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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费家家主费航过世了。

      我在回山途中碰见出殡的车队,费旬披着孝衣,走在最前面。我上前鞠了一礼,聊表敬意。费旬下马回礼。他满脸疲色,言谈间掏出一只玉水滴耳坠,道:“云姑娘可曾见过此物?”

      我垂下眼,仍是答道:“不曾。”

      “可惜了,此物是血雨阁刺客所有,也就是杀我父亲的那个凶手。”身为人子,费旬说出这句话时无半分仇怨。他又叹了一声:“可惜了。”

      费航的死止住了有关费家的各种流言,江湖矛头再次对准血雨阁。行至山下,我忽然记起,费家族谱中出现了秋明府……秋明府窝藏血雨阁残部,费旬手中握着凌剑清的玉水滴耳坠……江湖门派,盘根错节,你中有我,无可分别。费旬或许并非如他外表那般温吞软糯,若是费家反击……情势于他不利,我思量再三,终是放心不下。

      雷威山庄安静如常。江傲炎外出归来后一直闭关练功,不许旁人打扰。他的近侍告诉我,十多天来连饭都不让人送了,很是奇怪。但因为江傲炎平日积威太重,也无人敢接近。暖阁与书房相连,我从门口一直走到尾,没看见半个人影。家仆们在我身后大为吃惊,坚称庄主肯定就在暖阁。我寻来管家和随从,一一问过,竟没人知道他的行踪!

      他不可能在自己庄上被人掳走。我独自回到暖阁,仔细看了一圈,在茶室发现一幅图。颜色鲜亮,是新画的。画上是个八九岁的小女孩临窗而坐,怀中抱着一只雪团子般的小狗。我卷起画轴,打开墙上的隔板后,看到一个四四方方的凹槽。我回到书房,在装画的箱子里翻到一个跟凹槽大小匹配的玉珠算盘。放进凹槽后,每颗算盘珠都刚好卡死,需以内力相辅才能拨动。

      江家四妹妹的生辰在四月十八。听得一声很轻的“咔嗒”,墙面裂开一条细缝。密室建在茶室旁边,书房和暖阁的相接之处。刚刚踏入,浓重的血气便扑面而来。方才的冷静霎时灰飞烟灭,我顾不得他想,急急转过暗道,见江傲炎横倒在一张席上,双目紧闭,面如死灰,五窍流血,身边瓶罐散了一地。

      我脑中一片空白,几乎是依着本能探他内息,助他收拢在经络各处四散冲撞的真气,为他疗伤。他胸口染了一大片血迹,只因穿着黑衣看不明显,我手掌贴他后心,泪水不受控制地涔涔而落。血雨阁的功法若练得急切,反噬很重,而他同时修习江奚两家的武功,平日看不出,一旦受伤,便两相冲撞,危及性命。虽然都是顶级功夫,但这样的练法对身体损害极大,如饮鸩止渴,与自戕无异。

      “你疯了……”

      探得越深越是心惊,他经脉伤得厉害,脏腑出血,即便平日无事时也会伴有灼烧感和刺痛。走火入魔对于练武之人本就是大劫,无论修为高到何等境界都有可能一命呜呼,更何况如他这般不顾后果!

      江傲炎气息弱得几乎听不见,只剩心口一点微末跳动,挣扎在生死之间。长风真人的弟子云清别的可能拿不出手,唯有武功,足令群雄侧目……我赌上自己一身功力,便是功散力竭,也非救回他不可。

      密室中不知时辰。等险险运完一周天,我已浑身湿透,如在水里淌过一遍。身体内外皆疼痛不止,比跟人打了几天几夜还要疲累。江傲炎昏迷未醒,但气息稍定。幸好。他身体不宜挪动,我便留在此处独自看护,命人送饭和伤药到书房门口。

      这密室只比茶室稍大,放着许多箱柜。我在整理药瓶时看到了一幅尚未完成的画:踩着杏子树翻墙跃出的女孩正回眸凝望,她颊边含笑,眼中澄澈明净,波澜微起,仿佛被偶来的一片竹叶点乱,泛着甜蜜蜜的欢喜。

