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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蛇性之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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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昔,纪伊国三轮崎(和歌山县新宫市)有位村长名叫大宅竹助,以渔业为生,手下有众多渔夫,经年捕捞各种大小鱼虾,家境富裕,膝下有二男一女。长子太郎生性质朴,勤于家业;长女嫁与大和国(奈良县)人为妻;次男名叫豊雄,气性老实,喜爱风雅,无意帮忙家业,对世间物事也意兴阑珊。
父亲甚为隐忧,心想,即使分一份家产给他,恐怕也会遭人诓骗,倾家荡产。但若过继给他人为嗣,终究会招人嫌弃,后患无穷,只能任他随心所欲,想当学者或僧侣都由他去。父亲认为他注定终生必得寄居哥哥太郎篱下,因此对他不多管教。
日后,豊雄拜新宫神社神官安倍弓麿为师,勤奋进修。
九月下旬某日,风日晴和,海面无浪,忽然东南上空聚集乌云,细雨纷飞。豊雄向师父借了一把油伞,踏上归途。来到可见阿须贺神社正殿时,小雨变成倾盆大雨。豊雄便去附近一渔夫家叩门避雨。
老渔夫出来见是豊雄,忙道:「原来是小少爷,寒舍粗陋,十分抱歉,请坐此蒲团。」顺手拂去肮脏蒲团尘埃,请豊雄入座。
「我只是暂来避雨,什么都好,您不用张罗。」豊雄坐在蒲团等雨停。
过一会儿,门外传来娇滴滴唤声:「能不能借用一下房檐?」
语音刚歇,便有人进得屋来。
豊雄抬头一看,但见来人是个年约二十、发髻优美、玉貌花容的女子,身边跟着个手持包袱的十四五清秀丫鬟。身穿远山纹样鲜艳青衣,全身湿透,狼狈不堪,那女子见了豊雄,不禁赧颜,模样十分优雅。
豊雄不觉心动,心想,这一带从未听说住着个如此娇艷美人,这女子可能来自京城,到熊野三山参拜顺道来此观赏海景;只是身边未带男仆,未免过于轻率。
豊雄挪出位子,向女子说道:「请进来坐吧,这雨应该快停了。」
「打搅了。」
女子进屋,因屋内狭窄,只得与豊雄并肩而坐。
就近观看,豊雄愈觉那女子美如天仙,不似凡间女子。
他心荡神摇,如醉如梦,恍如置身云雾中,便问女子:「看妳像是京城官宦家小姐,是来朝山进香或来汤峰沐浴温泉吧,无奈此处只有大海,甚煞风景。古歌有云:『不巧逢雨三轮崎,佐野渡口无人家』(《万叶集》第三卷第二六五首),形容的正是这里,恰恰符合今日情景。这家主人是家父僱工,妳们尽可安心在此避雨。不知小姐今夜打算投宿哪家旅店?我送妳们回去反倒失礼,不如把伞带去一用。」
女子答道:「承蒙慨然借伞,甚是感激。少爷这番盛情,足以烘干我身上湿衣。我不是京城人,住在附近已有多年,今天是黄道吉日,特来那智神社参拜,不料遇上骤雨,不知少爷也在屋内避雨,贸然进来借檐。寒舍距此不远,等雨停再归返也罢。」
「妳不用客气,还是带着伞吧。」豊雄道:「待他日我再去府上取伞。再说这雨想必一时也不会歇息。不知府上居于何处?日后我便遣人去取伞。」
女子答道:「寒舍在新宫附近,只要打听姓县名真女儿家便可。眼下天色已黑,我便拜领盛情,带伞回去。」
说罢,女子撑伞离去。
豊雄目送两人背影,向老渔夫借了簑衣回家,抵家后,仍念念不忘女子倩影,彻夜思念。
凌晨,他迷迷糊糊进入梦乡,在梦中寻至真女儿家。
真女儿家门大墙高,暗格子窗紧闭,垂帘深挂,安然雅致。
真女儿出来相迎道:「我忘不了少爷的盛情,正盼少爷来哩,请进。」
说着引豊雄进内屋,端出各种酒馔鲜果款待。
豊雄如痴如醉,正欲同真女儿共枕缠绵时,竟自梦中醒来。
豊雄心想,倘若美梦成真,不知该有多好?
