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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别逞强 ...

  •   在漫长又短暂的人生里,有些人就像是童年盛夏里曾啃过的一只美味冰棒,过了许多年后,商店里早就不再售卖,彻底成了童年里的一抹难忘色彩,与那天的夕阳、那天的笑声一起,成了一个人永恒的怀念。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怀念只是怀念,他们没有勇气去寻找。

      可李思愁偏偏做出了别样的选择。

      短短两天过后,又是李思愁的夜班。
      她的身影凄婉、楚楚动人,完美地融入了残阳下红叶飘零的景色之中。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次夜班又撞上了关钰。

      她吃过晚饭回到诊室的时候,关钰已经在那里了,在忙,根本没向她打招呼,连眼神都吝啬给她一个。
      李思愁也不吱声,一声不吭地坐到实习生的位子上。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诊室里一片死寂,极其缺乏同事之间应有的熟稔气氛。
      眼下这气氛,在外人看来,甚至可能会觉得是仇人见面。
      其实他们俩哪有仇啊?只不过是尴尬而已。

      上次夜班的时候,关钰劝她转行,她觉得关钰可能是看不上她,觉得她胜任不了医生的工作。
      这让她对关钰的感情从害怕、害羞之上更添了自卑感,害怕自己惹他讨厌了。

      “李思愁,跟我过来。”
      关钰忽然出声,随即起身离开,李思愁忙不迭跟上他的脚步。

      关钰步子大,似乎是早已习惯快步而行的样子,李思愁在他身后半米的位置亦步亦趋,不敢有半句怨言。
      穿过肿瘤科的长廊,关钰带她去了小会议室,正是当日胡天东带他们去过的那间小会议室。

      关钰推门而入,李思愁这才发现,小会议室里已经等着几名头发花白、皱纹不少的同僚了。
      见关钰带着李思愁进门,同僚们都点头示意,关钰也点头,随即坐到了会议桌的一端——正是当日胡天东给实习生讲话时,所趴过的地方。

      李思愁自然不会没有眼力见儿地跟过去,她乖觉地在会议桌末端坐好,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小本子和水性笔,一声不吭。

      忽然——
      “李思愁,你是新来的,跟大家介绍一下自己。”
      关钰冷峻的声线在小会议室里响起。

      李思愁几乎被吓得一哆嗦。
      下意识抬头,正对上关钰注视着她的冰冷目光,她不自觉地向两边看去,迎上的是老前辈们同样略微诧异的目光。

      看来,不只是李思愁,连老前辈们也觉得关钰此举有些异样。
      不过是实习生而已,有必要大张旗鼓地介绍一下吗?
      这场会议又不是专门给她开的,她只是来旁听而已吧……

      李思愁迷茫地看了看别人,见老前辈们的目光虽然诧异,却也透露着慈祥的鼓励,充满了医护人员该有的亲和与沉稳,这让李思愁鼓起了一点勇气。
      她站起身说:“各位前辈好,我叫李思愁,是新来的实习生。”

      其实这样的自我介绍完全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因为新来了几个实习生这种事,早已经在科室里人尽皆知,至于实习生的名字,都在胸牌上写着,而且其实并无几个人会在意他们谁是谁。
      所以说,这样的自我介绍完全只是一个形式,象征着融入这个集体的一种仪式感。

      李思愁还没来得及坐下,关钰冷冰冰的声音再次响起:“李思愁,我之前跟你说过,做医生的要有自信,你说话声音太小。”

      李思愁要崩溃了。
      看来冷面佛是又嫌她嗓门小了。
      这也不能怨她啊,天生的,她又不是大嗓门的胡天东……

      “好了好了,小关啊,你也别为难人家了,毕竟是实习生嘛,又是个小丫头,就别抓着人家不放了。”
      座次仅次于关钰、头发几乎全白的、鱼尾纹极其深刻的老医生开口解围。
      老医生胸前别着牌子上写着的名字是涂家锡。
      李思愁记得,在肿瘤科大门的背板上,肿瘤科科室成员表上最顶层的那位——即肿瘤科科室主任——正是涂家锡。

      她忙道:“谢谢涂主任。”然后就灰溜溜地坐下了。

      关钰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冷冰冰地移动,最终定格在她那张天然带着几分凄愁的脸上,随即状若无事地移开,开始主持今晚的小型会议。

      虽然说是会议,实际上并不是很正式的那种,其实只是几名课室骨干趁着下班后的空闲聚在一起,就一个特殊病人的治疗方案交流意见。

      李思愁听了半天,渐渐听明白了,那名患者是从外省来的,是个高中男生,被当地医院推荐来江夏直立,由关钰主治,关钰对该患者进行检查后,发现结果很不乐观。
      而前天早上,正是该患者检查结果出炉的时候。

      ……李思愁忽然想起来,前天早上正是他们第一次来到肿瘤科的时候,那时她、袁乐书还有何逸三个人一块,在胡天东的指示下往关钰的诊室走,穿过长长的走廊时,曾经听到哭声……
      现在想来,应该就是那患者家属在哭。
      而且,前天早上,胡天东曾说过关钰“在忙”,而关钰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也是一副面色不豫的模样。
      原来……那时候的关钰刚刚才跟那名患者的家属沟通过,所以……他才会心情郁结的吧。

