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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诚见君子 ...

  •   有那么一瞬,空蝉觉得自己对星魂未免太过刻薄了,说到底他只是个孩子。

      不过,她偏偏就是斤斤计较,得理不饶人的性子,睚眦必报,所以那一丁儿点的悔意不销半刻就消失殆尽了。对此,她也很有自知之明,如果不是闲来无事多读了几卷圣贤之书,自己定会做的更加过分的。

      太阳落山之后,夜幕完全降临,今天是十六,明月已悄然探上枝头,皎洁的光芒笼罩着大地,地面上仿佛落下了一层白霜,雾气弥漫在空气中,清清冷冷,轻易就迷了人的眼。

      桑海街道四处都看不到行人,除了值守的秦兵。

      空蝉独自提着一盏灯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溜达着,鞋跟接触地面所发出的“哒哒”声格外清晰,富有韵律的节奏,打破了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近来桑海戒备森严,百姓战战兢兢,晚上早早地便都关门安歇了。

      看来万家灯火的场景,只能存在于她的想象之中了。

      有点遗憾。

      也有些寂寞。

      “你应该多看看月亮。”

      这句话,究竟是谁跟她说过的呢?

      空蝉想不起来。

      这种情况经历过太多次之后,也就习以为常了——一时弄不清楚的事情就放一放,说不定某个时刻就曲径通幽。

      她很清楚,自己失掉记忆并不是意外,一定是阴阳家的那些人不想让自己知晓过去,只愿她是个傀儡。

      当然,也有可能是——嬴政。

      不过他们都忽视了空蝉是个很有想法的人这个事实,虽然她极少表达自己的见解。

      比如像这样独处的时刻,正是思考的好时机。

      “亡秦者胡……”她喃喃自语。

      这“胡”真如嬴政所忧虑的那样是指胡族么?蒙恬英勇善战,黄金火骑兵所向披靡,她觉得不太可能。

      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①而且南公跟她说过的,“亡秦必楚。”

      其实莫说楚国了,其他五国氏族都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卷土重来,复辟故国。

      难道说,不止一个因素吗……

      罢了罢了,既是出来散心,就把那些烦人的事务暂且丢掉吧。

      忽然,身旁三两点闪烁着的绿光吸引了她的目光。

      萤火虫?

      空蝉抬头,星星点点的流萤仿佛汇成了一条浅浅的长河,向远处蜿蜒流淌。

      朝着最亮的方向走去,脚步也不自觉变得轻快起来。

      最终在一座宏伟的门楼前驻足,将灯稍稍举起,她小心翼翼地踩过青苔,好奇心驱使她朝里面破败的建筑群走过去。

      这个地方……似乎是冷宫,难怪刚刚就很少看到有士兵巡逻了。

      因久无人居,野草丛生,殿前青石板上覆盖层层叠叠的落叶散发出枯朽的气息,混杂着泥土的味道扑面而来。随处可见的断垣残壁,门窗在风中吱呀作响,残破不堪的纱帐飘动,氛围诡异而恐怖。

      明明是第一次到这里……为什么会生出一种熟悉的感觉?

      空蝉停下脚步,望着殿旁曲折的长廊陷入了沉思。

      一霎那,脑中闪过无数细小的碎片,可就是拼凑不成完整的画面。

      只是为何,她会感到害怕?

      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身上的环佩相撞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是谁?”

      有人!

      心跳加速,空蝉握紧了手中的木柄,做好了随时应战的准备。

      “原来是少君阁下。”那人从黑暗中缓缓走出,露出了精致的面容。

      “张良先生。”待她听到声音,看清那人,心中倒觉安稳了许多。

      “子房无意冒犯,唐突了少君,还请见谅。”其实张良也吓了一跳,他没料到会有人来到这里,还是中和。

      既然天意如此,无论如何,他都想争取一下。

      “小圣贤庄距这里约有一个时辰的距离,此时早已戒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少君又为何出现在此处?”

      “我……”

      见她拒绝回答,张良也不逼迫,“在下与友人对弈,耽误了时辰没能回小圣贤庄,况且月色正好,欲寻一安静去处观赏,于是来到了这里,少君应当也是吧?”

