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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章三 有刀屠龙 ...


  •   张翠山既应了杨逍,心中安稳下来,先前那些纷扰之事更不去想。夜色愈深,河畔经此一役死伤者甚众,血腥之气逼得两人齐齐皱眉,张翠山这才想起什么,问道:“杨兄,这些人是?”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杨逍答非所问,念了如此几句之后,撑剑站直,手腕一抖,将剑还入张翠山手中剑鞘,“丐帮如今江河日下,也能做得出屠戮无辜之人这种事。”
      他说得一派淡然,张翠山听得又惊又恨。两人默然半晌,忽听杨逍似叹了一口气,问道:“少侠住的哪家客栈?”
      “城北的如意。”
      “那便走罢。”杨逍说着,拍了拍张翠山的肩,率先向北走去。依着张翠山的性子,他本想多待一时,哪怕念几句经文亦好,但被杨逍一打断,又见他脚步略有虚浮,张翠山便忙不迭提步跟上。
      走出不远,张翠山方发现自己手中还握着龙泉剑,思及自己寻杨逍本就是为了还剑,张翠山双手一递,道:“对了,这剑……”
      他走在杨逍身侧,只见杨逍听闻这一句阖了阖眼,又叹了口气,道:“宝剑配英雄,少侠收着吧。”
      “这怎么好。”张翠山有些赧然,“无功不受禄,何况我剑法拙劣,怕配不起这龙泉名剑。”
      杨逍只觉自遇到张翠山以来,此生的气都要在今夜叹尽了。他本就苦于那药的效力,又因着先前一番激战,现下周身热痛不已,走路都嫌艰难,只是他不肯露怯于张翠山,更不会明言,于是他干脆接过剑,将龙泉当拐杖使,勉力维持清明道:“少侠所言甚是,何况武当山锦天绣地,当是不缺神兵利器,是杨某托大了。”
      “我断非此意!”
      “当然。当然。”杨逍几乎要对这不解风趣的张翠山苦笑了,“还要劳烦武当高足走快些,在下并不知那去如意客栈的路。”
      “啊,你要去客栈。”张翠山恍然大悟,“可你不是要带我去找你们明教那个……”
      “张少侠。”杨逍停下来,面目整肃的对着张翠山,眼睛里却尽是无奈之意,“在下亦是肉体凡胎,也要吃饭睡觉。”
      这已是杨逍的极限——若是了解杨逍为人的范遥抑或明教教主阳顶天在此,此刻定然抚掌大笑了。俗称一物降一物,谁又会知能在教中舌战群豪从不落人下风的杨逍能教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逼到如此呢。可恨这人还只是眨眨眼,了悟道:“是我之过了。目下已是深夜,明日我们又要一起行动,杨兄跟我同去自是妥当。”
      杨逍将“少废话”咽进腹中,似笑非笑道:“如是还请少侠带路。”
      “自然。”张翠山话音一落迈步就要疾走,又猛然回头,在杨逍惊异的注视之中道,“杨兄莫动内力,得罪。”接着张翠山握住杨逍手臂,一手成掌托在杨逍腰间,带着杨逍以轻功腾挪起来。
      如此走得自是快了,可杨逍起先恨不能一掌劈死这武当少侠,幸而他还算有几分豁达,知晓张翠山一片好意,忍了又忍,只等张翠山带他入了房间,他平复下心境,缓缓道:“少侠轻功甚好,想来功夫上佳,等明日少侠找回那趁手的武器,杨某定当讨教。”
      张翠山当然听不出他话中深意,只当这人真心夸赞,还有切磋之意,心中甚喜,道:“小可不敢自夸,实比不得杨兄功夫之十一,但等杨兄随我上武当,我们自然有机会切磋。”
      杨逍笑而不语。
      张翠山见他唇角微有讥色,知道自己可能未得其语之意,细细思索一番,双眉一拧,道:“杨兄是说,偷我包袱那人会将我的包袱送还?”
