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意照幽冥》蔚露

57、鲛人泪（十）

　　花莲醒了之后一句话也不说，柳彦问得急了，她就呆呆地掉眼泪。

　　小黑悄悄说：“不会傻了吧？”

　　林慢敲他一下，瞎说什么。

　　兰因握着她的手腕，梳理了经脉，发现并无不妥，便问：“哪里不舒服吗？”

　　花莲摇了摇头，眼泪掉进浴桶里，却没有变成珍珠。

　　林慢见了，便道：“难道两生花有什么奇怪的能力？”

　　小黑白他一眼：“鲛人的眼泪落到海水里那就是海水，落到地上才会变成珍珠。

　　花莲看了眼柳彦，抽抽噎噎道：“两生花是青丘族人用来作忘情丹的！旁人皆不知，他们又称为忘忧花。几十年前，夫人便用这种花治好了为情所困的红鲤姐姐。把花种在心口，便能使人忘情！”

　　柳彦大惊，握着她的手，哀哀唤了一声：“莲儿！”

　　花莲抬手抚上他的脸庞，哭着说：“我没忘，多亏你们及时救我……”

　　“那你为什么这么伤心？”林慢困惑不已。

　　花莲掩面而泣，哭得痛彻心扉：“我、我想起来了……另一个人！从前我也种过一次两生花！”

　　众人大惊，花莲断断续续地说出了整个故事。

　　两生花，又叫忘忧花，原本就是用来忘情的。狐族天性魅惑，放荡不羁，常常欠下风流债，每每种下两生花使人忘情，免去麻烦。两生花，初为青绿色，种入胸口开成红色，然后再取下，无痛无觉。花开两生，可断前尘，所以叫两生花。

　　花莲原来也不知情，只是无意中见过一个鲛人，她告诉她，辛葵夫人用两生花骗了红鲤。

　　“红鲤姐姐曾经也有个人族的爱人，当年人族和海族还因此打斗过，姐姐受了伤，后来就非常憎恨男人。我遇到那个姐姐的时候，她只告诉我，红鲤姐姐被种了两生花，那个男人没有辜负她，是夫人骗了她！”

　　花莲脸色苍白，泪流满面：“原来，夫人还骗了我！我不知道，有多少姐妹们被种过两生花，这些年来偷偷跑上岸的鲛人不知有多少，却没有一个留下的……”

　　林慢问：“你是说，你们与人类相爱，辛葵夫人便用两生花使你们忘情？你们海族都这么严厉吗？”好没人性！

　　花莲摇摇头：“并不是这样，我听说很久之前，海族和人族的关系还没有这么僵，有不少鲛人都上岸生活了。沿海的地方都有鲛人和人族交往密切。自从那场争执以后，整个东海只有浮隐岛可供交易。”

　　“哦，有阴谋。”小黑猜测：“难道她想要钱？”

　　兰因若有所思：“不太可能，海底多的是宝物。”

　　小黑切一声：“谁会嫌金子多呢？海族可最贪婪了！”

　　林慢搞不明白了：“辛葵夫人一边禁止鲛人和人族交往，一边又把浮隐岛搞得这么好，她到底是什么态度？”

　　众人疑惑不解，这时柳彦颤颤地开口道：“莲儿，你想起了谁？”

　　花莲沉默片刻，道：“他叫寂余生。”

　　当年花莲还未知世事，遇到了一场船难。一只妖兽兴风作浪，不知弄沉了多少渔船。剑客寂余生路过此地，决定为民除害。

　　他只是个普通人，但剑术高超，与妖兽大战三天，终于将对方杀死，却因力竭而沉入海中。花莲救了他，把他藏在孤岛上一个山洞里，每天在洞口放一些鱼，却从不露面，只藏在礁石后见他出来收了鱼才离开。

　　过了一段时间，寂余生伤好了，他仍然收下红莲的鱼，在岸边烤熟，留下一半。红莲第一次尝试熟食，鲜美的滋味让她欲罢不能，更频繁地抓鱼送到岸上。寂余生也在岛上寻找一些野味山果，把花莲喂得饱饱的。两人一来一去，却从来没有说过话。

　　有一天月圆，花莲在岸边唱歌，歌声飘得很远，寂余生出现了。花莲躲在礁石后边，寂余生没有靠近，只说了一句：“我叫寂余生。”

　　花莲心跳得飞快，鱼尾控制不住地拍打着水花。她紧张急了，张口便唱。鲛人的歌声有魅惑之力，寂余生很快昏睡过去。

　　花莲小心翼翼地靠过去，寂余生躺在沙滩上，俊朗刚硬的脸庞有一种令人心悸的魅力。她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手臂和脸，心中涌起无尽的欢喜。

　　后来花莲每天晚上都在唱歌，寂余生再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每天夜晚坐在礁石旁，在歌声里陷入昏睡。花莲的歌声渐渐缠绵起来，她每晚躺在寂余生身边，望着满天星光，月亮的光辉洒在男人身上，使他显得柔和起来。这么多天的相处，花莲已经不再害怕了，尽管姐姐们都说人族都是阴险可怕的，她却被这个叫寂余生的男人迷了心神。

　　如此过了一个多月，有一艘船路过孤岛，红莲十分不舍，却也知道他会离开。她露出海面，远远看着船，却看到寂余生和船上的人打了起来。原来这并不是什么渔船，而是一伙窜逃的海盗。寂余生以一敌十终究不敌，花莲焦急不已，急中生智唱起歌来。等船上的人都昏睡过去，她才跑到船上，她刚要把寂余生带走，一个海盗忽然暴起抓住了花莲，兴奋地笑起来，嘴里含糊不清，原来这是个聋子。

