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意照幽冥》蔚露

33、长甘寺（六）

　　那年迦蓝初出茅庐，受人所托上山除妖，闯进了兰因的洞府。年轻的和尚被他容貌所慑，呆立当场，满眼都是惊艳的亮光。他以为他会见到一个凶残邪恶的妖怪，用满嘴的獠牙来迎接他，万万没想到他会漂亮得如同仙人！

　　他坐在那里，像一尊佛像一样安详不可亵渎，周身光华把这杂草丛生的简陋之所照耀得如同仙人府邸。他没有半点邪气，皮肤白皙没有丝毫瑕疵，嘴唇的弧度恰似一个温和愉悦的微笑。这个场景深深地潜入了迦蓝脑海深处，时不时来撩拨他，每次他都像中了妖术一样口舌不灵，手足无措。

　　迦蓝足足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他别开脸懊恼地想：我一定是中了他的魅惑之术了，可恶的妖精！他拿着老和尚给他的镜子绕着兰因照了半天也没照出他的原型，但是迦蓝肯定他是妖。这般美貌又生活在深山老林里一定是妖精，还是个魅惑人心的妖精。

　　迦蓝觉得他的妖术太厉害了，他把他绑在自己的毛驴上，在深山寻找出路。

　　“那时我闭关修炼正在关键时期，迦蓝触动阵法使我受伤，不但妖力大损还失去记忆。”

　　半路上兰因醒来，失去记忆的他脾气暴躁，却使不出任何手段，看向和尚的目光充满杀意。迦蓝心一跳，捂着他的眼睛道：“你你你别这样看我，我我害怕……”

　　兰因被绑着，张口就在他手腕上一咬！

　　“啊！放手放手！啊不，放口放口！”

　　兰因舔了舔唇上的血迹，往地上一吐：“别碰我！”

　　“你属狗的吗！？疼死我啦！”

　　兰因看着他疼得龇牙咧嘴，弯腰跺脚的，露出一丝微笑。

　　迦蓝心砰砰地跳，别过脸不敢看他，心想这妖精果然厉害，不止会勾人，伤人也厉害，他得小心了。

　　迦蓝话多，在兰因杀人般的目光下仍叽叽喳喳，一路不停。

　　“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叫迦蓝。你叫什么名字？你有名字吗？”

　　兰泽闭目养神，不爱搭理他。

　　迦蓝道：“你是狐狸精吗？你是公的吧？”

　　“闭嘴！！”

　　迦蓝安静了一会儿，又道：“我猜你也是公的。我听说女妖精最喜欢吸人精气，你见到我无动于衷肯定是公的。”

　　兰泽嗤之以鼻，眼神都吝于施舍。

　　“你在山里没见过世面，不如我给你取个名字吧？我听说妖怪给自己取名都可难听了，什么黑猪啊瘦狗啊，忒草率。你是狐狸精吗？不如就叫阿狐？阿狸？小美？”

　　“滚！”

　　迦蓝笑眯眯的一点不怕他，兰因实在是被磨得无法，只好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免得他再唧唧歪歪。谁知迦蓝变本加厉：

　　“兰因兰因，你的名字挺好听的？谁给你取得？”

　　“兰因你有爹娘吗？师傅说人是人他娘生的，妖是妖他娘生的，你是谁生的？”

　　“兰因，你会法术吗？会变身吗？诶，你到底是不是狐狸精嘛？”

　　“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累了？”

　　兰因彻底没了脾气，整天耳边都是“兰因兰因”的，吵得他心烦意乱。天知道，一个和尚拿来这么多话？每天念经还不够吗？

　　后来兰因发了脾气，禁止迦蓝跟他说话，小和尚很受伤，沉默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然后掏出木鱼，对着兰因念经。

　　“你干什么？”

　　“南无阿弥陀佛……我要渡化你，你妖性难驯，太暴躁了。快来接受佛法的教化，早登极乐。”

　　要不是虚弱无力，兰因一定跟他拼了，送他去西天净土。

　　“兰因。”

　　“又怎么了！”

　　迦蓝捧着一堆野果：“妖怪也要吃东西吧？出家人不杀生，你也吃素吧。”

　　对着他一张笑脸，兰因也不好恶言恶语，只别开脸：“闻着都酸倒牙，怎么吃？”

　　“不酸的不酸的！”迦蓝自己咬一口，顿时把脸皱成一团。

　　“我再给你摘吧，这些估计都挺酸的。”

　　兰因想说不用了，却想安静一会，便默不作声任他去了。

　　迦蓝又捧了一堆野果回来，身上粘着草屑，兴冲冲道：“这次的绝对甜！”

　　兰因看着他，“你耳朵流血了。”

　　“啊？没事没事！被两只鸟啄了。你怎么不吃啊？”

　　“你绑着我我怎么吃？”

　　“我喂你啊！来，张嘴——”