      “还不算太笨。”杨逍语声渐低,向榻边一坐,抱剑道,“丐帮虽与我教反叛之徒勾结,可先前与武当的梁子却是实打实与我教无关,那张少侠的包袱只可能是丐帮之人盗走。而袁鹰既死,方东白亦非等闲,只是不知来者是明是暗,少侠且等,天亮即见分晓。”
      他说完,自向床榻边一靠,双目一阖。张翠山在他说话间点起一盏灯,此刻借着熹光观他面色,但见杨逍脸色苍白已极,偏眉角飞红,甚至整个眼窝都擦着朱色,而他虽然强作镇定,实则疲色难掩,张翠山无缘无故瞧得心中一酸,出言道:“杨兄不必操心,我自守得杨兄一夜。”
      榻上之人双唇翕动,就在张翠山恍惚以为他已睡去之时忽而道:“呆子。守什么?守灵么?”
      张翠山张口结舌,又听杨逍语气平平道:“难不成在下是肉体凡胎,张少侠是大罗神仙不成?还是说——”杨逍蓦的睁开眼,戏谑嘲弄的看着已有窘态的张翠山,“张少侠是女扮男装,不好与杨某同眠一榻?可杨某听闻武当山上素无女弟子……”
      “杨兄!”张翠山被他说得手足无措,简直不知要将自己置于何地一般,他几乎同手同脚的走到榻边,兀自向内侧躺好,想了想又画蛇添足道,“大丈夫身在江湖自然不拘小节,只是委屈杨兄了。”
      杨逍早已在腹中笑了个十八跌,张翠山一躺好,他就伸手弹灭灯火,并排躺下。虽是他自认不是张翠山这等毛羽未丰的江湖新手,可这一夜已算得上教人疲惫。他心中想着无数疑问:那柳儿的来历究竟为何?松仕德究竟是不是受唐洋指使?狮王谢逊的下落松仕德真会告知于他?而这些统统来不及条分缕析个清清楚楚,杨逍只觉那股痴缠五脏六腑的热痛愈演愈烈,他自齿间溢出两个字“好说”,便接着跌入一片黑沉,迷蒙中连张翠山唤他都再听不到。
      而张翠山本是欲要再问几句关于他这毒的情状,未得到回答只当杨逍疲累至极昏睡过去,他无心之中伸出一只手想要探一探杨逍的脉,还未触及便感到一股灼热。先前在城外的事历历在目,张翠山当然不会傻到再把杨逍扔进河里,他只是暗恨自己见少识窄,对这毒理半点不知,心下更是坚定要带杨逍回武当解毒的念头。
      这些杨逍都浑然不知,折磨之中杨逍仅凭本能寻一股凉意,他便向后靠了靠,脊背挨着张翠山的脊背。张翠山先是僵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后来终也支掌不住惫困睡去。

      天下之事说来也奇,名声已有的明教魔头与武当少侠同榻而眠,谁又能信?杨逍被掷物之声吵醒时感觉到后背贴着一个人,也是僵了一瞬,转而便这般心中一哂,丢开了去。他抬头望了一眼窗外,天光尚未大亮,正是清晨,而经过半夜休憩,也不知是不是挨着张翠山的缘故,那热度仿佛不再灼人,只留下酸痛在体内叫嚣。
      杨逍暗自运气,只觉丹田之中越发凝滞,可行走经脉吃力归吃力,却没了刺痛,倒还算件好事。他又将那柳儿的所言从头至尾思量一番,确认自己并未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后,杨逍望了一眼榻上的张翠山,心道:“我若就此甩开他似也无妨,然前车之鉴犹在,我还是小心行事。再者把事情跟松仕德问个清清楚楚,也算给武当一个交代。”
      思及此,杨逍默念了几遍“但求问心无愧”,这才并指作剑,指下如风的向张翠山喉间点去。
      睡得再沉也该有习武之人的警醒,张翠山经过这一遭历练更该敏惕,却见张翠山不知是何缘故,等杨逍指尖触到他皮肤了才睁开眼睛,眨了一眨,茫然道:“杨兄?可是已经天明?这……又是何意?”
