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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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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雪蔌蔌,没有风,更衬四下寂静。街灯下放着一两个垃圾桶,被一只脚踢翻后无辜地滚来滚去。雪没有化,大团大团开始抱在一起,一条街很快淡淡的白了。
倾翻的垃圾桶旁两个身影正纠缠着。无声的缠斗,像一出默片,激烈到不像真实。昏黄路灯笼罩着他们,影子在脚下扭来扭去,把一处雪踩成了泥水。
个头略小的终于被摔在地上,仰着脸扯着破裂的嘴角骂:“混蛋!”,不解气地抓起手边的垃圾摔过去,“混蛋!”
那个混蛋啐了他一口,拽紧外套,转身就走。他在地上坐了一会,气喘得没那么急才爬起来,悻悻往另一方向走。
一个街口过去,公寓像蚁巢密麻麻往高空垒起,无数的窗口,好似无数失语者向着天穹呐喊,又似一组组密码,给天地间的启示。
他拐进一间阴暗的骑楼,扶手上积满尘土,黑黑的,即使在黑暗里还在张扬着尘土浮躁的气息,灯一早被打碎,他摇摇摆摆往上登,不时踢到易拉罐一类的东西。好一会才到了一个门前,趴在门上手往脖子里摸索,摸来摸去最后只低低咒骂一声,他又把鈅匙弄丢了。十分无奈地翻身靠在门上,背贴着门板,抬脚向后有一下没一下踢起来。
里面过了不久便有了动静,接着是落锁声,他身子顺着门板向内去,一只手很快抱住他的背将他拽进屋里,顺手摔上门。
“三更半夜你闹什么鬼?”里头的人足足高他一个头,单套着牛仔裤上身赤祼,不过气色跟蜡捏出来一般死沉沉苍白。
虽然他的气色亦差,但两相一比,他倒显得生机勃勃。扫开沙发上的物品,他把自己扔进去打了个招呼:“哈罗唯哥,几天不见有没有想我?”
夏唯往他头上推了一下,弯身捡起地上的报纸衣服,“想。想得恨不得把你吊梁上抽一顿。你来干嘛,我今晚有事,不欢迎你。”
“小气,说句好听的话会少块肉吗?”说着往外套里掏了会,金光四射的手饰挂了一手,“拿去吧,抵上次的债绰绰有余,剩下的买你的床一晚上。”
“你去抢金店了?”夏唯坐在旁边眯着眼研辨地盯着那满手的琳琅,表情有些漠然。
“你才那么野蛮呢。”他两腿往茶几上一放,舒展四肢伸了个懒腰,不小心牵扯到伤口,闷哼一声。
“偷就斯文了?”夏唯笑,揉揉他的头,“虚伪的小东西。”
他也笑出来,“本来还有件黄金头罩,不小心让个混蛋抢了。”
“谁敢惹我们莹芳?”
“午夜那家伙自己出城玩儿去有大半年了,他下面那帮子全是跟他一个调调,真他妈的没职业道德自己人都抢。久叔忍惯了,真不晓得他怎么忍得了,换了我,早跟他们拼了。”
夏唯听他杀气腾腾,讽刺道:“你以为久叔多能耐,他也不过看午夜眼色行事,平时多威风似的,见了午夜还不是人家说一不敢说二的?”
莹芳被踩着尾巴似地蹦起来,全身的毛发都竖着,一副要寻衅滋事的模样,“那家伙算什么东西!久叔会怕他?一个弱不禁风的少爷,改天我就要灭了他,灭了还便宜他,非先剁了他两手两脚不可。”
“你也就嘴上厉害。”
莹芳啪地拍了下桌子。
“不要再这么干了。”夏唯凝视着莹芳说,“离这个地方远远的,我,久叔,离我们都远远的,走远远的,不要回来。”
这话是夏唯同莹芳说的少有的真诚的话,但莹芳莫明被得罪,摔下手里的黄金,踢开卧室门,又啪地踢上,整个屋子都在这种暴力下震颤着。
夏唯依旧整理他的屋子,但这屋子长期疏于管理,已经乱得没有规律可寻,弄了半天也看不出效果,他有些颓然地立在屋中央,觉得实在没必要在折腾自己,于是走到卧室门口,刚才气得头顶都在冒烟的家伙已趴在床上睡着了。
“莹芳?莹芳?别在这睡。”
莹芳迷迷糊糊由着自己被提起来往门口推,嘴上嘀咕:“外面在下雪,我眼睛完全看不见了,你要赶我到哪里去?你总是赶我走赶我走赶我走。”
“我等的人马上就要来了,你到外头一会。”
“凭什么要我在外头等?你要冻死我!大晚上他哪路神仙啊?”
