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意照幽冥》蔚露

6、白鹘村（五）

　　山风萧肃，古老的深山里光影莫测。

　　“白鹘山其实叫神堕山，传说上古白鹘埋骨于此，与之一同陨落的还有一位不知名的魔神，白鹘山深处寻常妖魔根本无法进入。我修行了千年也不敢到深处去。”兰馨缓缓说道。

　　“这么危险吗？”林慢想到幼时他曾与祁臻一同进山，发现一处开满紫花的山坡，日落时霞光千里漫山遍野都蒙上一层美丽的光晕，温柔又神秘。

　　兰馨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嗤笑道：“我让大白跟着你呢，你们找到的是我的洞府。”

　　林慢笑了笑，他现在才知道原来大白小白是妖。他想起小的时候想要小兔子，拉着祁臻要看大白小白生小兔子，被兰馨发现后好一阵笑话。

　　现在想来真是非常尴尬。他忽然想到家里的狗，问：“那小黑不会也是妖吧？”

　　小黑噘着嘴说：“你们一家就它一个正常的。”自从知道祁臻用林慢家的狗给自己取名，他就一直耿耿于怀。

　　“不管怎么样，至少爹现在好多了。”林慢接受了自己已经是鬼魂的现实，他甚至对兰馨和祁臻说：“既然大家都好好的，要不我去投胎吧？”

　　兰馨教训他：“你说什么傻话！投胎了你还是你吗？”

　　林父也眼泪汪汪道：“慢慢啊，爹舍不得你。”林慢和林父长得更像，年轻的林父身上多了一种刚毅的气质。不过此时此刻父子俩黏在一块儿，多愁善感一副弱鸡样简直叫黑猫牙酸。

　　小黑甩着尾巴跑出去，简直受不了，喵道：“兰馨什么眼光啊！”

　　祁臻听见这话，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小黑嘟囔：“本来就是，哎呀弱死了！”

　　宁封笑道：“林慢只是性子软罢了，并不弱啊。”

　　小黑还想吐槽两句，耳朵动了动，忽然道：“有杀气！村子里来了好多人！”

　　兰馨道：“应该是京城来的，收紫竹的。”她一拍脑门，冲门外喊道：“大白小白，咱们家的竹子弄完了吗？”

　　大白气喘吁吁地从后院跑进来，他的人形是一个大眼睛娃娃脸的少年，他擦擦汗，脸上露出辛劳一年获得大丰收的欣慰笑容：“都好了，今年长势良好，可以多种胡萝卜了！”

　　“随你们吧，这竹子收上去，一年都不愁了，你们爱种什么种什么。”兰馨满不在乎。

　　大白规划着：“啊，要胡萝卜白萝卜各种萝卜，丝瓜冬瓜大西瓜，青豆毛豆大扁豆，青菜白菜空心菜……”

　　“打住！”小黑跳到他跟前，道：“吃素吃得脸都绿了，不如种一缸鱼。”

　　“黑猫大人，我们兔子不吃鱼！”

　　“你们两个别吵了！大白杀只鸡，给三郎和祁臻补补身子。”兰馨道。

　　小黑撇撇嘴：“祁臻好着呢，林三郎肚里的妖丹还没融合呢，给谁补啊？”谁不知道狐狸最爱偷鸡。

　　林父摆摆手：“我身子好多了，我去打猎吧！你们都留下吃饭，我亲自下厨！”林父又当爹又当娘，十几年间倒是练就了一手好厨艺。他觉得自己仿佛重生了一般，浑身上下力大无穷，拿着绳索和弓箭便往外走。

　　兰馨见他瞳仁发红，连忙跟上去。她没有过多地跟他提妖丹的事，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贻害，总是放心不下，恨不得一天到晚跟着。

　　黑猫拉着大白捉鱼去了，宁封对祁臻和林慢说道：“我跟着去看看。”

　　林慢道：“现在日光大着呢，你还是待在这吧。”

　　宁封笑了笑，“我手里有玉佩，白天也可以出去。”

　　他们都走了以后，林慢和祁臻站在廊下相对无言。祁臻目光落在半空，槐花被风吹落，有几朵落在他的白袍上，林慢忽然紧张起来，开口道：“祁臻，谢谢你。”

　　祁臻道：“谢我什么？你的魂魄是兰馨在蕴养，助你凝体的是宁封，现在也是三叔帮了你。”

　　林慢挠了挠头，笑道：“不管怎么说，还是要谢谢你啊。”

　　祁臻转身，一双幽静深邃的眸子注视着他，白皙的肌肤在阳光下如玉一般，一缕发丝被风吹到唇角，勾勒出一个柔和弧度。

　　林慢呆了呆，更不知道说什么了。说起来，他还没好好问过他这两年过得好不好，去了哪里，认识了什么人。

　　“对不起。”祁臻忽然道。

　　“什么？”