      自张翠山看去,杨逍精神已较昨夜好转很多,此时坐在榻边,居高临下的睨着他,颇有一种昂扬的气度,又见他闻言冷哼一声,收手站起,行至窗边,整了整衣领发梢,这才转身淡淡道:“我替张老道教教徒弟。”
      说着,杨逍手中龙泉剑一挑,将桌上的包袱勾起,扔在张翠山怀里。
      “你查查,可有少了什么?”
      张翠山这才醒悟自己睡得太沉,他一面红着脸打开包袱,一面想自己此番的确丢人,总教杨逍见笑,可说来也奇,他竟从未防备杨逍,亦不曾怀疑这榻边之人会加害自己。
      暗自懊恼自己的不防人,再辩解几句“杨逍也不见得是坏人为何要防”,张翠山心事重重的将那包袱翻来覆去看了半晌,方想起回答道:“没有,还多了二十两银子。”
      “那方东白倒是大方。”杨逍不屑道,“可藏头露尾不敢见人,又算什么东西,丢人。”
      “咦,还多了一封书信。”张翠山展开读来,知是方东白的亲书,略略看过,递给杨逍,“方前辈留了书,向我俩致歉。”
      “……这前辈二字他也当得?”
      杨逍接过,扫了几眼,还要说什么,被张翠山拦住,武当少侠仿佛生怕杨逍又说出什么“当今丐帮乌烟瘴气不成体统”之类的言辞,当机立断道:“我们现下去寻你说的明教那人吗?”
      “不急。”杨逍瞥了张翠山一眼,将书信递回,他在桌旁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又颇嫌弃的嗅了嗅水的味道,最终并未喝下,只道,“总得给他留些安排家中老小逃走的时间。”
      这话中意思像是杨逍要去屠人满门,张翠山听他说过几次这类的话,心中不喜他如此放纵言辞,当下要劝,可还未张口就被杨逍看出他要说什么一般,被打断道:“张少侠莫急,我们入夜再去不迟。”
      张翠山一愣,道:“那我们这一日做什么?”
      杨逍露出个似是对牛弹琴般的古怪笑容来,道:“自然是沐浴更衣,休息用膳。这东西既已归还,丐帮也再无为难之意,杨某就先行一步,等酉时一过,与少侠在此相聚。”
      他说完,人已在门外,听得门内张翠山一个“等”字,杨逍又施施然回头,斜斜瞧着张翠山挑眉道:“怎么?少侠还要留我一起沐浴不成?”
      此一句问得张翠山几乎无地自容,想他身出正派,自幼听的是张三丰道家经典,虽不至于迂腐,可哪里又见过听过这等风流俏皮话?想及昨夜种种,又想及入梦前背后那片热度,张翠山险些跳起来,背后俨然有火在烧一般。
      瞧得他的窘态,杨逍心里好不舒畅,便也不再去管张翠山如何,缓缓走出客栈。
      只等杨逍回了自己寄宿的客栈,他才好好笑了一回,那笑渐渐又由畅快转冷,杨逍心道:“那松仕德最好知情识趣,把事情分说明白,我便留他一命,叫他回去总坛给教主瞧瞧。”

      细网密织,罗天布地,谁人堪分内外?城还是那座城,客栈也自有相似,房中同坐两人,皆是对满桌珍馐停杯置箸,默然无言。
      此两人便是唐洋与方东白。
      楼下来往匆匆,总有一二言语传入他二人耳内,河畔香楼不独一座,故事总有,满楼宾客烟柳都被屠个干净却是头一遭。众人猜测云云,感慨丛丛,都是云山雾罩——昨夜自杨逍与张翠山离去,方东白本欲折返了却这残局,但被一人抢了先,正是眼下端坐于他面前的唐洋。
      唐洋对他很是客气,可多余的话一句不讲。方东白便也很生几分傲气,两人由天明枯坐于此已过午时,风言风语听了满腹,阴云疑窦一处未明。
      但那也只是方东白的不解,唐洋自始至终一副全局在握的模样,只等那桌上的菜饭凉透了,楼下用饭的过客散尽,他方开口,驴唇不对马嘴道:“方长老可见过一人,名为成昆?”