      科室主任涂家锡说:“根据检查结果来看,那名患者的治疗意义实在有限,况且他不是已经回家了吗?这件事情没有再次讨论的必要。”
      关钰却坚持:“不到最后一刻,不能断言任何一个患者是没有希望的。”

      “嗤——”旁边一名男医生发出不屑地轻笑,关钰神色瞬间沉下来,那名男医生却丝毫没有羞赧之色,涂家锡便招呼那医生说:“付博,你来说说你的看法。”
      李思愁记得,付博跟关钰一样,也是主任医师,于是她不禁揣测起付博与关钰是否会有同级之间的不和,随之向付博投去好奇的目光,只见付博是一个矮胖身材的黑皮肤中年男士,在医生群体里很难看见这样胖的存在。

      付博清了清嗓,说:“关医生向来如此,总是做些无谓的坚持。关医生应该知道,我们省直立的床位有多紧张,既然这样,就应该把床位留给最有机会康复的人。那名患者已经办理出院了,我这边也有患者在等着入院呢,关医生又何必在这时多事呢?”
      办理出院了李思愁垂眸,好像懂了为什么前天查房时,关钰会对空病床有那么一瞬间的烦恼迟疑。

      关钰的脸上不见怒色,只是惯常的那副严肃表情,冷冰冰的声线在小会议室内回响。
      “当医生不是做生意,付出不是为了获得最高的回报。既然做了医生,治病救人就是我们的使命,不能放弃每一个人就是我们的原则。”

      场面一时陷入僵持。
      李思愁始终坐在一旁,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她偷偷瞄了几眼,小会议室里除了涂家锡、关钰、付博和她自己之外,还有两名中年男士。
      根据她对张贴在肿瘤科门口背板的印象,耳垂极厚的那位应该是副主任医师章黎,另一位地中海应该是医师潘明。
      看来这两位应该跟自己一样,只是因为今晚凑巧在医院值班,所以才会被拉来开会,结果被卷入上级争执现场,只好低头装哑巴,默默祈祷自己别被战火波及。

      “小李啊——”涂家锡忽然出声。

      小李?
      这屋子里只有她一个姓李的吧?

      她懵懂地看过去,涂家锡果然是在看她,她不明所以。

      “咳,小李啊,你来说说你的看法吧。”
      涂家锡吩咐道。

      说她的看法?
      她一个实习生,她需要有看法吗?

      她下意识求助性地看向关钰,然而关钰的神色冰冷至极,像看陌生人一样打量着她。

      李思愁想哭。她好歹也是关钰带着的实习生吧,关钰就这么不管她死活?

      回想起来,刚刚涂家锡说那名患者的治疗意义实在有限,这件事情没有再次讨论的必要。
      所以说,科室主任的意思是不要再管了是吧?既然这是肿瘤科老大的意思……
      那又为什么点她发言啊?难道就是因为她是关钰的实习生,所以用她来对关钰示威?

      “我、我赞同关医生的看法。”
      清冷略显凄婉的、透着可怜和胆怯的年轻女子声音在小会议室里响起。

      涂家锡震惊地看着她,付博也震惊地看着她。
      这是什么实习生?也太大胆了吧!
      而章黎和潘明都瞬间瞪大了眼,夜班的困意被这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发言给震没了。

      只有关钰落在她脸上的眼神依旧冰冷陌生。

      李思愁害怕得都要哭出来了,涂家锡深吸几口气,秉持住对新人的最后一点耐心,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和善。
      “小李啊,虽然你是关医生的实习生,但你也是我们科室的人,不用向着关医生说话,说出你真实的看法就可以了。”

      着重了“我们科室”这四个字。
      意思很明显,“我们科室”就是肿瘤科室,科室主任才是这里的老大。

      涂家锡和付博都盯着她,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她。
      这时候要是再向着关钰,那她就是傻子。

      “我、我认同关医生的看法。”
      她连声音都在发抖。

      “啪!哗啦啦——”
      付博把手里的值班记录本一下子甩在桌上,被订好的本子被他一下子甩开,纸张在会议桌上飞舞成一团。
      付博一下子起身,椅子被他大力地在地上摩擦出了刺耳的声响,他转身而出,连一个字都不愿再说。

      涂家锡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这实习生敢当着众人的面不给他这个科室主任的面子,可真是“优秀”得很啊!
      涂家锡几乎是从鼻子里出气,连话里都透着咬牙切齿的意思。
      “关医生,这毕竟是你的病人,只要你的行为都按照章程来,我这个科室主任也奈何不了你。”
      话到最后,已经有了几分冷嘲热讽的味道。

      涂家锡说完就走。
      而全程旁观的章黎和潘明互相对了几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后也走了,小会议室里只剩关钰和李思愁。

      关钰冷眼瞧她,见她低着头,不吭声,碎发挡住了她大半张脸,看不见她的表情。

      只见她一声不响地起身,去收拾付博甩在会议桌上的、散乱成一团的值班记录。

      纸张叠在她手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终于忍不下去,眼睛向下瞥不看她,“你不要做这些事。”

      李思愁恍若没听到。

      关钰起身,从她手中夺过她已经拾起来的值班记录,丢回到桌上,拉着她的手腕把她拖出了小会议室。
      关钰把门给关上,低头看着比自己矮了近二十公分的李思愁,只见她依旧低着头一声不吭。

      他的声音在肿瘤科长廊间听起来低沉又沙哑。“哭了?”

