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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江傲炎的身体终于开始好转。他面上恢复神采,威严昂扬,似翻手可掌天下,仿佛那些日夜依偎的脆弱只是虚晃一梦。他太过坚韧,从内到外遍布铠甲,只要心火不消,便是风催不倒,雪压不折。那么重的伤损内耗,待山间枫叶转红时,他已可以挥剑骑马。功力虽只到原来的五成,已是难得。

      我担心他内伤反复,扎在书堆里寻找疗愈之法。江傲炎要当盟主,而我只要他活着。

      群雄汇聚的重阳宴上,江傲炎与费旬虽然表面和气,但明眼人都能看出雷威山庄与费家已是针锋相对、互不相容了。你来我往之间,明火暗流,异常汹涌。

      江傲炎手上的血雨阁名单几乎清零,他再无把柄落于人手。常年攒下的威望以及江奚两家的加持令他离盟主之位只有一步之遥,但三十岁生辰夜宴上,满堂道贺声中,我默默看向他眼底,那里幽寒冷清,无半分喜色,与当年大婚时一模一样。

      江傲炎,你求的到底是什么?我如何能令你展颜?生死之余,我常常怀念旧日私语。他说,他喜欢我的笛声,温柔婉转,抚慰人心。但我逐渐感到无力茫然,隐伤旧疾可慢慢调理,而你所求的,我能给吗?

      开春以后,一直阴雨绵绵,久不见日光。山庄里烟雨朦胧,一切都似隔雾看花。那天本平淡无奇,只江傲炎找到凌剑清这件事宛如春日惊雷,击溃了所有烟瘴雾霭。她坠崖未死,改名换姓,嫁给一个药商后常年居于深宅内院,最近偶一次出门,才被山庄的暗探发现,强行带了回来。

      自从那次受伤,我已有大半年没看到江傲炎情绪失控了。声音从一个偏僻院落传来,我坐在墙头,没有下去。这院子是他除掉血雨阁、继承庄主之位那日独饮醉酒的地方,是他以为凌剑清身死,感怀伤心的祭奠之地。

      屋内没有人声,尽是桌椅摔打、瓷器碎裂的声响。我好像还听见有利器出鞘,随即跳下,在门前徘徊。时隔三年,难以想象两人对面相顾是何情景。我正担心着,他猛然开门走出,撞得我后退几步,险些摔倒。

      “在这儿作甚,走!”他阴沉着脸,一把抓了我,脚步未歇,径直回了书房,挥手关门时力气大得几乎将门摔坏。我腕上被他捏出淤红一片,他也未察觉。我使了个巧劲,挣脱了。

      书房早备了茶,江傲炎拿起灌了一口,似想平复却怒火难消,扬手将茶杯砸个粉碎:“她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跟我提从头来过!”究竟是怨是怒,或许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

      整个冬天哪怕在最寒冷的日子里也安静无事的江傲炎当晚呕血了。不是脏腑受损造成的咳血,而是内息激荡,冲撞了血气。我以为他内伤复发,吓得几乎灵魂出体,整夜看护未敢闭眼。

      爱与憎往往同根而生。江傲炎嘴上骂得虽狠,几日后还是下令放了她。临走前一晚,我去见她。说来我与凌剑清总共只见过两次,彼此根本不熟,但因着他的关系,也并不陌生。

      房中只点了一只蜡,昏暗得很。她坐在屏风前,半边身子都在阴影中,初见纤瘦,再看却处处都藏着劲力,危险依旧。杀手的气息仍在,只是敛在那副深闺妇人的皮囊下,不轻易展露。尤其那双冷目,一如初见未改:“找我做什么?”

      我笑着摇头:“不知道,就是觉得应该见见。许多事他不愿提,我也不会问,但不代表我不想知道。”

      “那你想知道什么?”凌剑清双目微垂,眼珠静止不动,如同死物。我在她眼中唯一见过的暖意是在那片竹林中她望着江傲炎之时。

      “你喜欢他什么?”

      凌剑清似是没有料到,偏头想了许久才缓缓说起:“我倒从未想过……自那日我从床上醒来,见他端着药对我笑时,心中就只一个念头,我要永远留在这个人身边。”

      这句话开启了凌剑清的回忆。她大概从未与人说过,事情也太过久远,需要细细回想,方能勾出那些千丝万缕、情情绕绕。她眼中现出入梦一般的朦胧,这个表情跟江傲炎很像,他醉酒的时候,伤重昏迷的时候,也会如此。

      “那一年我刚满十岁,执行任务时受了伤,逃走途中跌进他们家院子……一个来历不明、浑身是血的小丫头,他却留我在府中养伤,日日照顾。他可真爱笑,会拿木头削的猫狗逗我开心,我自小在血雨阁长大,记事以来的玩具便是刀剑,唯一的游戏便是杀人,从不知道被人疼爱照料是这种滋味……后来我知道了,他对我那般好只是因为疼爱四妹妹做惯了……没关系,只要他开心便好。他想要什么,我都会为他去取,不管是血雨阁的秘法还是谁的性命,我只求他眉头舒展,能对我一笑……他刚被奚正觉收养的那几年,我们不能常见面,他会派人送我东西,簪子、耳坠、贴身的匕首、疗伤的药,可这些都不及他一个拥抱更让我欢喜。每年他生辰那天,我不管在哪儿一定会赶去见他。在约好的地方,他会高兴地说自己的武功进益,我便会给他讲自己在外听到的许多秘闻趣事。有时我新伤未愈,他瞧见了便会担心地皱眉,然后帮我换药。他专注的样子特别好看,夜幕之下,好像天地间只剩我们两个,谁也离不了谁……”

      岁月那么长,相伴的点滴无穷无尽。她说到这一段,忽然望着我道:“你和奚韵真幸运,不必躲藏,可以堂堂正正站在他身侧。”

      人总是渴慕自己没有的。年幼无依时的相携而行,我不曾经历,时常惋惜。

      挥走那些惆怅情绪,我接着道:“既然这样,为何还要走?”