于是顾不得吃早餐,迳自出门去了。
来至新宫附近,到处向人讯问县真女儿家,却无人知晓。
直至晌午,十分疲倦,忽见昨日丫鬟自东走来,豊雄大喜,上前问道:「小姐家住何处?我特地来取伞。」
丫鬟微笑道:「辛苦少爷了,请随我来。」
丫鬟在前引路,不到几步,便道:「就是这儿。」
豊雄抬眼一看,果如梦中那般,门大墙高,暗格子窗紧闭,垂帘深挂。
他心中甚觉纳闷,进屋后,听到丫鬟向内屋禀告:「我带借伞给我们的少爷来了。」
内屋传出回应:「在哪里?快请他进来。」
出来迎客的正是真女儿。
豊雄道:「新宫有位阿倍先生,是我业师。今日造访老师之际,顺道来取伞,请勿见怪。既已得知小姐贵府,待他日再来拜访。」
真女儿坚持留人,命丫鬟:「可不能让他回去呀。」
丫鬟忙挡在豊雄面前道:「昨日少爷硬借伞给我们,今日我们也得硬留少爷下来。」
说罢推着豊雄腰部,领他到向南客房落座。客房是地板房,铺着客用榻榻米,屏风、柜橱陈设与帷幔上的彩画均是大家风度,想必非平常人家。
此时,真女儿出来道:「我家因故失去男主人,恐怕招待不周,仅有薄酒,望少爷莫怪。」
丫鬟送出高脚酒杯、盛满山珍海味的碗盘,并为豊雄斟酒。
豊雄觉得彷彿仍处昨晚梦境中,深怕再度醒来,然而又非梦境,反倒令人好生奇怪。
不久,主客均有几分醉意,真女儿举杯望着豊雄,容貌如水上娇樱,姿态如拂面春风,燕语莺声说道:「因羞于启齿而将思慕之情闷在心坎儿,不说而亡,人们会说那女子是被神作祟而死(引用自《伊势物语》第八十九段和歌:暗恋无人知,煎心且衔泪,一朝失恋死,枉自怨神明),我不愿让毫不知情的神明遭不白之冤,决定向少爷坦白说出,此言绝非信口开河,请少爷务必相信。我本为京城人,幼时父母双亡,由乳母抚育成人,嫁给贵国国守之小臣县某,与夫来到贵国,业已三年,不意我夫任期未满,于今春猝然病亡,丢下我伶仃一人。听说京城乳母早已落发为尼,周游诸国去了,如今故乡对我来说也形同陌路,请少爷谅察我身世。昨日避雨,偶然与少爷邂逅,蒙少爷照应,我深信少爷是位诚信君子,决意以身相许,服侍少爷左右。倘若少爷不嫌我出身卑贱,望以这杯酒订下百年姻眷。」
这原为豊雄梦寐以求之事,何况对方是自己朝思暮想之女子,雀跃三尺,只是思及自身尚未立世,父兄必不允许,一时既喜犹忧,不敢作答。
真女儿见状,悲叹道:「我一个肤浅妇道人家,贸然说出这番愚昧之言,眼下一言既出,真是无地自容。像我这般薄命女子,早当投海自尽,今日又让少爷烦心,真是罪该万死。只是我说的句句皆肺腑之言,少爷你便当做醉态狂言,付诸大海吧。」
豊雄道:「初见小姐时,我即知小姐定是京城名门闺秀,果然不出我所料。像我这种以鲸鱼为伍在天涯地角海边长大的人,大概终生再也无法得此艷福,我之所以没能立即作答,实因尚寄父兄篱下,除指甲毛发之外,身无一物,叫我如何筹办聘礼迎娶小姐?只恨我贫穷无能。倘若小姐耐得穷苦,我将尽力而为。连孔子此等圣人都会在情爱前跌跤,我也可为小姐忘却孝道立命……」
真女儿答:「少爷如此说,令人不胜欢喜,寒舍虽破旧,少爷若不嫌弃,请少爷往后便以此处为家。家中有一把前夫生前十分珍爱的宝刀,请少爷笑纳。」
说罢取出一把镶金包银的古代名刀,豊雄心想这是小姐初次定情之礼,不宜推却,便欣然收下。
真女儿又挽留道:「今晚就请小住寒舍吧。」
豊雄婉拒:「未得父兄允许,我不敢贸然在外投宿,明晚我定会藉故再来。」