      方东白哑然惑道:“混元霹雳手成昆?我见他作甚。”
      唐洋闻言一笑,道:“果真如此,方长老这长老做得忒也无趣。”
      这话经另一人之口犹在耳畔,方东白听得眉角一耸,冷冷道:“你们明教都喜欢对旁人门派之事指指点点吗?区区忝居长老之位,生出这等事端惘然不知,心中有愧,但也是对得武当,你明教左使伤我门下弟子几多,已是恩仇了了。”
      明教素来行事诡秘,与丐帮交集甚少,此遭事端因果难清,方东白言下有些不客气实属应该,唐洋有备而来,当然不会与他生气,便拱手道:“方长老过虑,在下绝无指摘之意,只是在寻那成昆其人——他与丐帮袁鹰袁长老颇有联系,故而在下有此一问。”
      “袁鹰已经死了。杨逍杀的。”
      唐洋作出个苦笑,道:“这我也省得,想来方长老也不会与袁鹰同做鹰犬,是我唐突。”
      他故意画出为难不已的面貌给方东白瞧,已是吃准了方东白对昨夜之事耿耿于怀又为人清高,必有一问,果不其然,方东白见他如此,面色松了三分,沉吟一许,道:“袁鹰即为八袋长老,在帮众很有些威望,找些与他亲近的弟子查问倒是不难。只是……你寻混元霹雳手作甚?”
      鱼已咬钩,唐洋见好就收,端整面目道:“方兄可曾听过屠龙刀?”

      有人在故布疑阵,这件事杨逍早已想通,他惯来不惧闯阵,而只是想不通,这阵看起来迷雾重重,却不似真的要害他,反而自阳顶天莫名与他意见相左伊始,处处透着古怪之意。
      是以杨逍这一日等待,说是为了休息,实则是要等松仕德那边消息通畅。杨逍已察觉到恐怕局中还有人,那人自始至终不曾露面,敌暗我明,是为大忌。
      那就给这只狐狸一点露出尾巴的时间。杨逍这么想着,舒展筋骨,一步一步向城北如意客栈走去。
      早春傍晚风凉,河面潮雾如绸,有人盼春来,有人望春归。
      等杨逍的是张翠山。
      身形尚且秀弱,又隐有剽悍之意的少年仍是一身白色道服,外罩灰黑纱衫,他推窗望向楼下以石子叩窗棂的青年,但见那青年着了一件素色织锦,与昨日粗布白衫不同,那织锦甚是富丽,袖口以火焰纹作饰,张扬得恰如其分,更衬着来人桃李春风面,说不出的俊雅。张翠山看得呆了一呆,手一撑窗框,竟无意间跃窗跳下,还险些将轻功忘个干净,颇有些狼狈的站定之后,他支吾道:“杨,杨兄,你果然……”
      杨逍心里早忍不住把张翠山笑个七八遍,闻言眉头一挑,自鼻间哼出一声:“嗯?”
      张翠山自幼失怙,由张三丰抱回武当山当了徒弟,而张三丰出身少林,亦非经营之辈,武当山上清贫,全赖道观学徒给养,张翠山实也没见过什么富家公子,这才失了言词之力,半天想不起什么形容,只好真心道:“杨兄气度不凡,好看。”
      纯直姑且可笑,坦荡就令人厌烦了。杨逍听得背过身去,好掩藏起自己纠结的面目,只等平息了一会儿,才淡淡道:“张少侠以后还是多下山,见见世面。”
      “哦。是。杨兄说的有理。”
      张翠山跟着杨逍向东行,杨逍也不运轻功,两人一前一后差着半人之距散步一般走了良久,杨逍突然在一方院落停下,道:“此来是我教中事物,杨某公事公办,自当衣冠端正些。”
      他说罢抬手叩门,那门却兀自开了,杨逍面色一沉,也不拘泥,抬脚便入,张翠山慌忙跟上,等到了正屋,张翠山方了悟杨逍与他解释甚么,便对杨逍一拱手道:“那我也不便探听杨兄教中事由,翠山在此为杨兄护法。”
      孺子可教。杨逍心下满意,点点头,也对张翠山抱拳道:“多谢少侠,他日定当还情。”
      张翠山不知杨逍所想,疑惑于他言中分别之意,心下道:“是我该还你情,何做他日之约?”
