉才幡然醒悟,挥袖撤去阴阳术飞身扶住了张良,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紧张。
“因为,我想让你亲眼看到,也可以证明我没有骗你。”
对方毫无责怪之意的温暖笑容让空蝉的手颤抖不已,冷汗直流——她好像一直都在伤害自己最亲近的人。
最为可怕的是,她仍旧什么都记不起来。
是啊,好像是有那么一个男子……卑以自牧,温润如玉。就像三月的新草,在她心中生根发芽。
“阿良……呃……”
她拼命回想,却始终有什么在压制她探寻过去。咒印终是发作,疼痛难忍,她晕倒在人怀中。
握着中和冰冷的手,张良紧紧搂着她,心情沉重。
他心中装着天下苍生,可是有一方角落,永远都只有这个女子才能进入。
原以为自己早已放下了,谁知再相逢,心中还是控制不住地悸动不已。就算知道可能是徒劳无功,依旧飞蛾扑火、九死不悔。
因为他深信,他的小姑娘不会杀他。
凌虚被收回剑鞘,张良将人打横抱起。
“染儿,我们已经许久未见了,良甚为挂念你,你知道吗?”
梨花树下,你浅笑嫣然,那是铭刻一生的初见。
如今,即使回不去也没关系,你还活着,就已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