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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一片碧血映丹心 ...

  •   第四章一片碧血映丹心

      蓬莱阁

      天曜听见偏殿动静,知是宁曦月回来,便坐起身,弹指燃了灯。宁曦月原本正蹑手蹑脚准备换身衣服就走,抬眼看见寝殿那边亮起一豆萤火,心中蓦地一暖。
      她前一夜因着清明本就没睡好,接着又奔走了一天一夜,身体已经是乏极,此时听见天曜推门“吱呀”一声,一口气松下,疲惫瞬间就涌了上来。
      比起摄政王府,蓬莱阁才更是她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她自出生起就住在这里,六岁受封时才第一次住了王府,受封后也是留宿这里更多一些。
      在宁曦月的记忆里,她第一次迈开腿走路是天曜扶着,第一个认识的字是天曜教的,说出来的第一句话也是天曜的名字……君宁开国二百余年,世人皆以为太祖命宁川泽耗费大力气建造的蓬莱阁内只有一具泥胎神像,却不知守护了这个国家二百年的神上真实存在,且有血有肉,与常人无异。
      用他自己的话说,无非就是,比常人活得久了一些。

      宁曦月也推开了门,立在晨风中看那人穿着中衣向她走来。此时天刚微亮,万籁岑寂,唯有那人跫音杳杳,举手投足皆如琼枝玉树,端的是神姿高彻,超然风尘。
      她的眼神不自觉地软了下来,又突然有点委屈,遂轻轻叹了口气,挤出了一个笑容。
      天曜走到她身前,伸手替她正正七龙攒玉紫金冠,扬起了眉:“笑得比哭都难看,又一夜没睡?发生了什么?”
      两人就像是忘了之前的不欢而散,不同的是宁曦月是不想再提,而天曜则是根本没在意。
      宁曦月皱皱鼻子:“黄河泛滥,鼠疫横行,我已经下令封闭城门了。”
      饶是天曜也不禁一怔:“鼠疫?”
      宁曦月点头:“百年前君宁逃过一劫实乃侥幸,漠庭用了一百年的时间也未能恢复全盛,这次……”她伸手环住天曜的腰,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闭上眼睛:“你信不信,如果我处理不好,就又会有人上书斥我祸乱朝纲,导致天降灾难。反正他们已经习惯了,只要出现异常,就一定是我的错。”
      这话并不假,熙泰十一年黄河泛滥,永安二年燕州大旱,永安五年黄河溃堤,永安六年皖州大旱,甚至是永安八年凛川叛乱,都有人上书责女祸当朝,牝鸡司晨。
      总归都是她的错就是了。
      宁曦月扁扁嘴,那群言官,杀人从来不用刀。

      天曜心下叹了口气,扣住她的后颈把她扶起来:“你也应该习惯了。”
      一拳打到棉花上是什么感觉?
      “嗯,早就习惯了。”
      谁让我是宁曦月呢。

      天曜从来没跟她“同仇敌忾”过,无论是她遭受不白之冤还是被百官气到崩溃大哭。她小的时候也会跟君扬抱怨,甚至还偷偷讨厌过天曜,可后来她也不得不承认,正是这种近乎不近人情的理智,才让她在这十几年朝堂上的波诡云谲里尽管如履薄冰却仍能毫发无损。
      她不曾被权势遮蔽过双眼,不曾被愤怒迷惑过心神,不曾被成见左右过判断——哪怕是对杜言。世人皆叹两大权臣不合,都认为是她年纪小做事浮躁,却不知丞相咄咄逼人之至。若非天曜……若非天曜……她恐怕早就因意气太盛而死的不明不白,徒留君扬一人独木难支。

      “人间经历的最惨烈的一次鼠疫持续了上千年,天下易主数次,鼠疫都未曾完全停止,民间死伤不知凡几。你和君扬,莫要走前人老路,想想别的办法。”
      “我知道。”宁曦月看了眼时辰:“快卯时中了,我已经迟了,先走了。”
      “去吧。”

      宁曦月到达玄极殿的时候,殿内有人吵得正欢。她闪身躲在殿外,对瞧见她的侍卫示意不要声张,袖了手静静听着。里面礼部尚书和户部尚书正因是否与漠庭互市意见相左而吵得不可开交,她越听越不耐烦,索性亮了声向殿内走去:
      “二位尚书大人有这等功夫,不如去西郊病坊看看,去奉安城外看看?”
      她给君扬行了个半礼,施施然坐在象征着摄政王尊位的圣麒麟案后:“昨夜各位大人酣睡期间,本王带人焚烧了一千六百具尸体,他们绝大多数是从豫州逃难到京城的灾民,皆因患上鼠疫而亡。各位大人消息灵通,想必都已经知道了。”
      她话里讽刺的意味极浓,昨夜她带人搞得满城风雨,奉安城内上至相府下至娼馆各家各户都被禁军搜查了一遍,谁又可能酣睡如昔?
      君扬见她面上还含着笑,眸中却是冷光粼粼,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他扫了眼因宁曦月的到来而停下争执的众臣,抬了抬下巴问道:“如何?”
      宁曦月躬身:“还在有人感染,但吴院使说算是控制住了,臣翻了太医院的存档,传播速度的确比往常慢了许多。此外城门已经全部关闭,非奉命者不许出,任何人不得入,如要报信,拿箭射进来。”
      君扬勾唇:“做得不错。”
      宁曦月摇摇头,没说话。
      倒是杜言起身到殿中一揖:“皇上洪福齐天,此乃神佑君宁,神佑吾皇!”
      丞相起了头,百官齐和,一时间玄极殿充满了恭维声,君扬左手虚抬,示意众人噤声,出言问道:“既然此法可行,当着人推广至民间,诸位爱卿可有人选推荐?”

