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舞梅》椰蓉

19、第十九章 陌上西东

　　傅姣芮抬头一看，见水榭边上有一个人影一闪，依稀竟是有几分像紫姜的样子。她心里一动，忙叫丫鬟在后面提灯笼照着寻过去，见果然是紫姜低着头站在水榭的柱子后边。
　　傅姣芮叫丫鬟在远处站着，自己走过去问道：“紫姜，你怎么会在这里？”
　　紫姜抬眼瞧瞧她，忽然间就落下泪来，扑通一声跪下道：“小姐，求求你把我收回去吧！”
　　傅姣芮见她身上脸上收拾得十二分的齐整，深夜里脂粉华艳光致可人，心里忍不住突突的连跳了好几下，忙上前扶起她，让她在一旁坐了细问她怎么回事。
　　紫姜断续讲了几句就哭得抽噎难治，原来安佩远对她从不理会，她过去之后又被左右丫鬟排挤，平日里闲话冷语夹枪带棒的不可胜数，她从小就跟着傅姣芮，傅姣芮待她如心腹，亲近与其他人都不同。现在离了傅姣芮的身边，去了一处寒风冷雨的别人眼皮下，她想想前途茫茫，实在是了无生趣，于是半夜就在这水榭边上徘徊。

　　傅姣芮暗暗叹口气，道：“你在那边呆着觉得没意思，回来也好，只不过……”
　　言下又有迟疑：自己让她回来，只恐怕也过不了几天安稳日子，到时候如果要选亲陪嫁，反而更是害了她。
　　紫姜见傅姣芮神色迟疑，忍不住哭道：“小姐，你真的就不管紫姜了么？”
　　傅姣芮叹口气，伸手给她挽一挽鬓发，道：“也罢，我就给你细细说明白，你也好知道回不回来。”
　　于是把自己不日就要外嫁和番的事情简单几句说了，末了道：“我去的那地方，中原女子是万万去不得的，到了那里只恐怕用不到两三个月，就会水土不服……，你现在跟着我，实在是有害无益。”
　　紫姜听得呆住了，心道：我一直以为王府中只有我最惨，没有想到小姐也是如此这般，我好歹忍忍就过下去了，小姐那里可是鬼门关有去无回了，看她还这么淡淡然的，却是比我强多了。
　　想到当年并阳府上那些游玩的往事，心里又酸又苦，不由哭起来。
　　傅姣芮拍拍她的背，道：“现在你总明白了？不是我不想让你回来。走吧，好好回去歇着罢！”
　　紫姜一把拉着她的袖子道：“小姐你别说了，紫姜明日就去求老夫人，回来好好伺候您几天，也算是我尽尽心了。”
　　傅姣芮让丫鬟打着灯，绕道把紫姜送回安佩远的听风斋才回去。

　　傅姣芮回到房里，卸了钗环，躺在床上也没睡，一直睁着眼睛想事情。其实她心里乱糟糟的，想什么也没个定念，各种各样的揣测传言，各色人物的嘴脸神情都在面前晃来晃去，忽远忽淡。
　　渐渐觉得头痛欲裂，扶头坐起来，丫鬟都在外间睡着了，傅姣芮也不想惊动她们，取下架子上的那个小瓶子倒出药丸来吃了一粒。其实她的病早就好了一大半，只需要喝点平常的滋补药品就可以了，不用再吃贺西平那日给她的松萝子。
　　但是她却有了一些执念，好像一日见不着这个东西，心里就有些不安。所以但凡觉得不舒服，就总要打开这个瓶子来看看闻闻心里才好受一些。
　　松萝子入嘴，清香满口，傅姣芮心中一动，暗想：我明日就去看看他，也好知道我以后该怎么打算，至于他住在什么地方，紫姜是安佩远那边的人，一定知道。
　　至于找到他之后又该怎么说怎么做，傅姣芮也来不及去细想，只是想着走一步算一步罢了。

