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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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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华收。云淡霜天曙。透窗风一线,弱烛渐息。
半靠在叠高的枕头上,辗转低吟,腰间一触即痛,以致整夜不敢躺卧。天甫泛鱼白,却已然睡意尽消。
锦儿掀被下榻,疼痛相较于昨夜稍减,若不碰触,也只觉酸酸胀胀,忍忍即可。想必是疼得习惯,也就麻木了。
套上长衫,稍事梳洗,用白纱巾轻绾长发,推门走了出去。
晨起的白露还没滴尽,颗颗细密的晶莹点缀在叶瓣上,散发出暖暖的湿气。
小伸了个懒腰,深深一吸,清新的泥土芬芳从鼻间涌进,霎时蔓延到四肢百骸,仿若吸收了天地灵气。
锦儿满足地长吁,顿觉神清气爽,连残存的睡虫也被驱赶得一干二净。
[好,现在就去织坊。]一有精神,就觉得干劲十足,与其闲着还不如先把昨天刚上架的藤丝纺完。然后……早一点去市集……
想起昨夜,她脸蛋微醺,禁不住托起衣袖掩唇,窃窃低笑。
滚在喉头间的声音吃吃闷闷,让人联想到即将开封的蜜罐--一肚子浓甜。
???
把藤丝抽拆纺完耗了约半天工夫。
织坊里温度变化不大,坐在里面踩纺机也没感觉过了多久,等她忙完走出去时,一阵燥热袭面扑上来,头一扬,见烈日当头,这才发现已近午时。
和织娘们同挤一张桌子吃饭,一如往常,饭桌上热热闹闹,大伙儿聚在一起闲话家常,说说东家侃侃西家,还不时爆出阵阵笑声。
锦儿低头啃着冷饼。换作以前,她一定会竖起耳朵听得津津有味,可是今天倒怪了,不仅对她们谈的话题丝毫提不起兴趣,连胃口也变得奇差无比。
一口饼在嘴里裹来裹去,半天咽不下去,不知是天太热了还是饼太硬,吃到嘴巴里像嚼蜡石。
[锦丫头,昨儿是不是陆公子背你回家的?]
咦?
饼哽在喉咙里了!
急忙灌了两口汤,才把它吞下去。
刚缓过气,就见十几双眼睛一致向她扫过来。
锦儿轻咳了一下,故作从容,[是啊,我不小心扭了脚,要不是陆公子好心送我,我可能就要躺在街边上睡觉了。]
撞到腰这种丢人的事,打死她都不要说出来!
[哦,原来是这样……]问话的织娘低声呢喃,语气难掩浓浓的失望。
……失望?她做什么要那么失望?
锦儿的脑中打了个结。
其他的织娘却没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
[唉,上次我家闺女也扭伤脚,怎的就没见陆公子那么殷勤?]
[是啊,锦丫头年纪虽小,却出落的亭亭玉立,面对这般标致的姑娘,会倾心很正常嘛!]
等等!她们在说什么?
她怎么糊里糊涂的听不大懂啊?
[我……]
刚想开口又叫人截去底下的话。
[锦丫头,昨儿你和陆公子的事,不少人都看见啦!]
她和陆公子的事?这话怎么听得那么别扭。
[现在都传着,说你锦丫头和陆公子的好事将近呢!]
啊噗--
啥?好事?
[咳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呛咳,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现幻听。
陆公子不过好心背她走了一段,怎么就要和她好事将近呢?这…也太离谱了!
事过不到一天就能被传成这样,再传下去还得了?!
不行不行!事关清誉问题,一定要说个明白!
[厄……昨天是个意外,我和陆公子只是寻常…朋友,大家千万别误会了。]
[好啦,锦丫头,你就甭害羞了。]身边的少妇用胳膊肘捣捣她,挤眉弄眼地朝她直笑,[虽然陆公子年龄是大了一些,又没什么家产,不过人好,长得又俊,跟他在一起也没啥子难为情的。]
[是呀是呀。]周围一片附和声浪。
[可是……]这误会可大了!不快点澄清不行!