      而那边杨逍一抬袖,木门倏忽洞开,杨逍飘然而入,门自他袖风一扫又关得严严实实。
      只见室内一桌两椅,都坐了人,那面白如纸的汉子便是江西分坛香主松仕德,另一张椅子上则坐了一位三十岁上下的妇人,那妇人抖如筛糠,怀中抱了一个扎着双髻的孩子,孩子将脸埋在母亲怀里,分不出男女。
      来江西之前杨逍当然将这位香主家中情况都知晓得清楚,想来那位便是松仕德的独子,而杨逍虽是为了等暗中布局之人活动才拖到现在拜访,但对张翠山那番“教他安排家中妇孺”的话也不作假,是以而今见到如此严阵以待的情景,十分哭笑不得,又不由有些不屑,便道:“松香主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那松仕德嘿然冷笑一声,道:“我与发妻早为一体,想来愚儿也没有替父报仇的本事,那不妨共赴黄泉,只盼地府相见,来生再报。”
      这话好没由来,杨逍听得蹙眉,冷冷道:“松香主,你投靠朝廷,乃是叛教,此为一;意图加害于在下,在下忝为光明使,位香主之上,以下犯上,此为二;勾结外帮,挑衅正派,企为武林祸乱,此为三。桩桩件件,杨某还未与你清算,怎倒是你愤愤有声?”
      松仕德道:“乱世当道,明教上下又有几个正人君子不成?杨左使怕也是清高由过!我方才那番倒不是对你——那唐洋自洪水旗上下皆与朝廷不清不楚,左使可知?至于那教主……”
      “唐洋此人果然有问题。”杨逍心中如此暗想,却听不得松仕德提及教主,于是声音更冷,道:“教主什么?”
      言语间杨逍已拈了石子在手,只等这松仕德出言不逊,他就出手打掉这不忠之徒的满口牙齿。而偏生此刻门外突传金石之声,又有张翠山示警,杨逍听得更加恼怒,忽见这松仕德脸色更加惨白,竟是仰天大笑数声之后,大声叫道:“唐洋狗贼!你不欲叫杨逍知晓,我就偏要叫他知道!你可知金毛狮王缘何失踪?实为那阳顶天阳大教主派他去寻劳什子屠龙宝刀!偌大明教之势居然还要倚仗一句……江湖传言……”
      松仕德说着,语音渐低,显然有性命颓唐之感,杨逍悚然一惊,借着屋内昏暗光线去瞧松仕德的脸色,但见他脸色惨白之中已发青紫,是中毒之兆,杨逍抢前一步,手下急点松仕德几处紧要穴道,可已是回天乏术,那松仕德临死瞥了一眼妻儿,对杨逍断续道:“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
      “倚天不出,谁与争锋?”杨逍并非初出江湖,自然听过这几句传说,他在心中默默接道,心念急转,忙转头去看那另一座上的妇人,却见那妇人已然气绝身亡,也是中了毒,不用探便知是同一手段,而那小儿却还未死透,只是毒发痛得牙齿打颤,冲杨逍喃喃道:“疼……”
      见这孩子不过七八岁年纪,又思及他进门之时的情状,明显那时三人均已服毒,杨逍被别的事情牵扯了思绪,并未及时察觉,现下懊恼已是无用。不论松仕德先前所作所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杨逍虽不信松仕德对阳顶天的一番责陈,但对唐洋的事,他倒是信其五六分。况且稚子无辜。杨逍不由一面恨松仕德为人狠毒,一面又对这小儿心生不忍。他向来不喜毒与暗器这般手段,却也晓得一二,眼见这孩子无法可救,他便双目一暗,凝力于指,向那孩子颈间轻轻一捏。
      且说屋外来袭之人似乎并非什么高手,张翠山既有趁手武器,顷刻之间就退敌不言。只是他未下杀手,那些人也不恋战,倒不像是埋伏,而是突袭刺杀。张翠山犹疑追与不追,一念之下就听门内松仕德高声呼喊,他免不了听得耳内,正啧啧称奇,那声音又低了下去,他暗道不好,又始终没听到杨逍的声音,恐再生变,情急之下就推门而入,正撞上杨逍对那孩子下手的一幕。
      张翠山心下一骇,难免有些不问事由,道:“杨兄!稚子何辜!”