      “颜二先生呢,怎么不见他?”

      “师兄还要授课便先回去了。”

      “原来如此,我原以为这里无人……如此空蝉便不扰先生的雅兴了,告辞。”虽说踏破铁鞋无觅处,但此时此刻会面实在不够明智,空蝉头也不回地欲离开。

      “少君请留步,良辰美景,总要有人共同分享才算是真正的乐事。”

      “你就不怕我趁机杀了你?”转过身,空蝉看向他难免吃惊。

      他该明白的。

      “为何要怕?”

      “你清楚我来桑海的目的。”

      “是的,子房清楚。”

      “你当唯恐避之不及,而不是邀约赏月。”

      “子房所为,问心无愧,少君亦不是滥杀无辜之人,自然无需担忧。”

      “好一个问心无愧,你倒是想的开,不过,张先生不觉得我们这样,很像是在密谋些什么吗?”

      盯着她紧握着的手,张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少君如此,哪像是与我在密谋什么,横竖不过是偶遇而已。”

      “可旁人未必这么觉得。”

      “这里,不会再有旁人来了。”

      没有错过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空蝉环视四周,果然没有感知到其他人的存在,她方才警告过星魂,看样子他没有敢跟过来。

      “儒家不是强调男女七岁就不同席,时刻谨记要与异性保持距离的么?”

      “可少君不拘小节,对吗?”

      “不,我拘。”

      还是那般调皮。

      张良轻笑,随后在正殿前的台阶上坐下,“那少君为何还是选择了留下?”

      向来都是她看破别人的心思,偶尔被人窥得内心所想,空蝉觉得很有意思。张良知道自己的过去,何况这位儒雅的男子,她并不讨厌。

      “长夜漫漫,圆月亦无眠,既然一天之内再遇,也是一种缘分。”她将手中的灯轻轻放在了台阶之上,隔着这灯自己也在张良身旁坐了下来。

      周身萦绕耗着令人心安的艾草香气,看着身旁神态自若的女子,恍惚间,张良仿佛看到了过去的中和,还有,他自己。

      十年前,她就是这样静静陪伴在自己身边的。

      只有灯的位置不同。

      “没想到这个季节就已经有了萤火虫。”空蝉伸手,一点光亮轻轻落在她指尖。

      “因这附近有几汪清泉。”

      泉水很是清澈甘洌,直至那年池中浸透了鲜血。

      多少年过去,水已恢复了原初的状态,伊人却不再是当年的模样。

      “初春便能看到零星几只,仲夏之夜,萤火成群,宛若空中星辰皆汇聚在此一隅,美不胜收。”

      “原来如此,方才我正是循着这些流萤来到这里的。”

      “这四周曾经种着很多桃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一年四季,风景流转,秀美如画。”他轻声叙说,温柔似三月清风拂面。

      “看来这里对你来说不仅仅是一座冷宫这么简单,你不是韩国人吗?为何对齐国故土如此有感情?”

      空蝉以为他是联想到故国才这样伤感的。

      “良在齐鲁之地求学多年,早就对这里的一草一木生了感情,齐国虽未历战火,然秦王暴虐,百姓与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又有何区别?”

      “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三者皆同,社稷一统,先生可认为不妥?”②

      “无甚不妥。”

      “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张良先生,你僭越了。”③

      “嬴政非周天子,且治理江山若只靠一个帝王支撑,无人敢发声,社稷也终会衰败。”

      空蝉撑着头看着这俊美的青年,“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张良知道,能容得下别人不同的看法,可见她并没有失了本心。

      他还有希望。

      “少君阁下,在下有一个问题,不知可否向你讨教?”

      “请问。”

      “若是修筑长城之时发生了事故,有一块巨石落下,正好底下站着五个人,碰巧启动一个机关可以改变巨石的方向,使之落向底下只站着一个人的另一侧,你此时就在机关旁,伸手触动它,牺牲一个人便可解救这五个人,你会作何选择?”张良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有机会将中和当初刁难自己的问题再抛回给她。④

      空蝉感到有些奇怪,对方突然问这种问题着实让她摸不着头脑,“我可以让那石头停下,或者是喊这些人躲开。”

      “排除这些可能性,假设他们的生死就掌握在你一个人手中,你会怎么选?”