　　第二天，傅姣芮让人把紫姜叫来，问她：“听说小王爷最近请了一位客人，他住在什么地方？”
　　紫姜道：“好像住在东园的层云阁里面，我昨天还看见王妃派了丫鬟送东西过去。”
　　傅姣芮笑道：“我正好有些药书上的问题想要找个人请教，听说这位贺先生是一个神医，问他最合适不过，只是叫别人知道了就不大好，你看着人少的时候，悄悄带我过去看看罢！”
　　紫姜想一想，道：“那位贺先生听说过几日就要走了，小姐要去见他问什么东西最好赶紧，我先去看看，他如果在楼里，我们就一起过去好了。”

　　傅姣芮在房里等紫姜的消息，心急如焚，又不敢形于颜色，拿着一本书看了半日都没有看清楚上面写了什么。翠儿给她送茶上来，笑道：“小姐，张大娘刚才来说让你吃过午饭去她那里看看，说要给你做两套衣服。”
　　傅姣芮‘唔’了一声，似听非听，翠儿尤自在边上说：“她本来要进来和你说话的，我看你在专心看书就把她打发走了。”
　　傅姣芮这才回过神来，问道：“什么时辰了？”
　　翠儿看一眼沙漏道：“还有半个时辰就到午时了。”
　　傅姣芮在心里苦笑一声。
　　翠儿道：“小姐，我们收拾收拾就去前面吃饭罢！”
　　吃过午饭回到院子里，傅姣芮一眼就看见紫姜正站在院子里的游廊下，大喜，忙叫她随自己到房里。
　　紫姜道：“贺公子昨晚似乎有事情，天亮了才睡，刚刚才起身，这会儿小姐可以过去了。”
　　傅姣芮就拿了两本书，也不叫丫鬟跟着，只带了紫姜一人过去。
　　紫姜一路上跟傅姣芮说一些王府里面的趣事，又说到一些应节气需要准备的绣工花样，她想着傅姣芮没有几日就要走了，去了不知道还见不见的到，于是极力想要陪傅姣芮解解闷。
　　傅姣芮心思全不在这上面，勉强打起精神回应几声，紫姜以为她念着远嫁的事情，更是说话小心。

　　层云阁是一栋三层高的房子，飞檐卷阁古意俨然，楼前种了几棵极大的月桂树，几根枝桠搭在半中央的抄手游廊上，掩映得窗格如画。现在树子底下打扫得干干净净，两个小厮正在搬些秋天的菊花盆子过来摆放，见了傅姣芮两人忙都立起身来行礼。
　　紫姜道：“我们过来找几本药书，你们各自忙罢！”
　　她这些日子虽然内里受尽委屈，但是外人瞧着毕竟是安佩远身边曾经受过王妃吩咐过的人，说话还是要格外体面些，小厮忙都陪笑答应一声。
　　傅姣芮端然着脸色，心里其实惴惴，见紫姜上前吩咐小厮，自己不用说话，稍稍安心。紫姜吩咐完小厮，回身扶着她进屋去了。
　　贺西平不喜欢人伺候，楼里面几个小厮都被他打发出去了，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在架上翻书看，这王府藏书不少，架上很多孤本善本。
　　贺西平看了一圈，心道：虽然比不上我搜集的典藏，不过也有些新鲜的东西。
　　翻到末了见着两本古琴谱，他一向喜欢此道，取出来细看，见琴谱里面绝大部分都是自己知道的曲子，只有极短的一个《梅花》是没见过的，他从小对于曲谱极有研究，揣摩一番，不觉有些沉迷，待他听到有动静抬头，傅姣芮已经站在藏书阁的门口了。
　　四目相对，两人一时都有些愣神。
　　贺西平忙站起来道：“原来是……小姐……这个，这个，有失远迎，快快请进！”
　　又见到傅姣芮身后的紫姜，忙又对二人行了一礼。

