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定天下》公子零露

2、弃安稳痛别孤翁，报情义独说诸侯

　　晴月在孤翁那里住下了。

　　在养伤期间，晴月总会想起以前的事。要是在以前，不管是在现代，还是在这里，她都只活在当下，可是现在，她总是恨当下的自己，不敢想象明天，只恨恋过去，但对过去又有太多的恐惧。

　　孤翁担心晴月，就让她没事的时候看看他的书。孤翁的书虽然已经破旧，但每一本都是难得的好书，有的甚至是皇宫的藏书阁都找不到的珍品。小小的房间里收藏了治国类的、用兵类的、医药类的、易容类的、乐器类的、农业类的、天文类的、地里类的、五行阴阳八卦类的、武功类的、修身养性类的等等，应有尽有，且每一本都是精品。

　　晴月多数看的是医药类和武功类的书，遇到不懂的内容就向孤翁请教。她想，在以后轮到她保护身边的人了，即使没有能力保护他人，也不要连累了他们，至少她有能力自保。不过，她也会读一些关于修身养性的书来让自她的心归于平静，她对生命的真谛也有了新的启发。

　　平时，晴月除了帮孤翁整理草药，干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外，就喜欢坐在院子里，面对着青林翠竹，闻着花香，听着鸟儿的欢唱，捧着一本书细细品味，让她心中的净土保存下来。

　　在晴月养伤期间，孤翁经常去采药，然后拿到街上去卖或是送给需要的人。他回来时，晴月喜欢问他一些关于武功之类的问题，他说他就懂一些三脚猫功夫，勉强能自保，但他还是乐意教晴月。

　　孤翁总是对晴月精心呵护，犹如一个父亲把女儿护在掌心，在晴月开心时和她一起笑，在晴月不愉快时给予其开导。

　　而晴月虽然有时觉得孤翁深不可测，是个有故事、几乎无所不知却又是小隐隐于野之人，但她还是把他当成了一个亲人，一个父亲。也许，正是他们都是缺少亲人的人，相遇到一起就更懂得亲人的可贵，把对方都当成精神的寄托。
　　白驹过隙，平淡的日子已过了四个月，晴月的伤也已经痊愈。

　　晴月很喜欢这里，但就是这种过于美好安逸的生活让她越来越厌恶她自己，她甚至可以闻到发自她灵魂深处的恶臭。她来到这个世界后什么也没干，每天都白白地享受着别人的劳动果实；她不仅杀了人，还害得一国之君葬身崖底。如今，她还有什么心情，还要什么理由，还有什么权利躲在这深山老林中自求安逸！

　　对，她要走，她要和潇风一起战到最后，潇风在坚持，她也不可以放弃。而且她知道她在这里两年多了，星簌、雨雪、王靖、潇风该有多担心着急。一想到还有那么多关心她的人，她就感到很欣慰。

　　晴月想了很久都不知道该怎么去跟孤翁说她要离开这里，她向来不被任何东西绊住脚步，我行我素是她最大的特点之一，可如今她实在不想伤了这位孤独老人的心。晴月知道孤翁把她当成亲人看待，她又何曾不是？自从她来到这个世界后，懂得了一个人对亲人的需要就好像一个□□对灵魂的需要，她如此，潇风如此，这位老人何尝不是如此？

　　一连几天，晴月曾有几次想开口说起此事，但最后还是于心不忍。可突然有一天，孤翁主动对她说：“只要路是对的，做什么事就都跟着心走吧。你的心告诉你要怎么做，就放手去做吧，出山的路永远为你留着。”

　　晴月被感动得顿时给了孤翁一个大大的拥抱，而孤翁只是微笑着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第二天一早，晴月收拾着行李，其实也就两套衣服和她从现代带来的斜挎包和里面的小物件，其中就有天志送的玉簪、天翔送的玉坠和潇风送的匕首。

　　晴月原本以为这匕首会落在悬崖边上，没想到的是孤翁说她昏过去的时候她手里紧紧地握着它，也就连它一起拿回来了，孤翁说到最后还不忘感叹一句，“它真是一把好匕首，也有一个好主人，它身为兵器，却是没开过刃。”