      群臣一片静默,这个差事不比其他,一不小心命都会送了,可若是能将此事平息,那加官进爵便是不在话下。
      一时间众人皆暗自思忖对己有利的人选,竟是无人说话。
      君扬的神色终是冷了下来。他冲龄登基,与宁曦月一暗一明同百官周旋十数载,也见过不少本来志存高远的进士在官场摸爬滚打几年后变的唯唯诺诺自私自利。可如今数十万百姓饱受瘟疫蹂躏,这群大臣竟然还在琢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的利益。
      他脾气就是再好,此时也动了肝火。
      但他也知道有个人只怕更生气。
      果然,坐在百官首位的摄政王大人半隐在广袖下面的手已经攥成了拳头。
      那拳头紧了又紧,绷得白皙手背上都显了青筋,又忽的散了开,五指虚虚扣住衣袖,竟似一肚子的闷气也散了开来。
      连这都能忍了?
      再瞧她神色,眼观鼻鼻观心竟是仿佛入定。
      没等他细想,杜言又站了出来:
      “臣有一人举荐。”
      君扬眼风不动:“丞相请讲。”
      杜言状似漫不经心的看了宁曦月一眼,垂头道:“兵部员外郎,尹修离。”

      很多时候,宁曦月都希望杜言就只是个会拍马屁的庸臣,那么她和君扬就可以省下不少的事端。
      可她心知肚明,丞相就是把一个天大的馅饼扔在她面前,她第一要做的也是先验个毒。

      六部下设二十四司,而兵部下有兵部、职方、驾部、库部四司,各司各设郎中一人,员外郎一人。
      永安十二年,骁骑将军尹修离随摄政王宁曦月得胜还朝,将凛川纳入君宁版图,随后掌武选的兵部司就添了第二位员外郎,便是以文入仕曾高中探花的尹修离。
      君宁开国之初由摄政王代行前朝尚书令之职统领六部,后世事变迁,到了宁曦月这代,她手里掌管的只剩下户部吏部再加上三法司中的刑部,先代摄政王手中的军权也因着摄政王和先帝先后逝世旁落到了端王手中。

      君扬瞧了眼太常寺卿:“众卿以为如何?”
      太常寺卿本欲看宁曦月脸色,却猝不及防与君扬对上视线,忙不迭起身跪在殿中:“臣以为不妥!”
      宁曦月抬眼看向君扬,轻轻叹口气,点了点头。
      君扬没有错过她眼中一闪即逝的难过。
      她是……在为尹修离难过。
      自古忠孝难两全,君扬瞬间便反应了过来,尹修离这是要舍孝了。
      太常寺卿姓尹单名政,而兵部员外郎尹修离,是他的嫡长子。

      官员在朝,子孙不考本是个为了避嫌的不成文规定,可尹修离十四岁入国子监太学,次年即被举荐至礼部春闱,诗稿传入民间,一时洛阳纸贵,被誉为天下第一才子。随即他放弃殿试,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为由孤身离京游遍天下,二十三岁回京,次年破格殿试,被君扬钦点进士及第,高中探花,因未中状元还曾引得御史谏君。随后便入翰林院任修撰,赐婚长公主君清,一时风头无两。待到长公主和亲远嫁,尹修离将大好前途弃之不顾,投笔从戎,受封骁骑将军,追随摄政王麾下,远征凛川。
      两年后还朝,军功在身却也只做了个从五品的小小员外郎。
      惋惜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唯独尹修离本人始终不卑不亢,怡然自得。

      “为何不妥?”自汇报完奉安城疫情后便再没出声的宁曦月盯住尹政的脊背,淡淡开口,“本王倒是觉得很妥当,尹员外同本王奔走一夜处理疫情,心细如发又顾得大局,的确是个好人选。”她说完还向杜言点头致意,而杜言也躬身并回了个笑容。
      嗯,摄政王同意了丞相的观点,还与丞相相谈甚欢。
      好像没什么不对。
      等等,摄政王?赞同丞相?!
      这就是最大的不对!
      除却早就有准备的君扬和君泓,群臣都是悚然一惊,而一个弹指间就想通了其中关窍的尹政更是汗湿重衣,头重重叩下:
      “尹员外资历尚浅,人微言轻,怕是难以服众啊!而且如今漠庭使者仍在京,还需尹员外充作译官以商讨两国修好事宜。”他终于对上了宁曦月的目光,眼中隐隐有请求,“请陛下与摄政王从长计议!”