便回家去了,当晚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翌朝,太郎早起,准备召集渔夫下海,经过豊雄房前无意往内一瞄,发现豊雄枕边搁着一把映着灯火余光闪闪发亮的长刀。
太郎纳闷:「这把刀从哪儿来的?」便粗暴拉开房门,惊醒了豊雄,见是太郎,豊雄问:「有事找我吗?」
太郎厉声问道:「你枕边那发光东西是什么?如此贵重东西与我们渔家不相称,给父亲晓得了定会责怪你。」
豊雄道:「这不是破钞买来,是昨天有人相赠,搁在枕边而已。」
太郎大声道:「这附近怎会有人送你如此贵重东西?你平常便收集一些别人看不懂的汉文书籍,我早觉得是一种浪费,只因父亲未加斥责,我才忍着。莫非你打算佩带这把刀参与新宫大祭行列丢人现眼?简直不像话!」
父亲听到太郎斥责声,唤道:「家里那个不成材的儿子又惹出什么祸了?太郎,带他过来。」
太郎回道:「不知他从哪里弄来一把像是将军佩带的宝刀,请父亲叫他过来好好问问,我得出门去安排渔夫下海。」说罢便出门。
母亲叫来豊雄问道:「你为何买此等东西?家中柴米油盐都是太郎挣来的,你一无所有。平日任你胡来,要是因此事而惹恼太郎,天地间哪有你立足之地?亏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之书,难道连这道理也不懂?」
豊雄辩解:「当真不是买来的,因故收下别人赠礼,哥哥看到了才那样说。」
父亲不相信,怒道:「那你倒说说看,到底立了什么功,人家才给你这把宝刀?真是莫名其妙,你从实招来。」
豊雄道:「这事我难以启齿,能否由他人转告?」
父亲更是厉声斥喝:「对父兄说不出口的事,还能对谁说?」
此时,嫂子从旁插嘴:「不妨让我来听听,豊雄,你跟我来。」便带豊雄到另一房内。
豊雄向嫂子道:「我原打算向嫂子商讨此事,请嫂子助力,无奈哥哥发现太早,挨他责骂。其实是有位孤苦伶仃的年轻寡妇,说要以身相许,这把刀是定情之物。小弟未经父兄允许,擅自私定终身,犯下重罪,此刻是后悔莫及,望嫂嫂谅察小弟苦衷。」
太郎媳妇笑道:「小弟至今尚未成家,嫂嫂也很同情你,这不正是难得的喜事吗?嫂嫂定将帮你说些好话。」
当天夜晚,嫂子便对夫婿道:「如此这般那般,你就向父亲美言几句吧。」
太郎听罢皱起眉头:「此事甚奇,我从未听过国守身边有县姓属下,我们家是村长,怎可能不知谁人过世的消息?妳且取来那把刀让我看看。」
太郎媳妇立即取刀过来,太郎仔细观看,叹道:「我们完了。前些日子,京城有位大臣为祈神明显灵,献给熊野速玉神社许多宝物,岂知这些宝物竟自御宝库不翼而飞,大宫司(神社长官)已呈报国守。国守下令补辑盗贼,听说已派次官文室广之前往大宫司府邸追查此事。这把刀绝非下属官员所持之物,让父亲看看再做打算。」
太郎立即带宝刀到父亲面前,详述缘由,请教父亲该如何处理。
父亲脸色大变道:「这该如何是好?那孩子至今从未动过别人一分一毫,到底是什么报应令他起这邪心?万一他人先一步告密,我们家可会遭到满门抄斩。为了祖先及子孙后代,只能牺牲这个不肖之子,你明天便去报案。」
太郎等天亮前往大宫司府邸,呈上宝刀并说明事情来龙去脉。
大宫司惊道:「这正是大臣献上的供品。」
次官广之闻报后,当下命十名武士前去捉拿盗犯并追问其他赃物,又命太郎引路。
豊雄全然不知情正在家中读书,见武士闯入拘捕,连声问:「我犯了何罪?」
武士不听辩解便将豊雄五花大绑起来。
父母、太郎夫妇只在一旁悲叹:「可悲,可悲。」