      “嗯?”
      李思愁愣愣地抬起头看他,脸上丝毫不是难过恐惧的表情。
      “哦,您以为我哭了?没有,我好歹也是快三十的人了。”

      关钰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往自己科室的方向走。
      李思愁在他身后跟上,不知是不是顾忌到她的关系,她似乎觉得关钰的步速降低了许多。

      “下次别这样了,你一个实习生,得罪科室主任干什么?”
      关钰的语气里丝毫没有关怀体贴,满满透露着对她任性妄为的责备。

      李思愁跟在他身后,深吸几口,终于鼓足勇气。
      “十年前您坚持要救我的时候,您不也是实习生吗?”

      关钰脚步一顿,侧过头来,看着站在自己侧后方的李思愁。
      李思愁的脚步差点没停住,整个人差点撞关钰身上,幸好这里的灯光不算是特别明亮,不足以让关钰看到她害羞到通红的脸。

      关钰看着她。虽然他的眼神里丝毫不见任何逾越心思,但在这样的夜里,走廊里只有他们两个,即便他们无有暧昧,但这场景也太暧昧了。

      李思愁的声音清亮亮的。
      “十年前,如果不是您坚持救我,我已经死了。所以,将心比心,那名患者也一定希望医生可以抢救他到最后。”
      她的语气温柔清冷,言辞也不见一丝坚持,却自有一番倔强的执着。

      在关钰眼中,李思愁就像是深秋的红叶,眼角眉梢都透着凄美憔悴,惹他心疼,也擅惹旁人心疼,但只有看到她内心的人才会明白,她的柔弱之下却是满腔倔强。
      十年前,关钰就曾经瞥到过她骨子里的倔强。

      关钰依旧表情冷漠,心绪却飞走。
      他想起了十年前,他与李思愁的第一面。

      十年前,他博三,来到江夏直立肿瘤科实习,接手的第一个病人是当时正在读高三的李思愁。

      他第一次见到李思愁的时候,惊觉她消瘦的程度远超一般的癌症患者。
      她站在那里,眉眼都是艳丽的,却整个人透露着哀愁的韵味。

      当时带他的医生是付博,十年前付博就是肿瘤科的主任医师了。
      付博看了看李思愁的检查结果,立刻断言她已经没有治疗价值了。

      他跟付博起了争执,付博甩了值班记录摔门而出,他愤愤不平地走出诊室,隔着一两米的距离,看见了站在走廊里的李思愁。
      她清清冷冷地看着他,没有失望,眼底如深秋般平静。

      不知为什么,看着这样的她,关钰脑海中忽然出现一个奇怪的画面,他仿佛看到了夹在两排树木中间的大道,两侧都是深秋的落叶,打着旋飘下来,漫天飞舞,仿佛她就穿着米色的长风衣,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任风吹散她的碎发。

      消瘦。
      艳丽。
      沉静。

      “先别哭,我们会尽力的。”
      他声音低沉地简单安慰了一句。
      眼前的少女还没有过十八岁生日,他还当她是个小孩子。

      “没事的,病了这么久,习惯了。”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在他过往听过的女性声音中,李思愁的音色是独一份的清冷。
      他一怔,那少女已经继续说道:“来这里也只是想要一个最终的答案。”
      她笑了笑,转身离开。

      看着李思愁消瘦的背影,他仿佛看见了一片红叶的凋零。

      “关医生?”
      清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微微响起。

      他回过神来,曾经的病人如今健健康康站在他身边,身上穿着与他一样的白大褂。
      “你以后还是不要顶撞科室主任了。你是女孩子,又是新人,别逞强。”
      他回过神之后,又冷冰冰地教育了一句。

      “其实……关医生你也没必要总是跟领导对着来的。”
      李思愁歪了歪头,忽然蹦出这么一句话。

      关钰以为自己听错了,诧异地看着她。

      她到底是面皮薄,这样被他盯着,脸就又红了。
      “不管怎么说,得罪领导总不是好事。关医生即使有所坚持,也可以在言语上稍稍委婉一些。”

      他几乎失笑。
      “你才工作多久?教育上我了?”

      这一下,她连耳朵尖都红了,声音微不可闻。
      “只是……建议一下而已。”

      她小心翼翼地瞧着关钰。
      只见白大褂穿在他身上格外好看,像是水墨画,就这样画进了她心里,力透纸背,穿透她十年的每个日夜。

      关钰没再跟她就这个问题讨论下去,转身回了诊室。

      她灰溜溜地跟在关钰后面,脑海里是关钰刚刚的话——
      “……别逞强。”

      她偷偷望向关钰,他不知道,她逞强也是因为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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