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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有道是炎威天气日偏长,汗湿轻罗倚画窗。时值仲夏,骄阳似火天地如炉,漫说一众五大三粗的汉子,就连院中的狗都热得连吐舌头的气力也没有了。寨子里哪顾得上讲究,处处开门开窗个个倘胸露怀三五成群地往山后的溪涧跑。旁人想着法儿消暑贪凉也没什么,只是这马新贻伤在关节骨缝却是丝毫寒气都受不得的,张文祥心思如发唯恐延误马新贻伤情,门窗自是严防死守,领前盘扣一个都不许马新贻解开。
      为防马新贻酷热难捱影响学业,张文祥每日都会备好湃过的新鲜瓜果和解暑清茶。马新贻见张文祥如此布置知是体贴自己的缘故,嘴上不说心中自是欢喜,身上有劲学得就越下功夫。马新贻这边厢手不释卷埋头苦读,倒真应了心静自然凉那句老话,渐无气喘体燥之感。
      正凝神专注着,不防一滴水落在宣纸之上,如湖中涟漪淡淡晕开。马新贻侧头一望,只见张文祥不知何时立于自己身侧,双目低垂似睡非睡手里团扇拿得倒稳,一下高一下低为马新贻扇凉。汗珠儿而沿着张文祥两鬓而下最终于下颏汇成一处,点点滴滴往下淌哩。那方下巴尖尖小小如同剥开的菱角在马新贻心头猛地一刺,马新贻喉头如同热流涌过呼吸皆是滚烫,瞧着张文祥的面容如同冰水里凿出来的玉石润润凉凉,只想一口吞进肚里解了这势头愈猛的无名之火。
      陪着马新贻在书房里闷的,张文祥身上的汗早就不知道干湿过几个来回,一连几天都是头昏脑涨的也不敢说出来惹得大哥生愧。即便月上中天,困乏久了的张文祥感觉不到丝毫的凉意。所幸起得床来也顾不得伤不伤身饱饮了一瓮子凉水后就去后山溪涧里扎猛子,折腾到牙齿打颤才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张文祥仗着身体素来健壮,也不更衣也不擦发往床上一躺便睡熟了。浑浑噩噩到了天明却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喉咙里跟被猫挠了似的又干又痛,浑身上下只是发冷,张文祥知道是自己昨夜胡闹受了凉,此时再要后悔却已晚了。
      张文祥自小习武如何惧得这点小病,心里却记挂着马新贻因此懊悔不迭。黄纵米兰进来看了一回,知道不是大病倒也不十分担心,那黄纵生性鲁莽直率,三伏天发热倒是把张文祥好好嘲笑了一顿。张文祥怕马新贻分心只让寨里弟兄告诉马新贻自己下山采买去了,好在诗书评卷他已按日程备好,应用之物倒也齐全,左不过一两天自己身上也就大好了,耽误不了什么。
      牵挂着马新贻张文祥迷迷蒙蒙也就睡过去了,迷迷糊糊地也不知过了多久,身上始终又热又冷难受得没法。也不知怎地,忽感一阵冰凉在额头胸口游走,身上登时舒服不少。这动作持续的时间不短,张文祥热度降低神志也渐渐清醒。此时一日将过,暮色四合星落平野,张文祥昏沉一天自是头昏眼花,朦胧中只见烛光点点蜡辉盈室,屋子里似有草药香气甚是清新头脑一时也安宁了。