　　晴月看到天翔送的玉坠，心间又是一阵刺痛。她慢慢拿起玉坠用手轻轻摩挲着，又陷入了回忆，发着呆。直至孤翁拿着她路上的干粮过来时，晴月的意识才重回现实，她对孤翁勉强一笑，说：“先前丫头总是抚摸这玉坠伤心流泪，老伯您让我把它藏起来，现如今又见到了，难免伤感……但、但您不用担心，我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心痛了，真的……”晴月傻笑两声后匆忙把玉坠放进包里。

　　“丫头没事就好。”孤翁把干粮放在晴月的行囊里，又说：“不过那玉坠真是难得的好玉，它虽有裂痕，但对它的玉质没有影响半分。你可要好好保管它，你朋友说‘残玉通灵，睹物思人，勿忘勿弃’，这说的确实是实话，你可不能轻易把它当了或是送人。”

　　“谢谢您老伯，丫头知道。丫头有空会回来看您的。”晴月再次拥抱了孤翁，她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他，她只能在心里祈祷，愿他平安快乐。

　　孤翁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几个小瓶子放在手心看了看，确认了一下就递给晴月，说：“这几瓶药虽不是什么灵丹妙药，但备着总是好的。这瓶较小的是内服的，可以解一些小毒，其它三瓶是外敷的，用于小伤小痛，积血肿痛。不过，是药三分毒，可不能乱用，到时，别痛着肚子、打着滚来找老伯，老伯可没精力理你咧。”这个须白老人竟笑着打起趣来。

　　“是是是，老伯。”晴月笑着把药收好，心间却划过一丝酸楚。她向来不想辜负一份真情，讨好一份假意，如今想到她这一走不知何时能回来，方才的承诺不过是一种让别人无尽等待的借口，虚无孤寂。

　　当我们对自己所做的事没有把握时，我们总喜欢用一口承若来换取那所谓的安心，真正的自欺欺人！

　　收拾好行礼，孤翁就把晴月送出山。晴月在孤翁的目送下渐行渐远，方转过一个弯，就没了身影，整条路空荡荡的。一只鸟在空中盘旋几下，哀嚎两声就飞走了，只留着一身玄色布衣的孤翁看着晴月消失的方向久久驻立。

　　晴月告别孤翁后，思绪引领她回到了勐州城。这个城可以说是她在这个世界的家乡，虽然她记不得这里的一花一草，有些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她也没有细细抚摸过这里的一砖一瓦，但是这里几乎每一个人的脸都是熟悉的，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感到亲切，就连这里的一缕空气都夹着她的记忆，有她的欢乐，有她的忧愁，更有她的感动之源——这里是流浪的心最好的归宿。

　　可是时过境迁，叶家已经被灭门两年多了，曾经勐州城最大的镖局一夜间如流沙般被风吹散，曾经勐州城最动人玉尘仙子坠入地狱，曾经勐州城最闪耀的少年已是砧板上的肥肉，如今还有谁会为叶家人鞠一把伤心泪？

　　晴月在山中曾听孤翁说过在这两年里武王和当今陛下都在寻她，她倒是迫不及待地想让潇风知道她很安好，可这极大可能会让天志知道她的行踪，那样她办起事来难度就大大增加了。所以，她一直都女扮男装，再稍微易容，如果需要她还会戴上斗笠，尽量不露脸。

　　晴月首先去了叶家坟地，当看到天翔的坟墓时，她又潸然泪下，想天翔一代帝王为了救她死于非命，最后还要屈身于此！

　　晴月用手摩挲着天翔的墓碑，感到那样冰冷，她想到他生前总像一个太阳，给予她最温暖的阳光。她认为她败了，她心中冰的城池早已经在他的阳光下融化得一无所有，她的世界剩下的只有阳光，她感觉自已经爱上了天翔，因为她感觉她的心从没这么痛过，难受得让她窒息。

　　“为什么你要对我那么好，为我，你可以放下帝王的尊严，放下身份，包容我的任性，爱我，呵护我。你曾问我是否喜欢你，我总是逃避，因为我一直认为我不属于这里，我终将回去，我希望我走得潇潇洒洒，没有任何羁绊。

　　“你若能想夜宵那样对我就好了，可是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让我防不胜防。我告诉你，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你听到了吗……呜呜……我好想再看你一眼，可你再也不愿见我了……”