武士催促:「国守下令补辑你,快走!」说罢架着豊雄前往国守府邸。
次官怒视豊雄问道:「你竟敢偷神明宝物,这可是弥天大罪!其他赃物藏在哪里?快从实招来!」
豊雄总算恍然大悟,流泪道:「小人从未偷盗,事情是如此这般那般,这是县某遗孀送给小人的前夫遗物,请大人召那女子来便可证明小人清白。」
次官益发怒斥:「本官没有姓县属下,你胆敢再说谎,便罪加一等!」
豊雄再度申诉:「小人如今已被捕,怎敢说谎?请大人务必传唤那女子来对质。」
次官命武士:「县真女儿家在哪里?抓她过来!」
众武士押着豊雄直驱真女儿家。但见门柱腐朽,断壁残垣,蒿草丛生,不像有人居住。豊雄见状,愣在原地。武士召集近邻村民,伐木老人、舂米夫等均诚惶诚恐跪倒在地。
武士问:「这所大院是谁人居住?县某遗孀是否住在此地?」
一铁匠老人回道:「从未听说县某此人。三年前有位村主某某住在此地,生活阔绰,但这人运货前往九州时,船只遇难,下落不明,从此家人散去,成为空屋。昨天这漆匠老人说看到此男子进屋,半晌才归去,我们都甚感疑惑。」
「总之进去看看,也好向长官禀报。」武士说罢,推门而入。
但见邸内比外观更荒芜,前院林荫蔽天,池水干涸,水草枯萎,杂草丛生,一株高大松树被风吹倒院中,更显得阴森荒凉。拉开正厅格子门,一阵腥风迎面吹来,众人不禁倒退几步。豊雄只是目瞪口呆。
武士中有位巨势熊檮者,胆大如斗,道:「我带头,都跟我来。」
大步踏着地板进屋。屋内积尘寸许,满地鼠粪,其中竖立一幅破旧布幔,旁边坐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
熊檮向女子道:「国守召见,快跟我来。」
女子默不作声。熊檮挨近,欲抓拿女子,突然响起一声天崩地裂霹雷,众人均惊倒在地。待回神时,女子已不见踪影。
地面闪闪发光,众人战战兢兢挨前细看,有高丽丝绸、吴绫、倭锦、缣帛、盾、矛、箭囊、铁锹,均属新宫神社失窃之物。
武士带回宝物,详细报告奇事。次官与大宫司得知是妖怪所为,不再审问豊雄,但豊雄仍免不了窝赃之罪,被押入国守府邸牢内。
大宅父子献出众多财物赎罪,豊雄于百日后才获释。
豊雄道:「儿无颜面对家乡父老,想到大和国姐姐家住一段日子。」
父亲赞成道:「你遭遇如此大难,我们也深恐你因此而一病不起,就去姐姐家静养数月吧。」
便遣下人陪豊雄动身。
豊雄姐姐家住大和国石榴市(奈良县樱井市三轮町),姐夫田边金忠经商为生。
见豊雄来到,非常高兴,又同情弟弟的灾难,劝道:「你便长住这儿,莫急着回家。」
转眼已是翌年二月。
石榴市离长谷寺不远,寺内观音菩萨夙负盛名,甚至名扬唐国,每逢春季,自京城各地赶来的香客络绎不绝,町内旅舍栉次鳞比。
田边家经营香火生意,店内终日挤满香客。
某日,有位来自京城的美貌女子,身边跟着个丫鬟,来买进香之物。
丫鬟见到豊雄惊叫:「主人原来在此!」
豊雄细看,正是真女儿与丫鬟,大叫「吓死我也」,慌忙躲进内屋。
金忠夫妇问道:「怎么回事?」
豊雄答:「那妖怪追我来了,千万莫让她进屋。」
四周众香客惊问:「妖怪在哪?」
却见真女儿进屋道:「诸位莫疑我是妖怪,夫君亦莫惊慌。这事皆因我错,而使夫君蒙冤,我深感内疚,四处寻找,想向夫君解释事情缘由,今日终于见到夫君,非常高兴。店家主人也请细听,倘若我真是妖怪,怎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在人来人往之处?我衣裳有缝,对日有影,这些都是证据。请诸位理解此道理,切莫多疑。」