      “我不会出手,这事和我无关,我不是神明,无权掌控他人的生死。”

      “若是有十个人呢?”

      她沉默了片刻,“那我的回答依旧不会改变,万一那几个人早就已经不想活了,岂非求仁得仁?”

      “在阁下心中,十个人的性命难道也比不上一个人重要么?”

      “那要看那十个人的价值有没有那一个人多了。”

      “那该如何衡量人们的价值呢?”

      “天子、诸侯、士大夫、将士、平民……依次递减吧。”

      “如此,良是否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千万人的性命在你眼中也比不得嬴政一人。”

      “是的。”空蝉自然理解他的弦外之音,“我不会自责的,那么,如果是你呢,你会怎么选择?”

      “我会选择救那五个人。”

      “为何?”

      “牺牲五个人与一个人所造成的痛苦,显而易见,前者更甚。再者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若无天下千千万万的百姓,帝王统治也将变得毫无意义。”

      这是变着法子劝她放弃嬴政吗?

      “哦?若另一侧的那人是先生的亲生父亲呢?”

      “……”

      “当然,空蝉也无意冒犯令尊,只是假设一下。”

      似是没有考虑过这种情况,张良被问住了,“那子房是得好好重新考虑一番了。”

      “儒家信奉亲亲、仁民、爱物……”空蝉站起身,颇有些鄙夷地伸手凝结了几片树叶,又随意翻手将之掷于地上,“殊不知孝乃是最大的私德,你们口口声声天下苍生,真的遇到关乎切身利益的问题,还是做不到公正。”

      这番话……莫名的熟悉。

      她好像曾经说过的……

      回眸看着张良嘴角那抹狡黠的笑,空蝉若有所思,下定决心还是开了口。

      “张良先生,你认识我,对吗?”

      “是的。”

      “我们,是不是还很熟?”

      张良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明知被他套路,一种名为只要是你说的,我都相信的感觉还是涌上了心头,空蝉走近他,装作不经意展开手中的香囊提到他眼前,“对了,张良先生是韩国人吧,昔日韩国坐拥宜阳铁山,能工巧匠辈出,这香囊,你可知它的来历?”

      “若子房如实相告,少君会改变想法吗?”

      闻言,她还是沉默了,随后含糊其辞起来。

      “也许。”

      “这香囊确出自于韩国工匠之手,名为棠梨映雪,其上镌刻的梨花代表了纯洁无暇的爱情,也象征着离别。”

      “看来寓意不是很好啊。”梨花似雪,雪如梨花,可是它们并不属于同一个时节。

      “内置混合了艾草的熏香,可以驱蚊。”

      “哎?就这样?”

      “少君不妨打开它看看。”

      空蝉将信将疑地将香囊打开,借着月光仔细观察,才发现里面还刻着两个小字,之前都没注意到。

      可惜,她不认识。

      无比自然地,顺手就将香囊递给了对方。

      “是韩国文字吗?”

      “不,是齐国文字。”张良淡定接过,看都没有看一眼,语气却十分笃定。

      “那张先生可认得?”

      “认得,良、染。”望着她的眼睛,他一字一字说得清清楚楚。

      “是名字吗?有人跟我说,这物件属于我,看样子,它的主人另有其人。”

      “不,它正是你的所有物。”

      “可不要欺负我不认识齐国文字啊。”

      “这是我刻下的,是名字。”

      一瞬间瞳孔放大,空蝉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是两个人的名。”

      这个良,该不会指的就是——

      走到殿前空地中央,张良负手孑然而立,“这里,过去曾是齐国嫡长公主的住处。”

      那年盛夏,草木葳蕤,万萤飞舞,佳人在侧,巧笑倩兮。

      他以为会是一生一世。

      空蝉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那她,现在何处?”

      她原以为自己是韩国人,没想到居然……

      张良转过身,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远在天边。”

      “唰——”

      一道剑光闪过,未等他做出反应,腰间凌虚已经被女子抽出,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诚见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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