      眼前轮廓渐渐清晰,张文祥眨眼观瞧不是别人正是他心心念念的马新贻。“大哥,你!”张文祥一惊支起胳膊想要起来,可惜病重无力,身子一软又倒回去了。马新贻递上温水小心地服侍他喝下,张文祥这才喘上气来。“大哥快走,莫要连累你也病了。”马新贻剑眉一皱双眸紧锁倒像是真动了气“胡说!一点小病小痛就说什么连累不连累,怎么还指望你和我同生共死?”张文祥见马新贻以为自己瞧低了他心中也不自在,只歪在床上勉力支撑着身子“大哥哪里话,兄弟原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我本轻浮散人颠三倒四的权当是解闷儿,大哥备考在即白天黑夜手不释卷如何能为兄弟微恙耽误时辰,况且发热事小却甚是缠人,若是大哥染上三天五日地头昏眼花缺精少神身子难受倒是其次,误了学业那兄弟的罪过可就大了。”
      马新贻长叹一声,又喂张文祥呷了几口新茶才服侍他躺下“亏你还承认自己是个最散漫的,可怜病中还惦挂着那些有的没的,如此费神更添病情不说怕的是耗了心血落下病根。”张文祥见马新贻不恼心里放松身上也解力般宽泛了些,马新贻见他精神渐起也不似原先般焦躁,端出米兰特意准备的清粥小菜伺候张文祥吃了。兄弟俩又说了几句闲话,张文祥胃里有食马新贻才把小火慢炖了一天的伤寒药端上来给张文祥喝。张文祥不见还可一见这小小药碗登时就苦了一张脸“大哥大哥,我这会儿已经好多了,蒙头睡一觉明儿一早就该大好了。好哥哥,那劳什子的苦药就饶了我吧。”
      马新贻素知张文祥外柔内刚胸有沟壑从未见过他如此撒娇抵赖好似懵懂儿童,好笑之余心下却愈发喜爱。“胡说,三弟向来聪慧如何不省得良药苦口利于病的道理。伤寒发热本就可大可小,若是讳疾忌医伤了根本日后为兄还怎么指望你同进同退,也不必读书习武列土封疆了,日日为你衣不解带侍药床前罢了。”话已至此张文祥也不好再和马新贻争辩,他知自己执拗不过望着青黑色的药汤薄唇紧抿双目低垂,张文祥眼角本有些垂坠之态此时再刻意向下倒显得极为委屈。烛影惶惶映人凄凄张文祥额头光洁眸清面嫩,马新贻胸口倒像是被烫了一下又是疼又是暖,张文祥周到细致因此寨子里的内务后勤自己向来全不费心,黄纵时不时失态犯戒也全靠张文祥周全圆转,如今自己劳形案牍也是一刻离不了张文祥。月下灯前,望着张文祥真实面容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如何就管得了这桩桩件件,理得清这条条框框。
      马新贻略一思量掏出了个小巧漆盒柔声道“乖乖吃药,这有蜜饯糖果给你解苦。”张文祥露出一口碎玉银牙把盒子捧在手里笑道“这是二哥叫你带来的是不是?”马新贻笑容一滞点了一下头,冷笑道“为兄自是粗心,只是三弟如何猜到是二弟却不是二妹?”张文祥望着盒中蜜饯浅笑“不怕大哥笑话,小弟向来不怕疼不怕累只是这苦实在受不了。黄老爹家贫买不起零嘴,每次吃药时二哥必会为我摘些蜜花甜果,后来有了嫂嫂当时年纪小我怕她嘲笑因此也不许二哥告诉。现下知道我这糗事的也就二哥和我了。”“三弟哪里话来,现下不是还有我。你既不愿意二妹知道也不好麻烦二弟了,总归我还是在的。”
      马新贻把食盒从张文祥手里拿出来又把药碗放进张文祥手里。张文祥望着药汤嘴里就发苦,皱眉鼓腮想了半刻复又说道“大哥,我看着这苦药汤就怕得什么似的,哪里还喝得下去?哥哥,你给我唱个歌,猜个迷,我心思一跑也就不怕了。”马新贻又好气又好笑,抬手在张文祥的面颊上轻轻一拧,“怎么竟说一些孩儿话,真是个傻孩子。我一个莽汉子哪里会什么唱歌,猜谜。”张文祥也不答话只是瞪着马新贻噘嘴。马新贻被他看得很不得意,试探道“要不,说个故事给你听吧。”张文祥双眸璀璨亮如明星,点头不迭“好哥哥快讲个没听过的故事来。”马新贻喂张文祥喝了几口药又塞了几颗蜜饯给他,心中怜惜之情愈盛,暗中忖度三弟是个读过书的,《聊斋》、《搜神》之类想必都已知晓,我需说个少有人知的哄他方才算用心。