      “尹大人此言差矣。”说话的却是坐在杜言对面一直微笑的端王,“漠庭那使者并非不会汉话,只是说得蹩脚了些,再者鸿胪寺难道连个会说漠庭胡语的人都没有?非得从兵部调人?张大人这鸿胪寺卿可是失职了。”
      鸿胪寺卿张合本来还想替尹政说几句话,见端王把矛头指向了他,擦了把汗,再不敢言,只能心里对尹政大叹抱歉。
      而端王继续道:“若是连尹员外都要说一声资历尚浅,那在朝官员只怕半数以上都要羞惭到地缝里去。只是这人微嘛……其实也好办,兵部侍郎一位还空着,请皇上下旨交吏部审议便是。”

      宁曦月挑了挑眉,兵部侍郎的确还空着,她也的确替尹修离瞄上了这个位子,可她本想迫杜言说出这话,却没想到替她开口的竟是端王。
      君扬也是暗皱眉头。一年前他们将尹修离插进兵部做员外郎受到很大阻力,背后是谁不动脑子也知道,如今倒是不用费劲了。
      他不动声色递给宁曦月一个安抚的眼神,他二人相交多年,彼此默契自是不必分说,宁曦月便按下心思,敛了双目。

      “事急从权,也不必交吏部了,擢尹修离为兵部侍郎,加关内、河东、河南三道巡查使,持尚方斩马剑代天出巡,处置疫情,安抚灾民,明日就出发,着各州府县长官,务必配合。”君扬站起身,下了御阶,扶起尹政,话锋一转:“至于与漠庭互市,你们也不用吵,写折子呈上来,朕会看。今儿也乏了,散了吧。”他说完,拉起宁曦月,不等众人叩拜就出了殿门,边走还边嘟囔:“都困成什么样了还逞强?”

      见二人离开,众臣纷纷起身,还不忘给站在大殿中间的尹政道喜,尹政勉强打起精神堆上笑应付,与众人宫门外道别入轿后便沉下了脸色,连声催促轿夫回府。
      想起朝会种种,他长叹一声,眉目间仿佛苍老了二十年。
      至此,尹修离彻底被推上台前,成为众矢之的,无论是他还是尹府,从此再无宁日。
      泽诚啊泽诚,你何时这般冲动了?

      君扬拽着宁曦月上了御辇,一路行到紫宸殿。他回头一看宁曦月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干脆直接把人横抱起来进了西暖阁给她放到榻上,又伺候着脱了外衣鞋袜,感慨完自己毫无帝王架子,方沉沉叹道:“你看见尹政的表情了吗?”
      宁曦月费力掀开眼皮:“修离事事都为他想到了,他眼中却只有自己的乌纱帽。”
      “也不能这么说,”君扬坐在榻边,见她裹着被子往里拱,不禁失笑,“他也是怕修离在各方势力的碾压下粉身碎骨。”
      “我以为他早有觉悟,”宁曦月哼哼一声,“他好像已经忘了他是怎么当上那个太常寺卿的。”
      长公主驸马的父亲才正六品实在是不像话,太后与君扬商议后下懿旨,直接越级提为了正三品的太常寺卿,位九卿之列。
      “他那个儿子都成精了啊……”她抱着被子滚了滚,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也不知道尹家祖上积了什么德……哎对了修离说让我给他找个府邸,他要出府,你有没有推荐的地方?”
      出府?君扬一怔,倒真的认真想了想:“原来的晋王府怎么样?”
      “晋王?君渊?他才从三品你就让他住王府,这样真的好吗?”
      君渊死的丢人,德宗皇帝为保皇家脸面压下丑闻,命其嫡长子承爵迁出京城,晋王府也就空了出来。
      “无妨,当年君渊为讨好皇爷爷,王府修得极简,说是王府,规格连个伯府都不如。晋王府离摄政王府还挺近,空着也浪费,给修离算了。”
      “那行吧,明儿我找工匠去翻修,等他回来就让他住进去。”她打着哈欠又想起一件事,“太后前几天跟我抱怨你都二十四了怎么还不立后纳妃……所以我奉了懿旨在奉安城的小姐闺秀里面挑几个过几天太后要叫进宫瞧瞧,你有感兴趣的吗?我要睡了等我睡醒你再告诉我。”她翻个身不满地嘟囔:“什么时候做摄政王的连皇帝选妃都要管了……”
      君扬听得一脸哭笑不得,直到身边人呼吸变得平稳绵长,知她已经睡熟,才伸手过去轻轻刮刮她的鼻子:
      “小月你还真是个……小笨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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