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意照幽冥》蔚露

106、春日迟（十五）

　　沈凝碧死了，红珠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当年沈宿昔回来后，依旧待沈凝碧如珠如宝，她却愤恨不平，替沈宿昔感到不值。可那个陌生的声音已经消失了，红珠没法揭穿沈凝碧，她亦不愿沈宿昔被蒙在鼓里，一副真心全给了虚情假意。

　　于是她使用法力，变成男子模样，出现在沈凝碧的闺房里，被沈宿昔撞上了。她不敢回头，她心里又是激动又是恐惧，他连发怒时声音也好听，她飞快地跑了，化为蝴蝶，看到他愤怒地甩袖离去，即使这样，他的样子也很好看。

　　红珠又是快意又是心疼，心想这样他就不会再受骗了，没有那个男人能忍受挚爱的背叛。

　　事情的发展并不如她所愿，沈宿昔没有找妻子对峙，而是默默将怀疑的种子埋在心里，越发苦闷。

　　看着他折磨自己，日益消瘦，红珠心痛难当，她没想到这个男人这样爱他的妻子，连问也不敢问，这一刻，她心里涌起深深的感动和爱意。

　　一个雨夜，沈宿昔借酒消愁，领回来一个青楼女子，红珠嫉妒不已，沈凝碧却流产了，孩子没了，身体也垮了。沈宿昔抱着妻子泣不成声，他颤抖着问她，她却只有一句：“我从未做对不起你的事。”

　　连番打击让她形容枯槁，心如死灰，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的结局竟然是互生情伤，惨淡收场。她再不言语，只等着春天，她要死在春日，燕来草绿，繁花连绵，那个迟迟不来的春日，有人涉水来问她的名字。

　　红珠这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她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沈宿昔找了各种方法为妻子续命，她也鼓起勇气，化为黄衣道士，用妖丹困住了沈凝碧的魂魄。直到她的丫鬟因长久阴气侵蚀虚弱而死，她趁机附身其上。由于失去妖丹，她也渐渐沉睡，融合了丫鬟的记忆，就这样多年如一日，直到今天被祁臻发现。

　　这个故事从红珠嘴里说出来带着点匪夷所思的意味，小黑听了半天也没找到重点，不知道红珠到底是对沈凝碧有情，还是对沈宿昔有情，似乎两者兼有，又似乎超越了一般男女情爱。只不过无论如何，有一句话是没错的：“我说人家两夫妻的事你一只花蝴蝶掺和什么？你凭什么替他鸣不平，你又有什么立场恨沈凝碧呢？再说了，捉奸拿双，你没看到那个男人，怎么能光凭声音就给人定罪？你变成人误导沈宿昔，假的也变成真的了，这场悲剧说到底是你一手作的！”

　　红珠脸色煞白，看着沈宿昔沉默的背影，她能感觉到他浓得有如实质的哀痛，她心如刀绞。其他人都用冷漠的目光看着她，她害怕不已：难道真的是她一手毁了他们的姻缘，害了她的性命？

　　祁臻忽然看到廊下挂着几只鸟笼，问：“沈夫人养过鹦鹉吗？”

　　沈宿昔猛地抬头，立刻明白了问题所在，他脸上带着深深的悔痛和不可置信，颤抖着声音说：“入京之前，我送给凝碧一只鹦鹉，只教了他一句，凝碧……”

　　真相大白，却令人啼笑皆非。

　　红珠被众人用谴责的目光看着，不由地后退两步。

　　小黑怜悯地看着她：“鹦鹉是一种会说人话的鸟，你呀见识太浅了，害人害己！”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红珠踉跄着，心头一片慌乱，压得她沉甸甸的喘不过气。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是这样！”她看着沈凝碧的尸体，眼泪汹涌而下。

　　“你呀，好好的一段佳话硬生生让你弄成这副样子……”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她喃喃着，神情恍惚。

　　沈宿昔却已心如死灰，紧贴着沈凝碧的面颊：“不是你的过错，是我……是我嫉妒，怀疑，是我没有坚定不移地走下去……我懦弱，胆怯，是我毁了我们之间的一切……”

　　沈凝碧才貌双全，即使嫁作人妇追求者依然趋之若鹜，沈宿昔欢喜庆幸之余难免有危机感，就这么一点点的忧虑逐渐萌芽，发展，摧毁了他所珍爱的一切。

　　“说到底不过是我沈宿昔自觉配不上凝碧，如同侥幸获得珍宝，却终日忧心会失去，却没想到，真正夺走她的不是别人，是我自己，我亲手把她推开了……”

　　沈宿昔泣不成声，抚摸着沈凝碧的头发，轻轻说：“你说你第一次见我是在春水岸堤，可我第一次见你是在花墙之上。每天路过花枝胡同我都能听见你的琴音，曲中的山水流影，花鸟春晴，我都听在心里。我知道你在等一个人，你不知道他是谁，叫什么名字，只是等。可我知道，我等的那个人一定是你，我爱你，即使我还没见到你……