　　“那天在树林，我伤了你。”

　　“你又不知道，这不怪你。再说了，我变成了鬼，换做谁都会害怕的。”林慢不在意地笑笑。

　　祁臻忽然靠近，盯着林慢。林慢不明所以，看着他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薄薄的阴影，眼眸如水一般，慢慢的红了脸，移开目光结结巴巴地说：“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吗？”干嘛这样看我？

　　祁臻说了句：“我先走了。”便离开了。

　　林慢看着他的背影，后知后觉地摸摸脸，很想抽自己一个耳光：他一个鬼魂，风都能穿过去，脸上哪来的东西？！

　　白鹘村因为官府来收紫竹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连卧病两年的林三郎忽然痊愈都没有引起村民多久的注意。

　　林慢现在屋檐下，听着路过的村民说话。门外几个姑娘嬉嬉闹闹，一个说着：“欸，你见到朝廷的特使大人了吗？真是太英俊了！若是能和他说上一句话，就是立时变成哑巴我也愿意啊！”

　　另一个说她：“你做的什么美梦。人家一身贵气一看就是权贵人家，又哪里会看我们一眼？我看还不如祁臻呢！”

　　“嘻嘻！我就知道你看上祁臻了！他确实俊俏，你怎么不叫你爹娘去提亲！只怕以后日夜相对都自惭形秽才是！”

　　“好啊，你敢损我！找打！”

　　“咦，怎么突然这么冷。”少女忽然感到一阵阴冷，打了个寒战，拉着同伴走了。

　　宁封从屋外走进来，看他孤零零站着，笑道：“要不要出去走走？”

　　林慢犹豫了一下，摇摇头：“算了，如今这样没什么意思。”

　　宁封安慰道：“别丧气，你能重回家园，有亲人身边已经很幸运了。你看我，客死他乡，前尘往事都忘记了……”他说着，自己也伤感起来，两只鬼静静地站在廊下，槐花吹落了一阵又一阵。

　　隔壁院落里，小黑蹲在墙上，对旁边的祁臻道：“他们可真是无聊，都站了半个时辰了。你也无聊，林慢有什么好看的？咱们去后山捉妖去吧！”他弓起身子跃跃欲试。

　　祁臻道：“你去找找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奇珍灵草，可以修补神魂的，不要走远。”

　　小黑跳开，甩头走了。

　　小白抱着比兔子还高的笋子蹦蹦跳跳靠近：“你们要吃吗？”

　　两只鬼面面相觑，呵呵笑了一下。小白这才想起来他们吃不了东西，同情道：“我替你们吃了吧。”说着张开三瓣嘴，不停地蠕动，咔嚓咔嚓。

　　林慢听着声音，说道：“这个会不会太老了？”

　　小白道：“越老越有嚼头。”他还采了许多鲜嫩的，留给大白吃。

　　宁封不习惯他用原形说话：“你能变成人形吗，说起来我还没见过呢？你跟大白长得像吗？”

　　小白顿了一下，化成一个白衣少年，杏眼圆脸，面容精致，腮帮子一动一动地啃着竹笋，咔嚓咔嚓，头顶上两只兔子耳朵，一只半垂，一直竖直，随着他咀嚼的动作一耸一耸，毛茸茸的，教人只想摸一把。

　　小白抹了把嘴，道：“我不是白鹘村的，我从北边来，是大白和兰馨大人救了我。我第一次化形的时候遇到一个坏人，他抓着我的耳朵要烤兔子吃，我吓得化了人形，耳朵却化不了了，一直是这个模样了。”而且一只耳朵吓软了，竖不起来，成了残疾兔。

　　林慢安慰道：“这样很可爱啊。”

　　说到这个伤心的话题，小白郁郁不乐，另一只耳朵也萎靡地垂了下来遮住了大半边脸。

　　人有人途，妖有妖道，人分善恶，妖分正邪，也不是所有的妖怪都是坏妖。

　　祁臻本来想尽早带林慢走，但是父子俩几年不见，甚是难分，便决定吃过晚饭再走，夜间赶路，对林慢也好。

　　听祁臻要走，村长死活不让，只说祠堂必须要有祁家直系血亲守着，祁孟卿走了，祁臻必须留下，是祖宗规矩，破不得。

　　奈何祁臻去意已决，只道祁家很快会派人来。村长拗不过他，只是连连叹息背着手摇摇晃晃地走了。

　　夕阳将尽的时候，林慢和林父依依不舍地道别，兰馨握着林三郎的手安慰：“别担心，慢慢此去必得一番机缘。祁臻我虽看不惯他，但确实有实力，一定会照顾好慢慢的。”