　　兰因又用杀人的眼神看他，嘴抿得紧紧的，一副坚贞不屈的模样

　　“诶？你这样我怎么喂？我不能解开绳子，你跑了怎么办？”

　　“你解开，我不会跑的。”

　　“真的？”迦蓝很怀疑。

　　兰因道：“我说到做到，你不信算了。”

　　迦蓝望了他半晌，还是解开了绳子：“好吧好吧，我相信你好了。”

　　“你跑了吗？”林慢听故事听得入迷。

　　兰因道：“我没跑，吃完以后，他又给我绑上了。这时他已经没什么警惕心了，我偷偷藏了一块锐石在手心，趁他入睡时磨破麻绳，走之前还把他的毛驴牵走了。想了想又觉得太便宜他，便把他的外衣也扒了。”

　　“兰因你太坏了！”林慢笑起来。

　　兰因也笑：“其实我没走远，等着看好戏。半夜迦蓝冻醒，见人去财空，遍寻不着，一个人靠在树下哭了好久。”

　　迦蓝哭得十分伤心，这个狡猾的妖精，居然骗他！明明，明明说好了的！这下没法向村民交代，也去不了普陀寺了，见不到师傅了呜呜呜……坏妖精，坏兰因！

　　“这个呆和尚，有什么好哭的？”兰因看他模样可怜，也心软了。他没有一走了之，而是一路跟着迦蓝。

　　没有了毛驴，迦蓝彻底走不出去了，来来回回在原地打转，不是被鸟雀松鼠欺负，就是被猴子追着打。好在他风餐露宿惯了，除了那晚伤心得哭了一场，其他时候都一副傻乐的样子。

　　兰因跟了他几天，见山精鸟怪欺负他有时也出手相助，当然，更多时候是一起捉弄他，这期间兰因的法力慢慢恢复。

　　有一天，迦蓝遇到了一只虎妖，这虎妖修炼出了岔子，戾气入体，一发疯跑到山下骚扰村民，引得人心惶惶。索性村里人警惕，虎妖也是正常的时候多，因此并未伤人性命。村民不堪其扰，又没钱请大师来除妖，就用一顿素斋换了迦蓝进山。

　　虎妖发起疯来，迦蓝这半吊子差点命丧虎口，还是兰因及时出手，救了他一条小命。

　　“兰因！”迦蓝衣服都被刮烂了，露出半边肩膀，眼里含着激动的泪花向他奔来：“兰因！你来救我啦！”

　　兰因嫌弃地拉开他，把衣服丢过去，制服了虎妖。

　　“兰因，你跟我走吗？”迦蓝凑到他跟前：“你跟我一起走吧，咱们一起学佛法，一起吃素，一起去西天净土！你看你在这茫茫大山，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多无聊啊！”

　　兰因冷笑，凶气毕露：“你想去西天，我倒可以送你一程。不用你辛苦修行，眼睛一闭就到了。”

　　迦蓝也不怵：“嘿嘿，这样走捷径多不好，佛祖会骂我懒的！”

　　“兰因兰因，你现在是我的救命恩人了！为了报答你我决定将你引入正道的当一个烧香拜佛的好妖怪！走走走，我们一起去菩提寺！”

　　“你听不懂人话吗？”

　　“哎哟，有什么不好的呢？”迦蓝一个劲歪缠，兰泽烦不胜烦，一挥手便离开了。

　　迦蓝在原地等了一天一夜未见他回来，才牵着小毛驴失落地离开了。

　　虎妖狡猾，少了兰因的压制，他变作一个男子哄骗村人。迦蓝的照妖镜根本没用，村里人都相信虎妖，反倒把迦蓝赶了出去。连续几天天降大雨，迦蓝露宿野外，不出意料的生病了。

　　小毛驴驮着昏迷的迦蓝找到了兰因，兰因又一次救了他。

　　破庙里火光微弱，草药的苦气在深夜里弥漫开来，迦蓝睁开眼看到端坐在光明中尘埃不染的兰泽，喃喃道：“我这是到了西天吗？佛祖？”

　　“佛祖？你没有慧根，佛祖不会收你的。把这药喝了，不然就直接去地府见地藏王菩萨吧。”

　　迦蓝捧着药呆呆地望着兰因。

　　“你又救了我一次。”

　　“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笨的人。”

　　“你为什么救我？”

　　“长教训了吗？”

　　“你愿意跟我走吗？”

　　“不愿意。”

　　对话戛然而止，兰因嗤笑，这和尚又顽固又愚蠢，救了也白救。

　　“村里人那么对你，你不生气？”

　　“有什么好生气的，他们只是不明真相而已。”

　　兰因摇摇头，告诉他：“虎妖已经离开了，不会再伤人了。”

　　“兰因，你是好妖。”迦蓝盯着他：“你真好看。”

　　兰泽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一双明亮的眼睛风情无限：“你们佛祖怎么说来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小和尚色迷双目，是六根不净啊。”