      江傲炎在昏迷中也睡不安稳,经常梦魇。有时叫“爹娘”,有时叫“哥哥”、“妹妹”,有那么一两次喊了“凌儿”。

      约摸过了七八天,他第一次醒转,光一点点在眼中凝聚。当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时,我再次感到那种别后重逢的惊喜。

      “是你。”江傲炎虚弱得只能发出气音。他伸手来碰我的脸,仿佛不相信自己所见,仿佛我是一团虚影。他大概还没有彻底清醒,眸上蒙了一层雾气,脆弱、迷茫、依恋,各种我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情绪混杂在一起,把人心都揉碎捏软了。

      我接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柔声道:“嗯,是我。”他的手带着伤病过后的冰凉,不过几日已经瘦得脱了形。一时间,我胸口胀痛,不知是喜极而泣还是泣极又喜。

      “又没死,哭什么。”他硬生生扯出一丝笑,拂落我脸上的泪珠。这话说得亲密,尽是耳鬓厮磨般的温柔,却勾出我更多眼泪,似是这些天来的担忧恐惧终于得以发泄。我哑着嗓子朝他哭道:“若我没回来,若我找不到密室,若我打不开机关……你怎么敢一个人!”

      他眼中的光黯了几分:“我谁都不信。”

      江傲炎的伤是在跟费航交手时受的。

      “死前还将我一军,老东西!”他身子好一些便移出密室,去了暖阁。我说起费旬手上的玉水滴耳坠,他连眼皮都未抬,淡淡道:“假的,东西在我手上。”听到这个回答,我顿时沉默。许久之后,他才猛然醒悟般抬头看过来,嗫嚅了一阵,最后什么也没说。

      他想解释什么呢?是跟凌剑清的旧情,还是费旬用了跟他一样不光彩的手段?血雨阁本就是杀手组织,如凌剑清一般,是杀人的刀,是工具,是那些光鲜面具下残忍而血腥的真相。对谁而言,都一样。

      江傲炎胸口中的那一掌在慢慢好转,但体内损伤已定,难以复原,夜间寒气重了,还是会咳血,反反复复,总不见好。

      桂花盛开的季节,江傲炎召回探子,每日书信不断,又忙碌起来。我见他临窗而坐,又去加了件披风:“你能不能……”

      “不能。”他果断拒绝了我。我低头看他手上书信,一页上是血雨阁残部的名单,已被划去五六个,另一页上按照门派名称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皆是江湖隐秘。

      当晚还未入夜他就发热了,几碗药灌下去才稍稍好些。武学世家的公子,十几年的苦修,曾经挥剑如电、能以小擒拿抓人的翩翩少年如今却像个病秧子一般躺在床上,面无血色,虚弱无力。
      我看得一阵心酸:“你明知道功夫这样练必定伤及根本,为何还……”

      他身后靠着软枕,眼睛转过来,荡出几分虚浮笑意:“你不会真以为奚正觉是病死的吧?他当了十几年盟主,武功修为难逢敌手,不做些牺牲,哪儿能要了他性命!”

      “你这样、会短寿的。”

      他眼睫微颤,嘴边的笑意一闪而过。他说:“报不了仇,便是白活。”

      恨是蚀骨之毒,更何况是灭门之恨,腐心烂骨,毒入肺腑。我坐在惯常守夜的木榻上,拿了根针,似专心挑着灯芯:“可你现在已经报了仇,就不能停下吗?杀孽太重,伤人亦伤己。”针下的火苗左右扭动着,既脆弱不堪又生机勃勃。

      他脸上光影摇动,似陷入长久的深思。

      “我找到四妹妹了。”

      “什么?”我猛地抬头,惊呼之间差点吹灭烛火,“她、她还活着?在哪儿?还好吗?”

      “瞎了一双眼。”简单五个字却如同带了切肤之痛,放在床边的手暴起青筋,“江湖上风波无歇,只有得了盟主之位,才能护她一世周全。所以,我不能停下,亦无退路。”

      “并非如此,你可以……”

      “长风真人之所以能隐居避世,不是因为他武功高强,无人敢犯,而是他仇敌尽亡,如今江湖上叫得出名号的,不是他的老友,也是受过他恩惠的人。你想劝我带着四妹妹隐姓埋名,终生躲藏度日?不可能的。放出去的刀剑一旦反扑,那便是不见血不回鞘。我只能往前,不能回头。”

      他清醒得令人愤怒,竟一点希望也不给。一番话说得我无可辩驳,只能软了口气,无力道:“可这是一条死路啊……踏血走来,你、你不难过吗?”