　　晴月哭着哭着就瘫软在墓碑前，她发现她跟着心走，竟让她的心伤得支离破碎。她从来没有真正恨过什么，但那一个山谷，那一群人、那个社会，埋葬了她的爱情，扑灭了她的阳光，让她陷入黑暗之中，她贺兰晴月恨定了！

　　晴月在墓地待了一宿，面对那么多坟墓，她竟然没有感到一丝害怕，这或许是因为她从小就天不怕地不怕，又或许是她的心早已和墓中人一样了吧。

　　晴月在每个坟前都上了香，然后收拾了心情，也许是孤翁的思想灌输得多了，她心情很快平静下来。她背上行囊离开，完全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树枝颤动了一下，一直默默站立的影子也闪走了。

　　晴月感觉她真是疲于奔命又自不量力，希望越来越渺茫了。她一连几个月都在奔走于数个城，目的就是完成她和天翔未完成的事。

　　不过要说服那些老油条真的不容易，他们个个都表示会和武王一起效忠于皇帝，效忠于朝廷，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愿意挑明了说愿意和天志对抗。他们有些人还说晴月在破坏武王与陛下的感情，要把她交给武王处理，但看在她和陛下深交的份上不与她多计较。

　　不仅如此，有些人还命人把晴月托出大门拳脚相加，但值得庆幸的是她被打那么多次，都只是皮外伤，鼻青脸肿而已，而且孤翁给的药异常有效。

　　晴月知道她这是在痴人说梦，凭她一人之力，三言两语怎么能说得服那些老谋深算的老油条，她也知道她这样做很笨，而且用这里人的思想观念来说根本没意义。但她想救赎，她有个执念，就是让天翔在天上看到他的子民安居乐业、国家繁荣富强的景象。虽然她始终不相信鬼神一说，也对灵魂的存在半信半疑，更对凭一己之力改变时局的想法感到滑稽可笑，但她想尽一份力，这不仅是为了她和天翔，也要为了现在还在宫里坚守的潇风，减少他在宫里受到的威胁，给他一点支持。

　　她愿和他一起努力，奋战到底！

　　理想总是美好得让人想得太过简单，而残酷的现实又让人意志消亡。接二连三的失败让晴月的自信心一点一点地被削掉，每次被拳脚相加之后，她都几乎疼得爬不起来，她总是对她说：“决不能倒下，否则，你就不配做贺兰晴月，夜宵也会把你当成笑柄！”

　　晴月用毅力与信念让她走下去，她不断告诉她自己——下一个会成功的！

　　可天翔所提供的名单上的人她差不多都找了，目前还没有一个人被她说服。现如今，她只能寄希望于封地在与勐州城毗邻的兰溪的兰溪王了。

　　晴月通过各种途径了解到，那个兰溪王名叫何子暮，是与先帝慕浩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与被称为智者的毓渊互为知己，因在统一全国的过程中立下赫赫战功而被封为兰溪王，封地在兰溪。他非常讲义气，珍惜亲人，孝敬父母，把名誉看得比生命还重要。他年轻时虽打打杀杀，可他从不缺文人的情趣，这不，最近他还特别喜欢独自去一家茶馆的包厢里品茶研究棋艺，他还不喜欢被别人打扰。

　　晴月知道何子暮又去了茶馆，特意打听了他所在的包厢后就悄悄去到那里。

　　晴月在进门之前用余光扫了四周，确认并没有人注意到她，而且细听包厢里也没有谈话声，就打开门走了进去。

　　一走进去，晴月就看见一个中年男子盘坐在地上的坐垫上，他双手优雅地提着一个茶壶在他前面的小桌子上泡着茶。他慢条斯理地将他跟前的茶杯倒满，又将对坐上的一个茶杯倒了茶，然后拿起他跟前的茶凑近鼻子闻着，最后看着他的那杯茶平静地说：

　　“姑娘若是陪本王喝茶的，本王甚是乐意，若是别的事，那就请姑娘回去吧，本王很不喜欢有人来破坏这雅兴。”

