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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章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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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
夜色正浓,街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还亮着灯的只剩下街边的小酒档子。两个男人,一个衣衫褴褛,一个锦衣华服,明明是极度不相称、看起来八竿子打不着的二人,却似是老友叙旧一般,坐在一起把酒言欢。
空气中隐约传来他们交谈的声音。
“酒分三等,自掏腰包的,下等;朋友请的,中等;锦衣卫最高统领,应无求应大人请的……”那衣着落魄的男子话顿了顿,拿起桌上的碗,朝着对面的华服男人扬了扬眉,眉宇间尽是挑衅之色,“上等。”说罢将酒一饮而尽。
华服男人也将碗中的酒喝干,重新为自己满上,幽幽地叹了口气,道:“我好怀念以前跟着大哥办案的日子……头这个位置,真的一点都不好做。”
“这件事,你还是去找别人吧。我离歌笑,早已经是个废人了。”
“大哥,你酒喝蒙了?湘北灾民等着你呢,你听见没有?”
被称为大哥的男子喝尽碗中的最后一滴酒,毅然而然地起身,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潇洒犀利的背影决然而去。徒留下华衣男子独自一人孤寂地站在原地,愣愣地凝望着他远去的身影。片刻后,在这个悲伤而愤怒的夜里,响起他撕心裂肺的喊声:“离歌笑!我看错你了!你不配!你不配!”
没有回应。夜风渐起,吹过应无求的脸,让他觉得很冷……很冷……
……
“哼哼。”
也不知突然从哪突然传来一道细小的闷笑,这声音不大,但在人烟稀少的深夜里还是略显突兀。应无求看到离歌笑走远了,坐下身的动作顿了顿,然后伸手招来掌柜的又点了两个下酒小菜。空气寂静了一秒,接着又是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仿佛发出声音的人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正想办法试图克制补救,却又一不小心发出了新的动静。
这次的声响倒是并不明显,若是不仔细听,也就在这会儿响起的碗筷碰撞的声音中蒙混过去了。应无求垂下眼睛喝了口酒,并未显露出什么异样,似乎没有注意到。一旁的一棵大树突然晃动了一下,那树有大概几人高高,一半的枝干都笼罩在层层的黑暗里。
“来都来了,不打算喝杯酒再走?”应无求冷不丁出声道。
那小酒摊里还有依稀三两个食客没走,听他这唐突的一声全都莫名其妙地望过去。应无求也不恼,拎着酒碗对空气说话。旁人只当他是喝酒喝得神志不清,大半夜的也有些瘆得慌,纷纷结了账迅速离开,只留下他一个人还坐在原地。
没有人回应他。
应无求从桌上拿起一个瓷杯,单手捧着,微动的指尖拂过杯底,在昏暗的灯下漫不经心地查看上面劣质粗糙的花纹:“还不下来?怎么,难道还想要我亲自请你吗。”出口的声音十分清醒淡然,毫无半分醉意。
过了片刻,细碎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大声了许多,应该是那人没再顾忌他。微弱的月光投在他身后不远处的那树的脚下,包裹住了大片的阴影。树凌乱的枝杈晃动着,完美融合在一起的树影竟然颤抖着分离出一个蜷缩的黑影,伸展开来后现出一个人形。
“嗯……我不是怕他,只是给他面子……不然堂堂一个锦衣卫总指挥使坐在路边发酒疯,这场面成何体统啊对吧……嗯……就是这样……我是为了保住锦衣卫的颜面,迫不得已迫不得已……嗯……对……”
应无求首先听到的是一串含糊不清的嘟囔,他听不真切内容,只知道似乎是带着点儿抱怨语气的碎碎念。然后是树叶被拨开踩碎的清脆声响,一个身影在黑暗中凌空而起,又飘然而下,堪堪落到应无求的面前。