豊雄逐渐平心定气,却仍疑心道:「可妳肯定非人,那天武士押我到妳住处,那房舍已非昨日我所见,荒凉至极,类似妖魔栖身之居,妳却一人安然坐在屋内,武士欲上前捕捉之际,突然晴天霹雳,消失无踪。这些我均亲眼目睹,妳安何心竟追我至此?快走!」
真女儿泪眼汪汪答道:「夫君所说确是实情,但请允许我稍加说明。那天听闻夫君被押至国司府邸,我便同平素助我的近邻老翁商讨,将房舍夷为废墟。至于拘捕我时,雷声大作,乃丫鬟所设计略。之后雇船逃至难波(大阪)。为探听夫君所在,今日特意来此许愿,得古歌『古河野道两株杉,比翼共连枝』(《古今集》卷十九)一签,不料竟真得在此与夫君重逢,真是托了观音菩萨大慈大悲。我身为柔弱女子,怎能盗出那些宝物?应是前夫邪念所为,望夫君细细思量,我对夫君一片真情,毫无诳言。」说罢潸然泪下。
豊雄听毕半疑半怜,一时答不上话。
金忠夫妇见真女儿说得头头是道,举止娴雅,深信不疑,说道:「听豊雄述说此事时,确是惊人,可细想之下,这世上岂有此等奇事?妳千里迢迢寻至此,这份情甚教人感动,豊雄即使不领,我们也会留妳住下。」便领真女儿进内屋。
二三日过后,真女儿甚讨金忠夫妇欢心,恳求夫妇劝解豊雄解疑。
金忠夫妇也受真女儿痴情打动,终于说服豊雄,让他俩结为夫妇。
豊雄亦逐日释疑,原本便对真女儿一见锺情,如今更立下山盟海誓,望白头偕老,只恨相逢太晚。
三月某日,金忠对豊雄夫妇道:「此处虽比不上京城,却也不输纪州。吉野地方春景最美,三船山、菜摘川均是百看不厌的名所,尤以春景为胜,我们不妨去春游一番罢。」
真女儿微笑道:「自古吉野便闻名满京城,京城人也以不游吉野为憾事,无奈我自幼体弱,人多之处或路途稍远,便会头昏眼花,原谅我无法相随奉陪,只盼夫君带回当地土产即可。」
金忠夫妇道:「那是步行才会劳累,我家虽无牛车,但还不致于让妳徒步当车,再说妳留在家中,豊雄也不放心。」
夫妇频频相劝,豊雄也道:「姐姐姐夫如此诚意相邀,即便半途累倒,也不得不去。」
真女儿盛情难却,只得跟随众人出发。
一路上游客如织,个个盛装艷服,却无人比得上真女儿娇艷。
吉野某寺院是金忠夫妇老相识,当晚一行人便投宿该寺院。
主持迎客道:「今春你们来得稍晚,樱花已落了大半,莺啼也稍嫌失色,但仍有几处可游。」
当晚以素席款待。
翌朝,深山含烟笼雾,不久即晴空万里,寺院处于高地,眼下僧房历历在目。
山上鸟啼此起彼落,群花争艷,虽同属深山,此处却特别令人心旷神怡。
据云初到此山,不得不看瀑布,于是央人带路,一行人顺着山谷前进。
来到瀑布附近古代离宫遗迹,但见瀑布翻腾下泻,香鱼逆流而上,景观甚美。
一行人排开扁柏饭盒,边吃边观赏瀑布美景。
有位老翁脚踏岩石缓步走来,蓬发以麻绳束结,步履矫健。
老翁来到瀑布下,驻足疑惑地盯着豊雄一行人,真女儿与丫鬟均背转过身,避开老翁视线,老翁目不转睛注视两人,喃喃自语:「怪哉,妳这邪神怎可迷惑人心?竟胆敢在老夫面前做此等事?」
听闻此话,真女儿与丫鬟突然腾空跃起,纵身跳入瀑布,水柱冲天,两人随即不见踪影。
天空瞬时乌云密布,下起倾盆大雨。
老翁率领慌乱不堪的众人下山,逃进一破旧屋檐下蹲坐,个个吓得面无血色。
老翁对豊雄道:「仔细观看你面色,想必中了邪神妖气,若非老夫及时救你,迟早会丧命。今后务必要小心。」
豊雄伏地磕头道:「请救小生一命。」
接着道出事情来龙去脉。