　　晴月倍感意外——何子暮竟然知道女扮男装的她来此地的目的！晴月倒吸一口冷气，把门关上，说：“王爷都为我倒好茶了，这会儿走岂不是太不给您面子。”

　　晴月走到何子暮对面坐下，瞟了眼茶，也恭维几句，说：“想不到王爷一个练武之人竟也有此雅兴，怪不得世人都说兰溪有一个文武双全、忠君爱国的好王爷。”

　　“早闻姑娘心直口快，我行我素，今日倒恭维起本王了，本王真是受宠若惊。不过是恭维也好，真心也罢，本王只图余生无事，兰溪百姓安居乐业。”何子暮慢条斯理地又闻了闻茶香，后抿了一口。

　　“恐怕王爷不能如愿了，这江山正面临着风雨飘摇的危险。马上打天下，马下治天下，若让一个好武之人在马上治天下，王爷可能会如愿图个余生无事，但百姓何来安居乐业？”晴月见何子暮倒茶的动作慢了一拍，就铿锵有力地接着说：

　　“武王之野心路人皆知，武王的恶行应万民直指。我不敢说忠于皇帝一定对，但效力于武王、反陛下就一定会遭百姓唾骂！如果您能保证武王夺得帝位不会发兵天狼国，如果您能保证武王上位能比当今陛下更能给百姓带来福祉，别说让我不阻止您，就算是让我跟着您一起反陛下都行，因为在我看来国家需要的不是一个正统皇帝，而是一个能让国家真真正正富强起来的领导者！可是您保证得了吗？”

　　“放肆！”何子暮一把重重地将茶杯郑在桌子上，站起来，下巴的胡子都气直了，训教到，“你一个小女子竟也如此大逆不道，荒诞无稽，你方才之言足要你脑袋！本王敢断言，你可怕古怪的思想即使在千年以后都不会有人认同！”

　　晴月虽然被何子暮的话吓得不轻，但她还是顶着胆子上，理直气壮地说：“我的思想对于你们来说自是古怪，但绝不可怕！如今我跟您谈的不是我的思想，而是维护您的思想，维护您的皇帝！若王爷站在武王一边，跟着武王做出反叛之事，那么王爷和王爷的子子孙孙都会戴上叛贼的帽子，忠君爱国成了虚名，不忠不孝实是本质，王爷一世英名，只因走错一步名誉扫地，成了千古罪人，被世人唾骂！王爷，该如何走这一步，您应该比我更清楚。”

　　何子暮顿了一下，似有被说服之色，但他又下了决心似的说：“姑娘的直言不讳着实令本王钦佩，你是本王见过的最为特别的女子，有胆量，有魄力，重情重义，本王喜欢。但本王用不着你来教本王怎么做！本王今天不杀你，但别让本王再遇到你，本王怕不小心把你脑袋摘下来当球踢！

　　“别去找其他藩王了，就凭你一个小女子？真是不自量力！你可要小心了，武王得势，反他者——死！本王还要品茶，姑娘请回吧。”何子暮端起茶杯，动作极其优雅地品起了茶。

　　“越自不量力越能创造奇迹！王爷，请仔细想想！”晴月还想握住最后的希望。

　　“来人！”何子暮大喝一声后，两个穿着同样衣服的男子进来行礼问何子暮有何吩咐，而那何子暮连正眼都不看晴月一眼，只是倒着茶说：“这贱民走错了房间，扫了本王的雅兴，把她给本王轰出去，不准她再踏进这茶馆半步！”

　　“不用，我自己走！王爷，您安心品茶，小女子冒犯了。”多次被打的教训让晴月学乖了，她离开了茶馆。

　　晴月感觉更加无助，希望破灭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走在喧闹的街上，她感觉她迷失在一个苍白的世界里，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什么声音也没有，她努力地呼唤着她的父母，哥哥，朋友，但连回声也被这苍白的世界吞噬了，再没有什么东西给她指引方向。这种感觉让她异常难受，她不知道潇风是怎么熬过这两年多的。晴月觉得她终究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改变不了，但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失败感，她不会掉下一滴懦弱的眼泪，毕竟人总要学会坚强。但她好想找一个人来诉说内心的苦楚，而她首先想到的竟是潇风，可潇风在宫里，她不能去找他，她接下来想到的就只有星簌和雨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