　　紫姜道：“贺公子，我家小姐有些事情问你请教。”
　　贺西平忙笑道：“好说，小姐但请问就是。”
　　紫姜忙道：“小姐。”她见傅姣芮站在那里半垂着头，以为她不好意思，忙伸手拉拉她。
　　傅姣芮心里暗想：有紫姜在这里，我可怎么开口？
　　有心要把她支到一边去，但是又不好措辞，紫姜这时已经悄声在她耳边道：“小姐，有事情就快问吧！我们不能耽搁太久呢！”
　　傅姣芮忽然醒悟过来：自己怎么可能有机会独身一人与他相处？

　　于是也顾不得那么多，上前两步把手中的书递过去道：“久闻贺公子是有名的医生，不知道可有这两味药的配置方法？”
　　贺西平接过来一看，却是两味心焦上火的病症，仔细一看，还未开口就听得傅姣芮又道：“这些病症说起来极难，都是郁结所致，但是如果有那寒夜松萝子，就无疑可以让人绝地回生，医死人而肉白骨了。”
　　贺西平低下头，轻轻拂去书上灰尘，道：“小姐过奖了，药只能够治标不能够治本。所谓医死人而肉白骨只不过是机缘凑巧而已。”
　　傅姣芮微微一笑，道：“好一个机缘凑巧！我此来就是向贺公子请问这‘机缘’如何才能把握得当？不至于错失了！”
　　贺西平沉吟道：“不同的病要用不同的法子，行医最忌讳的就是以偏概全，不能够因为治好了一个病症，就时时事事都用那个方子。”
　　傅姣芮暗道：一定是我没有说清楚，他没有听懂。于是索性说得明白一些，道：“如果那病人就是因为那一晚的药丸才有了活下去的念想，现在这位病人又是重症缠身，难道公子不知道医者父母心么？就忍心看着那人病死？”

　　贺西平吃了一惊，眼神一时无处可放，他与这女子只不过见了两次，每次都是匆匆忙忙，转眼就离开。虽然她倚年玉貌，人比花姣，但是这番话他是从来想都没有想过，一时有些狼狈。
　　但是他涵养功夫极好，转眼就镇定下来，微微一笑道：“小姐言重了，想来普天下的大夫和方子都多得很，断断不会因为一个大夫疏忽就定下一个病人的生死。寻常人家我不知道，至少以小姐这样的大富大贵之家，生了病请几个大夫来诊治都是常事。恐怕到时候不是大夫挑病人，而是病人挑大夫了。”
　　傅姣芮听这话已经是说得明明白白，心里无比绝望，勉强笑笑道：“贺公子话说得好生动听，你怎么知道富贵之家就一定请得起许多大夫？说不定都是摆设，只求花团锦簇坐着好看，全都没有拿人性命当回事。”
　　贺西平暗想：看这样子，这个女子似乎有什么心事，但是我在这王府中岂能够随意胡为？更何况什么来龙去脉都不知道，我如何去回答她？
　　一时微微皱了眉头，苦笑道：“也许小姐说的也有道理，但是所谓望闻切看，我诸般都不知道，如何下药呢？”
　　傅姣芮点点头，道：“公子说的不错，原来是我太莽撞了，还望不要见怪，小女子先行别过了。”说罢福了一福，转身就要走。
　　贺西平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见她说走就走，忙上前一步道：“且慢！”
　　傅姣芮住了步子回身道：“公子还有什么话说么？”

　　贺西平勉强笑道：“我可能还要在这园子里住几日，如果小姐有什么病症又弄不懂了，可以来问我，贺某一定会竭尽全力想想。”
　　傅姣芮见他话说得干脆，脸上却是笑得勉强，知道自己这样情况外人一时半会儿哪里弄得清楚，贺西平这样说已经是尽力在安慰了。
　　明白了此处心中更是惨淡，微笑道：“多谢公子美意，只是男女有别，冒昧前来已经是于礼不合，谢谢公子费心了！”
　　说完不再回头，带着紫姜一路下楼去了。
　　贺西平怔了半响，走到栏杆边向下一望，只见刚才那女子的身影子正在月桂树叶子的缝隙中穿过去，淡黄的衫子外披着淡紫色的披风，裙角随着步子移动翻出来一些雪白的花边，风吹衣动，不知不觉人已经去的远了。