　　古人说高山流水遇知音，我何其有幸遇见你。那一年春日迟迟未至，藤萝爬满粉墙，花儿只是零星几朵，春光斑驳落了一地叶影。我从墙外过，你打着秋千越飞越高，笑声也传了出来，我驻足聆听，第一次见到你的模样。我才知道为何春日不至，原来满城春色都锁在园中。我痴痴地站了好久，又是高兴又是伤心，从此辗转反侧，无心睡眠……

　　终于那一天我寻春郊野，隔着护城河便瞧见了你，人潮汹涌，喧声嘈杂，你我相隔重重，如果我还是痴痴地望着，这辈子也只能痴痴地回想了。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跳下河，涉水而过，来到你面前，我有满腹的痴情不知如何倾诉，是时是景我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生鲁莽，敢问芳名……我那般模样活像个登徒子，可你没有因此厌恶我，反而笑了……凝碧，凝碧，遇见你才是人间最好的事，那个春天之后没有任何一个春天比得过……”

　　他处在春花葳蕤的花园里，抱着妻子的尸体，痛哭流涕：“我不要春天，我只要你，凝碧，吾妻……”

　　犹记当年，他们花下论诗，春风也比不得此情缱绻；月下对饮谈古论今，月色也比不得美人绝色；雨夜香闺掌灯，窗下海棠也比不得高烛红妆……点点滴滴如今只剩下回忆，只剩他一个人随着年岁慢慢凋零。

　　沈宿昔取下她发间的琉璃簪，温柔地摩挲着，然后扎入胸口。

　　“住手！”祁臻上前阻止却已来不及，鲜血在他胸前晕开一朵灿烂的花。

　　红珠扑上去，悲恸欲绝：“不要！”

　　她的妖力随着眼泪消散，魂魄也变得透明。

　　沈宿昔闭上眼睛，在和暖的春风里渐渐冷去。

　　春光正盛，是一年之中最温柔的时刻，可再温暖的光也驱不散人心里的寒。

　　小黑唏嘘不已，怅然叹道：“感情这东西啊，伤人伤己，最好不要碰，自己受伤还不算，还连累别人倒霉！爱不爱的又什么意思呢，春天到了就去沾花惹草，夏天到了就分道扬镳，一切自然而然多好，不谈情不说爱逍遥又自在。”

　　话一说完，忽然感到背后凉飕飕的，他迟钝地转过头，见到敖雪铁青的脸，下一刻被他扔在地上。

　　豁，好大的气性！

　　小黑吞吞口水，摇头晃脑地说：“当然，人那么脆弱最好不要沾染情爱，但是我们妖又不一样了，千百年的时光不谈情说爱多无聊，长生大道路漫漫最好是有人陪伴。尤其是血统尊贵的种族，跟他们在一起简直是三生有幸，捡到宝了！要是我，肯定要爱得死去活来……”

　　他偷偷瞥了敖雪一眼，果然见他神色和缓了不少，也松了口气，再肉麻的话当着大家的面也不好说啊……

　　这么想着，小白虎叼着绣球走到他面前，乖乖地看着他。

　　小黑心花怒放，小声说：“虎崽崽别吃醋。我呀对你才是真爱，跟他只是逢场作戏罢了，我最喜欢你……”

　　小白虎“喵”了一身，躺在地上翻肚皮。祁臻把他捞起来，收起沈宿昔的魂魄，对小黑说：“送他们去投胎吧。”

　　“好嘞！”小黑带着两个痴男怨女的幽魂熟门熟路地来到地府，还是一片蓝幽幽的惨色，看到就让人不想活了的地方。

　　小黑把他们扔到孟婆桥上，今天的孟婆没有发疯，还主动招呼他：“上次跟你一起的那个俊小伙呢？怎么不下来玩？”

　　小黑无语道：“你这儿有啥好玩的？上刀山还是下油锅，有没有不送命的那种？”

　　孟婆笑眯眯地招呼沈宿昔喝汤，道：“怎么没有？我的汤喝了包治百病，管他什么相思痨痴心病，喝了它立刻痊愈，我可是有口皆碑的！”

　　“得，七姑姑您还是自己喝吧！”

　　孟婆没有理他，只问沈宿昔：“你已经喝了三碗了，还有什么忘不掉的？”

　　他眼眶红肿，含笑道：“我忘了。”

　　“那你哭什么？”

　　他哽咽道：“你的汤太苦。”

　　孟婆不高兴地摇头，现在的鬼也太挑剔了：“我的汤是甜的，苦的汤谁愿意喝呢？不过是你心里苦罢了！”

　　他泪眼朦胧，泣不成声：“我都忘光了，只是心里还是苦，有什么法子？”

　　“没有法子，你看那一眼望不到头的苦海，都是生魂的眼泪。恨的泪是辣的，怨的泪是酸的，悔的泪的苦的。去吧，别回头，你等的那个人已经走了，你也别留恋了，再美好的东西也不是永恒的，望下辈子有缘吧，走吧……”

　　轮到红珠，孟婆直叹气：“你呀你，害了她们两个，下辈子投胎她是小姐你当丫鬟，一辈子当牛做马弥补这一世的亏欠，去吧……”

　　红珠看着沈宿昔的背影，自始至终他也没看过她一眼。她见证了这个男人所有的深情和浪漫，可惜，一切与她无关。

　　她端着孟婆汤一饮而尽。

　　黄莲煎水，饮过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