　　迦蓝脸红了，光秃秃的脑袋，像一颗水灵灵的桃子。桃子念了一晚上的经，都没能把兰因从脑子里念出去。

　　听到这里，林慢能确定：“迦蓝喜欢你。”

　　兰因撩了撩水，目光放远：“可能吧，当时子夜凄清，更深露重，有一捧火照明，一个人作伴，总好过茫茫路途，形单影只。或许我也是寂寞，答应了送迦蓝去普陀山，也好见识一下山外红尘。”

　　迦蓝真是个话篓子，兰因从一开始的不耐烦到后面已经麻木了，他不止一次后悔当初的决定，可一见迦蓝满心欢喜的模样便忍了下去。

　　也许他骨子里就是个好人，兰因如是想。

　　迦蓝也夸他有佛性：“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亲切，你与佛有缘。”

　　“哦？那你还趁人之危，绑我下山？”

　　“唉，这个事吧……”迦蓝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这不是道行浅，降不住妖吗？你不知道，要进普陀寺必须捉妖扣山门！这不正巧遇到你了嘛，都是缘分！”

　　“缘分？哼，你这是瞎猫碰到死——”意识到不对，兰因及时闭嘴。

　　迦蓝偷笑，像只偷油的老鼠，十分讨人嫌，兰因就板着脸不理人。

　　迦蓝咳了一声，正经道：“你放心，我不会害你的，普陀寺的高僧也不会伤害你。”

　　“佛门不是说普渡众生吗？什么高僧圣寺，竟要到处捉妖扣门。难道妖怪就该死吗？”

　　“不是的不是的！”迦蓝赶紧解释：“不是要杀妖怪，是要妖怪心甘情愿接受我佛渡化，从此放下屠刀，潜心向善，了却红尘。”

　　兰因对这些和尚无话可说，无聊到什么地步才会让妖怪吃斋念经，剃了毛当和尚。亏得迦蓝还积极拥护，一心向往。

　　“你不知道，两年前我师傅留了封信说他要去普陀寺修行，还给了我这面照妖镜。师傅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一定要去找他，要是他知道我也进了普陀寺一定会很高兴！”

　　兰因看了眼那破镜子，“这就是普通镜子，根本照不出妖怪。”

　　迦蓝捂着镜子：“不会的，师傅不会骗我，肯定是我道行低才发挥不了作用。”

　　“那你好好修行吧。”

　　兰因以手作枕，透过残破的的屋顶仰望星空一角，心中空落落的，他知道自己遗忘了很重要的事。记忆或许是痛苦的，残酷的，但他想记起来，他隐约感觉到有一个很重要的人，他不能忘，不想忘。

　　迦蓝也躺在他身边，讲他曾经的故事，遇到的贩夫走卒，江湖侠士，红尘中人无不带着满身风尘，嬉笑怒骂精彩纷呈。小和尚跟着老师傅风雨里来去，也见识过富贵繁华，也曾食不果腹，他们像一叶扁舟，随波逐流，指点有缘人，渡人渡己。他眼里山河万里，众生芸芸俱如烟云易散，只有遥遥灵山始终屹立心中。老师傅说他慧根深种，佛缘深厚，只要时机一到便立地成佛。迦蓝对比深信不疑。

　　兰因道：“你这位师傅莫不是诓你的，我看你傻得很呢。”

　　“师傅不会骗我的，兰泽你相信吗，我会成佛的。我从小就做一个梦，梦见佛祖对我谆谆教诲。云海之上，佛莲盛开，四方真佛，金刚菩萨，他们聆听佛语，而我就坐在佛祖跟前……我还看到一株兰草，荧荧绿光，香气空灵，我口诵佛经，它就随着轻轻摇动。”迦蓝脸上带着向往：“我想成佛，我想摸一摸那株兰草。”

　　“诸天神佛在前，你倒惦记着兰草，佛祖见你走神，一定很生气。”

　　迦蓝仔细想想，点点头：“佛祖确实很生气，还罚我勒！不过我还是想仔细看看他，我日日见他，心生欢喜，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

　　“草木无心，你且等他修炼几百几千年得了灵志再说吧！”兰因发笑，小和尚呆头呆脑，一个梦而已，想得倒远。

　　兰因闭目假寐，听他絮絮而语朦朦胧胧睡去，梦见灵山上佛莲盛开，满天神佛皆闭目听谒，他站在佛祖脚下，对面迦蓝睁开眼睛，冲他眨了眨。

　　他发愣之际，忽然感到热意灼灼，烈火烧身，迦蓝变了模样，长发飘飞，满身血气，胸前的佛珠变成一串骷髅，法杖滴着乌黑的血水，身后尸山血海，怨气冲天，俨然一副修罗恶相。他捏着他的下巴，恶狠狠地压下来。

　　兰因一下子惊醒了，迦蓝睡在身边正酣然入梦。他抒了一口气，心中忽然涌起一股缠绵不去的悲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