老翁道:「原来如此。此妖是多年修成的蛇精,传说其本性□□,与牛交合生麒麟,与马交合生龙马。她之所以缠住你,想必是因你长相俊秀,而生情欲,看她如此执迷,今后你若不谨慎提防,恐怕性命难保。」
众人听了均凄凄惶惶,认为老翁定是神灵显现,膜拜不止。
老翁笑道:「老夫并非神明,是大和神社神官当麻酒人,老夫送你们回去,跟着。」
众人便随老翁离去。
次日,豊雄前往大和乡,送美浓绢三疋、筑紫棉二匹致谢,并恳求老翁为他除妖驱邪。
老翁收纳谢礼,一一分赠给其他神官,自己不留丝毫。
老翁劝导豊雄:「那蛇精恋你一表人才,行淫缠你,你也受她变幻的美貌所迷,缺乏男子应有的阳刚意志。从今以后定要振起男子汉之勇,稳住心神,那么便不需老夫之助力了。」
豊雄如梦初醒,千恩万谢地拜别老翁。
抵家后,向金忠道:「这些日子被妖怪所缠,均因小弟心性不端所致。小弟对父兄尚未尽孝,又给姐夫家带来厄运。承蒙照顾,小弟感恩不尽,待日后定再来拜访。」
于是辞别金忠夫妇,回故乡纪州。
家中父母与兄长太郎夫妇听闻在大和发生之骇人事,明白一切并非豊雄罪过,反生怜悯之情,又恐蛇精再来纠缠,彼此商道:「这均是豊雄尚未成亲才会有此结果,快让他迎亲罢。」
却说芝乡(和歌山县田边市)有位芝姓地方官,膝下有一女,在京城宫内当宫女,此时恩准得以返乡,愿招豊雄入赘,差媒人来提亲。
大宅家求之不得,当下定了婚约。
宫女富子见家人来京城迎亲,欢天喜地嫁了进来。
富子长年在宫中服侍,知书达礼,且姿容秀丽,举止超凡。
豊雄入赘后,觉得富子是个可人也,心满意足,偶尔会想起蛇精对自己迷恋之情,幸好初婚之夜安然度过。
次日夜晚,豊雄微醉地向富子戏谑道:「妳久居宫内,与我此等乡巴佬成亲定有不满之处。妳在宫内肯定曾与中将、宰相等人同床共寝,念及此,真教人悻悻然。」
富子抬头道:「你背弃旧好,却宠爱一个如此姿色平平的女子,你说你悻悻然,我更是旧恨新仇无处遣。」
豊雄大吃一惊,眼前女子确是富子无疑,但声音分明是真女儿。
豊雄不寒而栗,呆若木鸡。
女子笑道:「夫君切莫惊慌,尽管你忘却了当年我俩的山盟海誓,但只要缘份仍存,我俩总会再度相逢。倘若你再听信他人谗言,弃我远去,别怪我将报此仇此恨。无论纪州群山有多高,我也定会将你满腔鲜血自高峰注入谷底,望你保重,切莫断送自己性命。」
豊雄只是颤抖不已,以为她要索命,几乎昏厥过去。
此时,屏风后走出一丫鬟,道:「如此天假良缘,难道主人不满意么?」
豊雄一看,吓得魂飞魄散,眼前一黑,闭目俯卧在床。
真女儿与丫鬟既哄又吓,豊雄却如死人般呆愣至天亮。
翌朝,豊雄逃出寝室,向岳父道:「如此这般那般曾发生过此等事,请设法让小生度过此难关。」
豊雄惟恐背后有人偷听,尽量压低声音。
岳父夫妇听毕脸色发青,哀叹不已,道:「这该如何是好?京城鞍马寺有一僧侣,每年都来熊野参拜,昨晚正好住宿在对面山中寺院。据说此法师法术无边,凡是瘟疫、妖怪、蝗灾均能祓除,深受乡人尊崇。就请这位法师来除邪。」
说罢忙遣人去请法师来。
法师听毕事情原委,毫不在乎道:「擒拿如此迷惑人心的蛇精,又有何难?请众人放心。」
众人总算安心下来。
法师先准备雄黄,调成药水,装在一小瓶内,前往寝室。
众人急忙东躲西藏,法师冷笑道:「无论老少都在此等着,吾人马上擒拿小蛇出来。」说罢迳自进房。
法师打开房门,便见一蛇首迫不及待地扑来。
那蛇首有多大呢?大到堵住门口,全身发出积雪般白光,双目如铜镜,角如枯木,张开三尺多宽大口,吐出红舌,俨然欲一口吞下法师。