      凌剑清身上一僵,似美梦初醒。她换了个疏懒姿势,别开眼:“因为寒了心。”

      她看见那根唯一的蜡烛将完,慢悠悠地另拿出一根续上。

      “他为保全自己除掉血雨阁,杀的都是我的兄弟姐妹,我不可能完全无动于衷。旧时耽于情爱,总是自欺欺人,生死一劫后才发现他大概从未将我真正放在心上……我只是他复仇杀人的刀,他讨厌我,他恨我,因为血雨阁当年也出人参与了江家血案。虽是迁怒,可他恨我,我知道……即便那晚是我从死人堆里救出他,也是我挨了数十刀换得他活命,可仍是不够吗?”

      她捧着那只新蜡,伸出食指跟火苗挑逗,像是不会被灼伤似的。

      “是啊,恶名昭著的杀手,哪里配得起江家三公子!我求他不要娶奚韵,他骂我不懂事;我绑了奚韵,扮作新娘跟他拜堂,他骂我任性;我杀奚韵是因为她发现了我们的关系,他却只以为我是在嫉妒!他从未好好听过我的心意……血雨阁那一战,我当时内伤外损,他但凡留有一点心思给我,就该知道我根本没有力气攀到机关那处。那一掌,他一点儿犹豫也没有,甚至担心被人看出破绽,刻意加重力道,打断了我两根肋骨……突然就心死了,想着若有机会重来,绝不要再这么活……”

      话语未落,她突然掐灭了烛火。窗外无月,照不进光。看满屋漆黑,太过凄凉,我走过去将蜡烛重新点燃。火苗虽小,亦有光热,摇晃间已照亮她整张脸庞。

      “你们之间,太多误会了……他心中是爱你的,只是表达得不太如意。”

      她被强光刺得眯起眼来,半晌过后我的话方才入耳。她吐了口气:“我知道,算又爱又恨吧。那天他掐着我脖子,是真的想我死。”

      执念太深,爱恨总是一线之隔。江傲炎的感情常常极端得让我害怕,无力改变的时候只能迫使自己去理解。凌剑清于他而言太过特别,幼时羁绊,共历生死,相携走过无数孤寂日夜,爱欲两欢,情难自制又无法面对,家仇悬在头顶,不敢有片刻松懈。

      他明明想求,却不敢。麻木自己说不爱,却在失去之后日日痛悔,恨不能同死。

      他不大在我跟前显露这些,可我还是看到了,细枝末节,藏在眼角呼吸之间。

      “我之前去江家老宅,在树上发现一个凌字,刻了很多年了,可想他对你的情意不浅,只是中间太多变故……”

      “那个凌字,是我刻的。”凌剑清冷眼望过来,几分自嘲,“小时候胡闹,想把自己刻在他心上。此刻想想,笑话罢了。”

      我一时恍惚,似是无法接收到她话中信息。慢慢地,心口某股劲力松了下来。但看到她前后姿态又觉酸涩无比,恍恍然有些明白江傲炎的愤怒。他们互相爱恋,又互相否定,互相辜负。所以,他最后选择放了她。

      也许这样最好。

      “你还想问什么?”

      我正了正脸色,问出此趟最想问的问题:“当初他为什么会选择去当奚正觉的义子?”报仇有很多方式,他却选了最惨烈、最无退路的。若当时去费家,他走的会是完全不同的另一条路。

      凌剑清眉头微动,闪过些许疑惑:“大概这是最稳妥直接,也是最快的吧。就像刺杀,选择最短最有效的路径就好,利刃入喉,哪管缘由。”

      所以,你从未想过劝他吗?任由他越陷越深?

      江傲炎不是天生的杀手,只是强行将自己逼成了那副模样,殚精竭虑又满身血债,到头痛苦受折磨的还是他自己。凌剑清大概无法体会,所以才能说得如此轻松。

      我无比后悔:若当年救他的人是我……可一切只是痴念妄想罢了。

      我苦笑一声:“有时觉得你们真像,有时又觉得……他是因为遇见你才变得如此。”这话说得重了,若是寻常女子肯定急眼,但凌剑清面上平静无波,只单手摸了下腰间匕首。

      “他不是良人。”

      “这话真不该从你口里说出。”我一阵窝火,但回思她的经历好像又无可苛责。她成为杀手也不是自愿,同为孤儿,我却被师父收养长大,境遇大不相同。

      世上怎会有这么多求不得呢?江傲炎求一家安乐,凌剑清求一个回眸,而我只求他展颜欢愉,心有所依,日无忧虑,夜无哀痛。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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