夏唯一迳将莹芳推到外头,长长一条过道,挑了个角落把他按倒,神色严肃道:“呆在这儿。”
“你要背着我见谁?我们俩是一体的!”莹芳仰着脸瞪他。
夏唯侧了侧脸,“那如果我死了,你替我收个尸。”
“你今天怪怪的,我都把钱弄来全给你了,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夏唯警告意味地点住他,“待在这儿。或者,滚出去。”说完便不容质疑地回身关门。
莹芳跟夏唯的关系很复杂,有些像情人,有些像搭档,又有些像屋主与房客,但无论哪种,莹芳都不太适合去作惹毛夏唯的举动,可是一般他拿着钱去见夏唯,夏唯都是满脸欢喜敞门欢迎的,这次有些奇怪。莹芳睁着眼盯着楼梯口,想看看是哪个人夜半到访还能让夏唯扫榻以待。睁着睁着,那眼皮开始一搭一搭下垂,终于粘合在一起,呼呼睡去。
一个黑影悄然来到夏唯门前,帽檐下一双眼发着光,四下看了看,似乎对这落魄的地方很感兴趣似的,看了很久才抬手敲门,三下停一下再三下,门开了,夏唯侧身让客。
莹芳那粘合的眼突然睁开来,定定的看着门,躬身蹑手蹑脚来到门外听壁角,里面却几乎没有声音,心下烦躁不由得咬起手指来。
房间里光线已经调得很暗,夏唯跪下来亲吻这位半夜访客手中握的类似十字架的挂件。他的访客是个个子不高的黑衣人,有点娇柔的体形,他现在的样子已经衣衫整洁连发丝都梳的纹丝不乱,这般一丝不苟的整洁,显得与这凌乱的房间不太相配了,但是跟黑衣人很相配。
黑衣人将手搁在他头顶,“你准备好了吗?”声线很细嫩,是女人的声线。
“是的。我一直在等待老师和您的到来。”
“老师没有空,你知道,有那么多人在黑暗里等待他去相助,这座城市几乎不让他有片刻的休息。”
“是的,我了解。”夏唯站起来,但垂着脸,谦卑得好象那都是他的错。
黑衣人笑了笑,用平易近人的语气说:“我也是一样的。”
夏唯跟着说:“您也是一样的。”
里面长久的没有声音,莹芳正考虑要不要闯进去看个究竟,脚步有条不紊地往门这边过来,她立刻窜回原地,埋着脸假装睡着,眼睛却在发丝后窥探着门口。
依稀就是刚才进去的人,慢条丝理地关上门出来,又以同样的动作频率下楼,莹芳待他完全走下去了,一跃而起。门似乎锁住了,有种惊心的静谧,他听到心脏扑通扑通乱跳,忍不住用力踹门,那门在他几下子脚劲下霍然打开。
里面光影憧憧,雪光从未拉窗帘的长窗外投映到室内地板上,夏唯就坐在靠窗的书橱边,闭着眼,血在身下缓缓蔓延开来。
莹芳飞扑到窗口,提窗探身,目睹那抹黑影稀薄地消失在雪地里,捶了记窗台,回身蹲在夏唯身前,一时无处下手,夏唯身上根本没有什么伤口。
“莹芳?”夏唯撑起眼帘,恍恍惚惚望着莹芳,“我快死了。”他说,边说边笑边落下泪来,“我就要死了。”
“这话你说了很多次了。”莹芳看着那血越来越多,脸色青白得好象那血都是从她血管里跑出来的。
“这次是真的。这次是真的。”
“我,我叫救护车。”莹芳抓过摔在地上的电话。
夏唯拉起莹芳染血的手按在自己胸口,“感觉到没有?已经没有心跳了……”莹芳倏然抽手后倒,伏在地上簌簌打颤,夏唯向他靠过去,力气不支也伏倒在地,血泊里的血溅到脸上,那白脸这才有了份死的哀艳。
莹芳爬退几步,呜咽起来。
“不要怕我。”夏唯向莹芳爬过去,血滚了一身,惨不忍睹。
莹芳看到桌上烟灰缸便操在手上,“不要,我很怕!”他怪叫着,“你是谁你不是唯哥你走开!!”
“对,我再不是那个什么都不是,过完今天不知道明天在哪的夏唯了,我可以拥有无数的明……天……”
莹芳扔下烟灰缸,嘶叫道:“你把你自己怎么啦?”
夏唯伏地喘息,突然一噎,全身抽搐一阵就再没动静,他适才的呓语却仍旧在空气中,食腐动物般盘旋不去,死亡也不能让它们退散,待得尸骨无存才行。
莹芳吓得张嘴却发不出声,窗外雪依旧无息无声降下,莹芳觉得不对劲,用脚碰了碰夏唯,“唯,唯哥?”
莹芳唤了几声就再没动静,他也似死了,瞪着眼瞧着夏唯的尸体。那个躯壳活着时到哪里都适得其所,死了却如此突兀。这里活人的世界,死的物体将遗弃至另一个世界。
他走进洗手间洗手,出来的时候环顾了一圈,翻了几个抽屉,将值钱的洗劫一空,一低头看到从夏唯尸体下露出来链坠,黑色的玛瑙雪光里流光溢彩,他犹豫了一下才抓入手中,急慌慌往外跑。
雪兜头扑下来,像无数夭折的蛾翅。他在雪天便发作的眼疾又开始作祟,大风雪里一步一划,有时摔在沟边哎哎呕吐,大雪依旧,他以为自己都要瞎掉了死在雪地里的时候,一双手扶起了他。
借着不太分明的视线,他疑惑又满怀喜悦地叫出一个名字:“忍冬?!”
黑衣人走了几步,回头看看,脚印已经变浅,这场雪真是大,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雪,轰轰烈烈地不知在庆贺什么,又冷漠又热烈地独自狂欢。
她慢慢穿梭在雪里,视野里出现了一幢带前后花园的别墅,一盏灯飘在风雪中。取下头顶的帽子,门开了,里面有人带笑问:“回来了?”
“回来了。”灯光投在她脸上,许多的欢乐,只是那双原本看得到一切的明亮眼睛暗下去,变成两颗没有色泽的玻璃球,她用手摸向那只正朝她伸过来的手,“老师,又一个人死了。”
“他们本该死的,你做得很好。”
没有焦距的眼睛看着空洞,回味着身边簌簌而下的风景。
“这是我第二次看见这么大的雪,它们真白真美。我小时候不知道不能盯着雪看太久,后来眼睛就慢慢看不见了,可是这雪这么美,我一点都不恨它,我只恨自己为什么不能看这么美的东西。”
“这是对你的奖励。”
“下一次,您能让我眼睛全变好吗?”
“那你得处死很多很多个那样的罪人才行。”
声音随着关上的门而消失,雪依旧在下,燃烧起来似的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