      杨逍手下一顿,却并未停,他捏完将那孩子尸体眼眸阖上,轻轻送还松夫人臂膀之间,却见张翠山走上前来,探过二人鼻息,有些惑然道:“我虽不知明教章法,但……妇孺又有何罪?杨兄未免太过……”
      “太过什么?”杨逍心中本就烦乱,他深觉此次自下光明顶以来,恐是步步走在别人的圈套里,本想缕些头绪,被张翠山这么一搅,登时头痛,而张翠山的懵懂在眼下就全成了添乱,杨逍平素不爱与人解释,当即冷然道,“如今天下焉有无辜之人?张少侠在武当过得优裕,未免坐井观天。松仕德之子无辜,难道被他投靠之朝廷压迫的千万黎民就有罪?被他反叛害死的教中兄弟又有何孽?难不成张真人教徒弟便只教你们管鼠目之前三分事?”
      他言语犀利张翠山本已领教过,可每每提及师门实在令人心中难平,张翠山一面被他说得惭愧,一面又有点恼怒,便道:“我若不见眼前人,又如何见得苍生?按杨兄之意天下已无无辜之人,难不成天下人就都该死么!”
      “竖子不足与谋。”杨逍淡淡一笑,满是讥诮,他本就想此事一了与张翠山分道扬镳,这一段唇舌交锋更是教他心生感慨,道是正邪殊途也很有些道理,这些名门正派除了伪君子,莫不都是张翠山这等愚直之人,于是杨逍趁热打铁,道,“杨某尚有事可做,那你我就此别过罢。”
      他说罢,足尖轻点,飞身已是数丈之外,张翠山被他说得发蒙,怔忪间被屋外光线照亮那死去孩童的脸,瞧见一片青白,再去看那妇人的嘴角有鲜血溢出,恍然明白原来这一家三口早已服毒。张翠山不由一边咋舌明教中人果然行事偏激,一边后悔误解了杨逍,更是渐渐明白缘何杨逍先前话中有分别之意,只怕是那人早早就盘算着如何甩开自己。
      由是张翠山更心生沮丧,想不通那杨逍缘何避他如蛇蝎。沮丧之后但生不服,张翠山运起梯云纵轻功拔足便追,心道无论如何杨逍身上还有毒有伤,他必要带人上一趟武当。

      而另一边杨逍则是循着那些来袭之人的踪迹而去,风自颊边过,杨逍心思甚快,甩了张翠山这个“累赘”,短短片刻就想通许多关节——那柳儿恐怕不是松仕德的人,或者说松仕德是派她毒害自己不假,但下的一定是如松仕德自己所服那等毒药,绝不是此等不明不白的药,如此一来,柳儿当是唐洋的人。那松仕德又言唐洋不欲自己知晓个中情理,更是证明这一点。
      可既是不想杨逍查,唐洋又为何不直接在这一日之内灭了松仕德的口?唐洋留松仕德的活口,不就是想让杨逍知晓吗?难不成真如松仕德所言,唐洋亦已叛教,故而为了取得朝廷信任,那松仕德就只能死在杨逍手里。
      这唐洋倒真是心细如发。杨逍暗自冷笑,又想起松仕德那番对阳顶天的不逊之言,心中越发觉得蹊跷:“教主是何许人我再知晓不过,近几年明教在教主率领之下明里起义暗中抗元,所为多是义举,当日入教之时教主诺我之言不是作假,而这屠龙刀的江湖传言日传日盛,可屠龙刀百年之来从未现世,只派狮王一人又能寻个什么结果?就算松仕德所言是真,那也不过是他只目光短浅之见,教主定有其他打算。只是这唐洋一边出手令柳儿以药阻我,一面却留下松仕德与我通送消息,究竟是何打算?”