      他像是被这一问难住,凝神看了我许久,久到眸子里如同点墨化开氤氲,泛起温柔的涟漪。他低眉笑笑,像是感慨一场湿了披风的秋雨:“难过无用。我这条命早就不属于自己了。”

      那你在为谁而活?我真想质问他一句,但很生气,我早就知道答案。他的复仇从一开始就是同归于尽的打法。若不是四妹妹出现,他那深陷泥淖不堪一击的求生意念可能都撑不到我走进密室。

      他对我竟无丝毫留恋!这件事让我无法释怀。郁结于心,我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最后不禁脱口而出:“你就从没想过我吗?”

      江傲炎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抬头看我一眼。

      “阿清……你说,奚正觉是一个好盟主吗?为什么他即便身死,仍有那么多人愿意为他卖命?”

      没头没尾的,他突然反问,话题转得生硬之极。但这个问题并非闲话,我一时也拿不准。

      入夜之后桂花香气愈加浓郁,攒着劲儿往鼻孔里钻,熏得人头晕。奚正觉杀害兄弟是不义,造下灭门杀孽是不仁,可除此之外,他在江湖上有口皆碑,无人不敬畏拜服。

      “不知道。或许吧,人人都说他处事公允,侠义无双……”

      “侠义无双?”江傲炎像是被刺中笑穴,直笑得面色通红。但忽而音调一转,沉下声来:“你猜,他为何要灭我江家?结义兄弟,有什么仇怨是非得灭门才能解决……因为大侠面具戴久了,便难再脱下,甚至容不得旁人损伤半点。”

      江家得了奚正觉违背侠义之道的证据。江家主与已是盟主的奚正觉当面对峙,讨个说法,事情可大可小,本不至后来那般,但江湖三大家族并列而生,人心两面,善恶一念。

      “错得一步,便不可回头……世人要君子,要大侠,愿意给他们最大的权力和最无与伦比的崇拜。可天底下哪有那么纯粹明白的真君子、真侠客!君子侠义?这就是一个诅咒,周而复始,循环不休。你说,它的终结会在哪儿?”

      如今的江傲炎,也是戴着面具的人——江三公子,侠义无双。他的结局会在哪儿?像奚正觉一样,死于前来复仇的无数暗箭吗?还是说,要一直戴着这副染血的面具,将所有挡住前路的人都清剿干净?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这问题太难了。我浑身卸力,疲惫深入骨髓——自己费尽心力想要挽救的人,却发现他早已落入死局。

      江傲炎抬手掐灭床边烛火,身子霎时隐入黑暗。

      “阿清,我已身在地狱,不想把你也拉进来。你离了我,还是那个快活得会踩着墙头乱飞的小女孩……”纵然百般压抑,我还是听出了这番劝慰里的些许情意。

      “先前你是故意的。”我心中荡起涟漪,持了手边的蜡烛走到他跟前。他眼中光晕点点,正是烛火的倒影。

      我把蜡烛安置好后,不管他脸上露出何等震惊不解的表情,不容拒绝地缓缓抱住了他。他身子单薄得令我心头一跳,仿佛我稍微用点力气就能折断这根脊梁骨,心道:真的不能再瘦下去了。

      不到生死大关,人往往会低估自己的执念,若是一个月前,我绝说不出此话:“江傲炎,若离了你,我一世都不会快活……所以,你能不能稍稍想着我一点,给自己谋条出路?”

      江傲炎没有出声。他向来不轻易许诺。我知道他的顾虑,于是松了拥抱,指着那根剩了半截的蜡烛笑道:“我不会被你拉进去的。瞧,我带着光,会帮你照明的。”我想,自己一定笑得很傻气。因为他突然凑近,吻了我的额头。

      “阿清,你很好,一直都很好很好。”

      这是我们第一次同枕而眠。我耳畔一直绕着他轻轻浅浅的呼吸,心中格外安定。这一夜,他似乎也睡得极好,没有咳血,也没有梦魇惊扰。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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