　　是夜，北齐国宣和十五年初冬朔月十五，太子府上惊现刺客，太子正与几位嫔妃在暖阁中听曲，刺客来后杀死一名嫔妃，卫队赶到抓获刺客，刺客服毒自尽，一时宫里朝野内外震动。
　　安佩远接到讯息急忙进宫，他是太子身边的带刀侍卫，每天早晚有执勤一职，见面正欲跪下请罪。
　　太子皇甫昊挥手道：“孤平安无事，你也不用太过自责。现在这个刺客虽然死了，可孤已经查到是谁派他来的。”
　　安佩远见太子样子笃定，就问道：“是谁？”
　　太子微微一笑，道：“还能有谁？这宫里宫外想着孤念着孤的不就那么几个人？孤视他们如手足，他们却不把孤当成兄长。”言罢又是一笑，神色却极其冷淡。
　　安佩远道：“臣已经派下了手下去日夜盯着他们两个人的动静，没有想到还是被他们钻了空子。”
　　太子踱了几步，停下回身道：“听说三皇子最近回到京城后，就里里外外张罗，忙得很那！”
　　安佩远道：“听说是为了角支国求婚一事，三皇子似乎和角支国的使臣交情很好。”
　　太子瞧着他，点点头，道：“不仅如此罢！似乎那三皇子极力撮合的人选就是你府上的一位小姐，傅青山傅大人的女儿。”

　　安佩远见他神色喜怒莫辨，道：“什么都瞒不过殿下，这个女子正是傅大人的女儿傅姣芮，现就住在臣家，不过……”
　　太子‘哼’一声道：“不过什么？你小子说话嘴里原来越轻慢。”
　　安佩远道：“不过前几日东王妃前来认下她做了干女儿，只怕不日就要住到东王府去了。”
　　太子冷笑一声：“看来三弟心急得很了。”
　　挥手让安佩远坐下，又道：“孤听说这位傅小姐刚刚到你们府上的时候，很多人都以为她是华老太妃为你选的准王妃。”
　　安佩远见太子似乎已经把事情来龙去脉都弄得清清楚楚，越加小心，起身道：“是！不过那些只是传言而已，老太妃还有家父母都没有提起过这事。”
　　太子走到桌案前，拿起一份折子递给他，道：“你看看这个。”
　　安佩远打开一看，原来是边关几处要塞的将领上书请求朝廷追封傅青山谥号，一多半名字都是傅青山的旧部。
　　傅青山那次大战后就下落不明，朝廷曾经派人出海寻找，但是因为他是败军之将，军队败溃不堪，损失惨重，就算是找回来也是必死无疑，所以派去找的人也不甚重视。海疆辽阔路途遥远，寻找之事渐渐不了了之，这追封谥号也就拖了下来。

　　太子道：“孤且听你说说这件事应当如何办？”
　　安佩远道：“虽然没有人看见过傅大人的尸首，但想来也是凶多吉少，海疆一战固然败了，但傅大人戎马一生，皇上有体恤之意，朝廷上又美誉甚多，得个谥号也没什么，只是细细做起来却有些麻烦。这傅大人既然是战败身死，谥号上就万万不能够有‘忠’‘伟’‘节’‘义’‘明’等字，最多只能用‘使’‘安’‘闵’等，可是他一生功勋卓著，如果就用这些字眼，他的属下一定是大大的不满。”
　　太子背手走了几步，道：“孤听说四弟在海疆镇守这段日子，对这些将领极力示好。”
　　安佩远道：“臣也听说过，四皇子对他们体恤有加，赞颂声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