      思绪在此一落,杨逍脚步愈快,忽有两只袖箭自檐下射来,杨逍步伐一停,在空中陡然变了个方向,翩然落下,正在一处院落中。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院中之人正是唐洋,他左右手交握向杨逍施以一礼,客客气气道:“洪水旗掌旗使唐洋,见过左使。”
      杨逍不辨喜怒道:“唐掌旗使客气,杨某遭你算计,有恩尚未言谢。”
      他说着,手中石子一弹,径直向唐洋袭去。角落自有高手等待,那人袖箭再出,正中石子,力道竟比之前大过很多,将那石子击碎之后箭势不减,冲杨逍太阳穴而去,杨逍稍一偏头让过这箭,眉角却仍顷刻间多了道血痕,可他眉头也不皱,全作无事,倒是那颗被袖箭击碎的石子散做三片,分点唐洋灵墟、膻中、鸠尾三处穴道,令唐洋面色一变,急急向后退了几步,一番腾挪,这才避过石子的碎片。
      杨逍等他惊魂甫定,站立已直,方淡淡道:“唐掌旗使座下高手如云,想来唐掌旗使招纳贤才有德,杨某自愧弗如。”
      唐洋苦笑,给角落那人施以眼色,又是一揖道:“左使说笑,还望左使见谅。在下绝无与左使为难之意,在下与左使相见,只为告知一事。”
      杨逍眉目不动,视线低垂,仿佛事不关己道:“哦?唐掌旗使想通了?”
      唐洋道:“在下却与朝廷有所往来,但绝非叛逆。而在下既为教主直隶,言尽于此。”
      这一句言毕,唐洋再向杨逍遥遥一拜,接着转身离去,连同角落里那名暗器高手一并走远。
      杨逍没有追。
      不是因为他心中再无疑惑,相反唐洋实在是个聪明人,现身留下只言片语更将事情搅得扑朔迷离。杨逍原本对柳儿的出身很有些猜想,他纵然瞧不上毒理暗器这些旁门左道,但师学渊源,很也有些了解,天下奇药他不知来源的,尽在蜀中一派。而昨夜追杀柳儿的确是松仕德的人,唐洋只字不提柳儿之事,并非是小看杨逍,而是默认,且默认得颇为有恃无恐——杨逍现下是已提不起力气再追。
      少女带着娇意的声音此刻想来无不是寒意彻骨:“这只是第一日。”
      算来,的确十二时辰已过。
      杨逍本已要习惯体内那股阴魂不散的灼烧之意,可自方才某刻起,那热遽然转寒,冰冷刺骨,俨然无数寒刃刺入皮肉,直指骨缝。而杨逍欲要调动内息,却发现丹田之中犹如一块磐石,全身内力再无法调动半分,先前一直由丝丝内力压制舒缓的那点内伤即刻喷发出来,杨逍痛得脑中昏沉,按着龙泉剑柄的手掌被剑柄抵出一片青白而浑然不知。
      恍惚中听闻一个熟悉的声音染着焦急:“杨兄?杨兄!”
      是张翠山。
      杨逍不由喟叹,模糊道:“合该……欠武当……”
      说完他也管不及张翠山目中疑惑,双目一闭,倒向少年怀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章三 有刀屠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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