她带着一顶宽大的纱帽,容貌和身形本都隐藏在后看不真切。不过那层薄薄的黑纱随着她方才的动作高高地迎风扬起,朦胧地透出一身干练的劲装,包裹在布料下的身躯明显能看出属于女子的曲线。
应无求挑起一边的眉,那女子从黑纱下探出的指间还夹着一张纸条,柔软的指节在月光下透着莹白,纸条上面写了几行密集的小字。见应无求的目光饶有兴致地落到那张字条上,她轻纱后的嘴唇微微抿起,不动声色地迅速将字条卷起收入袖口,干脆地隔绝了对方的视线。
……没有人会嫌弃自己死得太晚,所以她绝对不会让某些方面极度凶残的指挥使大人发现,在围观了他和离歌笑的整场表演之后,她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那纸上写下了什么样的内容的。
“不愧是如今严大人身边的红人。”大概是为了赶紧转移走应无求的注意力,亦或者为了重新绷直开始不受控制向上稍扬的嘴角,做完这一连串动作后的女子开口道。那声线不同于大家闺秀的端庄优雅,也区别于小家碧玉的甜美温婉,反而略显生硬喑哑,透出几分薄凉的冷艳。“应大人真是功夫了得,在下实在佩服。” 她干涩地吐出一句听上去有些虚假的恭维来,明里赞着应无求,暗里则是把跟了应无求一路,现在才被发现的自己也夸了进去。
“早已听闻严大人麾下高手云集,没想到无求今日也能有幸见识一番。”应无求也是一套官腔打了回来,他示意对方坐下,小巧的瓷杯在他的掌心和指尖转动一圈后被搁在一旁。他用酒壶将空着的那个酒碗斟满,推到对方面前:“不知可否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女子接过那碗,一时间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踟躇片刻,最终只得先回答他的问题:“咳咳。”她轻咳两声,好让声音听上去更有气势一点,“不瞒你说,在下——”她说着从腰间解下一块石头似的物件,炫耀似地摆放在桌上。
那是块由玉石做成的腰牌,并非常见的白玉或翡翠,在昏暗的光线下显现着色泽艳丽的诱人紫色。但若是细细看去,却能发现这玉石似乎又不是纯粹的紫色,里面仿佛有几层雾气在不断流动,令玉石的表面变换着纹路,有一种诡秘的美感。
腰牌的正面刻着一只气焰嚣张的大鸟,仔细看去,竟是一只昂首展翅的凤凰。这凤凰图案明明精致复杂得很,然而玉石的表面却依旧光滑透亮,没有丝毫刻刀留下的痕迹,仿佛这玉石生来如此完美,从未经过后天的雕琢一般。
“嗯?”然而应无求挑挑眉,点点头,只淡淡地瞥了一眼那极富辨识度的腰牌,连头都没多低一下,洗耳恭听的样子好像在等她再抛出什么头衔来。“算了,直接叫我石小环就好。”一看就是没有见识,女子——石小环在心里暗暗撇嘴,讪讪地把腰牌偷偷收回衣服里面。
“原来是石姑娘。”见她没有迟迟后文,应无求自顾自地接上了话茬,“怎么,酒不合胃口?”
废话。石小环心想着,喝了酒不就着了他的道?况且……“我不喝酒。”既然应无求这么问了,她也就老实把碗嫌弃地往外一推,“而且这碗刚刚离歌笑才用过吧,别以为我没看到。”
她这话一出口,方才周身那股神秘而冷艳的气质这会儿瞬间彻底消散殆尽,即使仍然蒙着面,也让人提不起半分想要探究面纱之下的欲望。
应无求无语了一下。
“都知道我在了,还不准备个干净杯子。”见应无求没反应,石小环索性自己周围看了看,目光最终锁定在了应无求之前搁在一边的瓷杯身上。她伸长了手去拿,应无求本想阻止,对方的动作却快地出奇——仿佛这时她终于想起来用她灵巧的武功了。还没等应无求发出一个完整的音节,石小环就已经粗略地用茶水把瓷杯冲洗了一下,重新倒上茶边喝边抱怨起来:
“我这份工作天天不是蹲在树上就是趴在房梁,很累的。有时候还要被虫咬,简直不是人干的活儿。”
应无求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三两下把杯子里的水喝了个精光后,这才幽幽地开口,口吻平实,内容却直接给了对方一个心灵暴击:
“那个杯子我喝过。”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