　　林父注视着他们的背影，依依送别。还没忧伤太久，一行人又折了回来。

　　小黑吐着舌头喘气：“有一个厉害的道士往这边来了！”

　　林慢着急道：“爹，兰姨，你们带着大白小白和小黑先躲躲吧！”

　　兰馨也感到空气中一丝异样，张开手厉声道：“好歹我也是一方大妖，我看谁敢闯进来！你们都躲到我后边！”

　　小白上肢立起，两只大耳朵颤了颤，嗅着空气中的味道，慌不择路往外跑。

　　院门开了，小白猛地撞到来人腿上，晕头转向之际，被拎着耳朵提起来。

　　那人轻声一笑，道：“好肥的兔子，今晚的夜宵有着落了！”

　　简直就是噩梦重现，小白垂头耷脚，整只兔子好像死了一样。

　　大白颤颤巍巍道：“放开小白！”

　　祁臻抽出鞭子甩了过去，那人迅速一躲，小白落在地上跟大白抱成一团。

　　“祁家人？”那人躲过一招，眯了眯眼，唇角一勾，道：“都说祁家这辈出了个天才，你就是祁臻？”

　　祁臻冷冷地盯着他，两人目光相对，一触即分。

　　“道友，我没有恶意啊！”他看了看院子里的人，眉梢轻挑：“有趣！有趣！都说白鹘村不简单，我还当是传闻。”

　　兰馨不悦，正想出手教训他，却见他不伦不类地弯了弯腰：“在下伏寄。”说着冲着一边的宁封拱手：“小公子，伏寄来晚了。”

　　宁封呆住了，见他们也都望过来，茫然道：“什么……？”

　　“封儿。”一名男子被人推了进来，一身华贵衣袍，黑底金纹，身下的黑木轮椅泛着沉酽酽的光泽，身后跟着一个沉默的黑衣人。

　　这人面若温玉，却眉眼锋利，鼻梁高挺，俊美的面容不怒自威。本来是风流精致的面相，却充满上位者的威压。任是林慢，也看出这人实力不凡，不由得担忧地望向祁臻。

　　宁封下意识地开口：“大哥……”

　　林慢低声问：“他是你大哥？”

　　宁封想了一会儿，又摇摇头：“我想不起来了。”

　　伏寄笑道：“多谢各位收留我家小公子，既然我们已经来了，就先带公子回去了。”

　　兰馨见他虽是道士打扮，神态却风流不羁，油嘴滑舌邪里邪气不像好人，说话也不见得多客气，便冷笑：“你家小公子在后山埋着呢，自去挖来就是！”

　　轮椅上的男人陡然气势一凛，脸色阴沉得可怕。伏寄见状，唇角勾出一抹邪笑，神情危险起来。

　　祁臻反手扬鞭，黑鞭落在轮椅前，溅起一层灰土。

　　男子垂眸：“赭鞭？”

　　祁臻站在众人面前，俊秀的面容沉默地隐在月光里，与男子对视，似乎只是一瞬，又仿佛千万息的对峙。月色皎洁，连风也静止了。

　　谁也没有说话，林慢望着祁臻的背影，心底又是安稳，又是担忧。

　　“走吧。”男子忽然开口，幽幽地望了宁封一眼。

　　伏寄走在最后，回头对小白露出一抹邪肆的笑，见小白整只兔抖了三抖便笑着离开。

　　大白奇怪道：“虽然我们兔子胆子很小，但是有祁臻大人在，你也不用这么害怕吧？”

　　小白咬牙切齿道：“他就是那个坏人，害我不能化形的臭道士！”

　　“这家伙看着就不像好人，宁封，你认识他们吗？”兰馨本来就不喜欢道士，更何况像伏寄这样的。

　　宁封苦思冥想，只道：“他们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但是我想不起来。”

　　小黑连夜出去侦查了一番，回来时像狗一样甩干身上的露水，矜持地仰着脖子，道：“坐轮椅的叫殷长启，他和伏寄同出一门，是昆仑那边的传承。他身后的侍卫是单纯的武修。殷长启身上有真龙之气，兰馨是没法子了。祁臻倒是可以一战，但是殷长启修为深厚，三十岁倒像是有三百年功法似的，祁臻太年轻了，斗不过的。”小黑说着还摇了摇头。

　　祁臻一把拎着他的后颈，提溜出去。

　　宁封神情忐忑：“看来他们很厉害……要不，你们把我交出去吧，也许他们真的是我的亲人呢？反正我已经是鬼魂了，他们也不能做什么吧？”

　　林慢觉得奇怪：“你说你家中有三位兄长，可那人姓殷，你姓宁，怎么会是一家人？”

　　宁封也觉得哪里不对，却怎么也记不起前尘往事：“也许我们同母异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