[你都不知道,我家丫头成天往他画摊上跑,就是巴着多看人家几眼。]
[我家小红还不是,本来我还挺纳闷儿的,想这丫头啥时候喜欢上画画了。偷偷跑过去一看,就见她一脸痴痴傻傻地盯着陆公子猛瞧,这才知道,原来她中意的是人啊!]
众织娘一片哄然,笑得东倒西歪。
[那个……]插不上话的锦儿急得冒汗。
[唉,结果人家早就把心系在锦丫头身上了,我看这回不知道多少姑娘要伤心咯…]
[不…]
[还有啊,锦丫头,你也得和李府公子说说清楚,那李公子可是对你一片痴情呐!至少也要发张喜帖给他吧。]
怎么连喜帖也出来了?她她她她…和陆公子八字都还没一撇呢!居然要发喜帖了?而她这个当事的人还不知道!
[对了对了,你也顺便安慰安慰邻街的二狗子吧,他喜欢你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却到现在连招呼都不敢跟你打,好可怜……]
哈?
竟有这等事?等等…
二狗子又是谁?
[还有吴老汉家的根生,砸铁匠的小林师傅,东街租田的长发,长鸿兄弟……]
[停停停停停!]啊,她的头好晕,[请问,这些人是谁?]
每个名字都很陌生啊!
大伙儿的头齐刷刷地转向她,每张脸上都充满惊异的神色,她不知道那些名字有那么值得奇怪的吗?
[你不认识他们?你竟然不认识……]
锦绣城人口那么多,要她见一个记一个也太为难她了。就算有些熟悉的面孔,至今她还叫不上名字呢。
锦儿很小心很小心地问道,[我该知道他们吗?]
[你当然应该知道了,他们都是倾慕你很久的人!]
哗啦啦!
下巴掉了下来!
锦儿双唇微张,满脸错愕,显然是给吓得不轻。
[我…我还真不知道。]
[不过,你已经有陆公子了,让他们趁早死心也好。不然还不知要做白日梦做到哪一天呢!]
在她们眼中,锦丫头可是比白罗绢还娇贵,那些粗人野小子哪配得上!?
[我说锦丫头呀,就算你年纪尚小,可有了主以后就不能像以前那样大大咧咧的了,多少要有点闺秀的样子。]
拜托,饶了她吧!
锦儿挂着笑,心中直讨饶。
可织娘们偏不打算放过她,一个个都围上来,争着为她传颂[妻经妇道]。
眼见娘子大军压境,十几张嘴巴同时一张一合,一张一合,叽叽喳喳,喳得她连该说啥都忘了。
她们口若悬河,说得自得其乐,大概几个时辰都停不了,再呆下去铁定要被口水淹没。
这非常时刻也顾不得什么名誉不名誉的,忙随便找了个借口,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一路跑出来,把聒噪的声音远远撇至身后,锦儿这才停下脚步,微平喘息。
呵!跑得太快,又牵疼了腰。
一拐一拐地挪到织厂大门,靠在门栏上舒了口气。
有人云,[三个女人一台戏,十个女人一场剧,舌长三寸仍有余,是非翻覆道不清。]
今天她总算见识到了,如此看来,就算她再怎么澄清也没用,没人听得进去,她们心中是认定了自个儿和陆公子郎有情来妹有意。
该叫冤啊!她和陆公子的关系只比陌路人要好上一些些。说是朋友都嫌过,更别提婚嫁了。
[锦姑娘。]
嗯?谁在唤她?
锦儿站直身子,看向门外。
门槛前站立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锦服玉冠,金牌压袍,身姿形貌颇是英挺,看得出来是个富家子弟。
[李少爷?]他怎么会过来?离取货的日子还有半个多月,莫不是要加急?[贵府的绢布还余十匹没出轮,最快也得再等五天。]
[我知道。我只是过来看看你,听说你受了伤?]