　　花莲吓得魂飞魄散，拼命地挣扎。

　　寂余生迅速往聋子脖子上一砍，救下花莲，说：“你别怕。”然后将海盗们统统扔进海里，他们恶贯满盈诡计多端，不得不斩草除根。

　　花莲惊魂未定，在甲板上颤抖着，鱼尾化成双腿，却没有一点力气，整个人像一条湿淋淋的海藻。

　　寂余生找来一条毛毯盖在她身上，在不远处坐定，静静地安抚着她。

　　等到完全冷静，黄昏已经退去，蓝色的天和海渐渐化成黑色，白色的浪花好像繁星的倒影。花莲怯怯地说道：“你，为什么没有睡过去？”

　　寂余生道：“最开始我也会睡过去，后来清醒得越来越快，现在已经完全不受影响了。”

　　“那你……”花莲咬着唇说不出话来，脸上因为羞恼染上红晕。她想问一句为什么骗我，但她直觉他不会回答，而她心里也已经隐隐有了答案。她想起自己趁他昏睡时做的事，心里羞窘得恨不得跳进水里。

　　两人久久没有说话，海风低吟着，海浪拍打着，小船摇摇晃晃，月亮高高悬挂，温柔地覆照大地，一切都那样宁静。花莲在这片宁静中睡着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寂余生已经烤好了鱼。

　　他问：“需要我帮你吗？”花莲点点头，然后被一具健壮有力的身体环抱住了，温热肌肤让她感到新奇。她很多次这样近地看他，却是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那里面有天，有海，还有一种海天相接处明亮的光。花莲心跳加速，她觉得自己爱上了这个男人。

　　寂余生跳进海里，花莲的双腿化为鱼尾，在水中游曳着。她的面容稚嫩而美丽，长发像海藻一样飘扬，寂余生忍不住伸出手，她的头发就像丝绸一样柔滑，轻轻地飘过。

　　花莲围着他游动着，好像跳着舞，脸上含羞带怯，笑得像孩童一样天真。寂余生陷入了恍惚，鲛人，当真不负美名。

　　海上漂泊的十几天，花莲断断续续了解到他的过去。寂余生无父无母，从小被破庙里的乞丐养大，十岁上被一个行走江湖的剑客收为弟子，六年后剑客去世，他便一路漂泊。

　　他说他去过北方雪岭，那里一年四季白山巍峨，黑水清阔，连绵万里没有人烟，仿佛天地尽头，惨无颜色。他走到雪山之极，一条黑色河流拦住了他的去路。

　　这条河像湖泊一样宽，望不到对岸，河水像海水一样咸。水是透明的，水里有红色的碎花，而黑色的，则是天地的倒影。极北之地被称为永夜，这里唯一的光亮就是绿色的荧火。寂余生伸出手，荧火在他掌心明灭，落在地上便化为黑色的灰烬。北方雪人的传说里，永夜冥河，只渡亡魂，所有的活物都会下沉。

　　寂余生在河边待了三天，月圆之夜的时候看到河水里映出一片蜃景，十里人间，千盏灯火，把天地都染红了。寂余生在无数面孔中看到了自己，于是他离开了，游遍他乡异国，无数城镇，万千灯火，还有各种各样的传说，寂余生再也没有发现什么。辗转数年，他决定渡海去更远的地方，于是来到潜海镇。他说自己血里带风，何处身死魂消，何处是归处。

　　花莲为他感到忧伤，却期盼着以后日日都能与他相见。每到夜晚，花莲便唱起歌，寂余生坐在船头专注地听，有时候也会拿出一只短笛吹一首曲子。他说这是他在北边的时候听人吹过，那个人出生在越地，少年离家，从此再也没能回到家乡，这首歌就是越人歌。他吹出越人歌的时候，一群发光的鱼从他们身边游过，红莲与他四目相对，她知道自己沦陷了。

　　寂余生回到潜海镇，却没有再往前走了，他在岸边搭了一座小房子靠打渔为生，他的剑也早已沉进海底，没有人知道他曾经是个剑客。他每天都给花莲买岸上的食物，还有各种各样的玩物和书册话本。他答应花莲会一直守在岸边，一直守护着她。

　　花莲夜夜与他相见，情根深种，却被红鲤发现了。红鲤大发雷霆，将寂余生抓了起来，让辛葵夫人给她种了两生花。后来花莲前尘尽忘，一直生活在龙宫，直到十年后，遇险被柳彦所救。

　　花莲断断续续讲完，屋子里只剩下沉默。林慢看到柳彦脸色惨白，一副大受打击的样子。他觉得应该让他们独处一会儿，便去看兰因，兰因却蹙眉沉思，没有收到他的眼神。

　　小黑还低声骂了句：“这两个老女人真不是个东西！”

　　林慢：“……”

　　柳彦见花莲低着头，心里一片苦涩：“莲儿，你要去找他吗？你还爱着他吗？”

　　花莲声音发涩：“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也许夫人早就下手了……”她看着柳彦，眼中一片悲哀：“要不是我，他现在还活得好好的，早已阅遍万千风景了……”她说完便倒在柳彦怀里哭起来，柳彦却好像找回了一点人气，抱着她默默安慰。

　　见状，林慢拉着兰因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