      思量了一会儿马新贻道“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好故事,只是从前我父亲说给我听的,想来是他自己编的因此三弟应是没听过的。”张文祥来了精神趴在褥上仰着脸一双眼在烛火之下荡漾得水光潋滟。“从前有一个大恶人,他比这世上所有都要凶恶都要狠毒,人世间的千万种坏事就没有一件是他没做过的。最为可怕的并不是这大恶人的种种恶行,而是他不但毫无悔过之心反而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全无感觉。他既不怕杀死的人化作厉鬼缠他,也不担心有官府差人捉拿他,为非作歹毫无理由,杀人越货全凭心意。百姓衙门虽对他又怕又恨因他武艺高强足智多谋倒也是拿他没个奈何。也是他作恶实在太多闹得天怒人怨神憎鬼厌,天庭见人间没法儿就派了个法术高超的仙君来拿他,那仙君与大恶人大战三天三夜直斗得山河变色日月无光。最后到底邪不胜正,仙君以身为刃才终于将大恶人擒住。天下苦大恶人久已,见他终于恶贯满盈喊打喊杀之声一时沸反盈天。那大恶人毫无惧色每日饱餐渴饮混不在意,毒打折磨也是面不改色。那仙君却是奇怪,为何有人无知无觉到如此地步,用仙法一探才知道了这其中的缘故。原来这大恶人本是地府中一只极有本领的恶鬼,成日里将其他魑魅魍魉打杀生吞,因此性子越发凶恶,阎王见此情景知道不能再放纵,亲手摘了他的心肝捏得粉碎,又将他打入六道轮回,让他受生生世世无心之苦。仙君知道了这种种缘故之后不禁大发感慨,种种恶行不过大恶人无心之故,因他无心所以是非不分善恶不辩,不知情爱不懂恨怨,倒也算是个可怜人。仙君心中暗想若是能给大恶人安上一颗心,让他明辨对错好歹自然不会再恶形恶状,也算是功德一件。只是天下人人都只有一颗心,若是给了他自己便就活不了了,更何况普天之下谁不对他欲杀之后快,恨他都来不及哪里又舍得把自己的心给他。”
      “若是有人肯分一半给他呢?”张文祥一脸稚气神色却很是认真,“心又不是馒头烙饼,可以中间撕开两人平分。没了心不顷刻之间便丢了性命,即便是可以,好好的一颗心谁又舍得分给一个大恶人呢。”马新贻见张文祥听得认真,想起从前自己伏在父亲腿上听书的情景,心中也涌起阵阵酸楚。“那,若是有人心甘情愿做大恶人的心呢?”张文祥拉着马新贻的袖子追问道“若是有一个人愿意一直陪在大恶人的身边,告诉大恶人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可以做什么万万做不得,那大恶人是不是也算有了一颗心?”马新贻一愣没想到张文祥有此一问“算是有心吧。只是谁又肯将自己的一生陪给个恶人?他来时大恶人未必肯让他来,这倒也算了,若是他去时大恶人不肯让他去才是糟糕。大恶人活着未必叫他一起活,大恶人若死却是一定要带他死的。这样舍出性命的赔本买卖有谁肯干呢?”张文祥闻言点点头又摇摇头“这买卖自然没人肯干的,可若是答应定然不会视其为买卖,性命尚且不顾了哪里还计较利弊得失呢。”马新贻心潮起伏却说不出个缘故,无端觉得欢喜可又莫名有些害怕,再见夜色已深便哄着张文祥喝了残药服侍他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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