法师惨叫一声,抛出手中小瓶,跌坐在地,连滚带爬,好不容易才爬出,向众人道:「可怕,可怕,此妖非一般蛇精,而是作祟邪神,非吾等法师所能降伏。幸亏吾人手脚快,否则早就没命了。」
说罢便昏厥过去。
众人扶起法师,却见他脸色发紫,全身烫得如篝火,看来是中了蛇精毒气,转动双眸欲言又止,浇了冷水也不见效,终于一命呜呼了。
众人见状,益发吓得魂不附体,哭喊成一团。
豊雄下定决心,对着众人道:「如此受乡人尊崇的法师亦束手无措,此蛇精执迷不悟地缠住我,看来只要我活在这天地间,终究逃不出其魔掌。为我一人而连累众人,更是天理不容。我决定不再央求他人解决,请众人放心。」
说罢迳自入室。
众人皆以为豊雄发狂了,慌忙阻止,豊雄却听而不闻地进房去了。
豊雄徐徐打开房门,房内悄然无声,富子与丫鬟两人面对豊雄而坐。
富子对豊雄道:「我与夫君到底有何仇恨?为何找人欲擒拿我?今后倘若你再视我为敌,不仅夫君一条命,全乡人将不得好死。夫君只要不移情别恋,诚心相待我对夫君这一片真心痴情便可。」
说话带着媚态,令人哭笑不得。
豊雄道:「俗说『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妳以非常人之心,多次缠我,令我吃尽苦头。如今又以恐吓口吻责备我所作所为,实为狠毒之至。只是,我也深知妳对我的一片痴情与常人无异,但妳在此会令乡人不得安宁。只要妳放过富子一命,我愿随妳至天涯海角。」
女子听了喜不自禁,点头应允。
豊雄走出房对岳父道:「我被蛇精缠身,继续留在此地定将连累众人,实在于心不忍。求您让我离去,如此将可救富子小姐一命。」
岳父岂肯答应,道:「我也是习得武艺之人,如果就如此让你走,教我拿什么脸面对大宅家人?还是另想办法。小松原道成寺(和歌山县「道成寺缘起」传说中的道成寺,请参考远流出版《传说日本》)有位法海和尚,法术高深,只因年事已高,听说极少外出。我去恳求,老人家应不会见死不救。」
说罢便驱马急行。
路途遥远,深夜才抵达寺院。
老僧自寝室出来,听毕事情前因后果,说道:「老僧已年迈无用,不知道行是否灵验,但仍不能坐视不管你家灾祸,你且先回,老僧随后就到。」
老和尚取出薰了芥子的袈裟,递给地方官,嘱咐道:「好言骗那蛇精到身边,再用此袈裟蒙住她的头,用力压住,不得手软,以免让她逃走。心中暗诵佛经,切记沉稳去做。」
地方官欣喜万分,驱马赶回。
抵家后,悄悄叫出豊雄,递出袈裟道:「这般那般去做,可别失败。」
豊雄将袈裟藏在怀里,步入房内,对蛇精道:「岳父已允许我出门,我们走吧。」
蛇精兴高采烈,豊雄趁机取出袈裟,用力蒙住女子头颅。
「啊,好痛苦呀,你为何如此无情?快松手!」女子哀求。
豊雄不听,益发使出全身力气按住她。
此时,法海和尚乘轿抵达。
众人扶老人家进屋,和尚口中念念有词,并叫豊雄退下,掀开袈裟一看,富子神智昏迷地伏在地面,背部盘着一条三尺有余的白蛇,文风不动。
老和尚提起白蛇,放入徒弟手捧铁钵内,再度喃喃诵经,屏风后又爬出一条一尺长的小蛇,一并放入钵内,最后用袈裟裹住铁钵,乘轿离去。
众人合掌感激涕零。
老和尚回到寺院,在正殿前挖个深穴,掩埋铁钵,施法命蛇精不得复出。
据说,道成寺如今仍留有蛇冢,而地方官女儿富子不久即病逝,豊雄则安然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