嘿…这听说得也太快了…
连眼前这个不怎么出府的李少爷都听说了,不难想象,全锦绣城的人大概没几个不知道了。
但愿昨天在场的人都没看清她撞到哪个部位,不然……撞到腰…传出去会笑死人的。
[李少爷严重了,我哪有受什么伤?]锦儿端出平常的笑脸,腰上的酸疼一跳一跳的,希望别被人看出睨端。
李甫淮怔怔地看着她,被娇甜的笑容晃花了眼。
暖风一掠而过,掀动头上的纶巾,锦儿轻挽罗袖,抬手顺理鬓发,阳光洒上纤细的皓腕,在细腻如同凝荔乳脂的鹅项上投射出一弧淡淡的阴影。
再寻常不过的举动望在有意人的眼中却另显一番风情。
李甫淮心头微微荡漾,贪看她举手投足之间不经意洒落的柔美风韵。
初见她,是在白罗藤的林园里,她绢纱款款,亭立在交织的藤蔓间,恬静悠然,恍若林中仙子,摄去了他全副心神。
自此一片深情放下,覆水难收……
[李少爷?]他怎么恍恍惚惚的,难道是觉没睡好?
[咳嗯…]李甫淮见她投过来的眼神带着疑惑,连忙清了清嗓子,掩饰方才的失神。
[李少爷,没什么要紧事的话我就先走了,你不妨去织坊检验一下这批绢布。]
[贵织坊的手艺我向来放心。不知锦姑娘是要回家还是出去?让我送你一程吧。]李甫淮走到她身侧与她并立。
[不麻烦了。]锦儿笑着婉拒,不着痕迹得退了几步,隔开距离,[我只是去市集逛逛。]
[那我陪你吧。]
锦儿的笑容有点僵,[李少爷,男女有别,不宜同行,还是不要徒惹闲言蜚语的好。]
况且,她是去画摊,才不要陆公子看到她和别的男子走在一起。
[那…昨晚陆间离背你回家,不算是同行吗?]
语调透着酸气。
锦绣城地方不大,消息跑得快。
今天一早去钱庄查帐,一路上,行人无数,沸沸扬扬的都在谈论这事儿。他没见过陆间离,却知道有这么个人,自家名下的染厂还请他去画过样。
想到锦姑娘虽然活泼大方,却从不与男子亲近,所以直觉告诉他传言有误,本不愿在她面前多提。可是愿与她作陪的好意被拒绝,让他甚是不快,强压心底的猜忌就这么不经大脑,脱口而出。
锦儿愣了一下,被他问得有点不知所措。
李甫淮见她不语,以为自己失礼的问话惹恼了她,忙想补救,[锦姑娘,我不是那个意思……]
接下来却又该说什么呢?他的问话分明就是在暗指她和那个姓陆的有染。
[昨儿我的脚扭伤了。]回想昨夜,涓涓月光下,他温柔的脸庞和沉盈的嗓音,心中跃起小小的骚动。锦儿吸了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冷静,[陆公子见我行走不便才好心送我回家。事关陆公子和九锦的声誉,李少爷千万别误会了。]
是这样的吗?
那她一副羞喜难抑的表情又算什么?
[李少爷,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低头退开了好几步,才远远地绕开他,落荒而逃。
她怕这个李少爷,虽然他一直温文有礼,可眼神却怪怪的,像要吃人一样!她可不愿变成别人口中的美味佳肴。
慌慌张张,定有诡异!
李甫淮阴沉地盯着人影消失的地方,许久,朝着同样的方向跟了过去。
???
[哟,锦丫头,你来了,陆公子在集市长墙边上。]
天,别又来了!
锦儿眼观鼻,鼻观心,脚步匆匆,不敢应声。
这已经是第几个了?
打从她走上街头,就不断有人在身后指指点点,含蓄点的呢,只是掩唇笑笑,但有些熟人就爽直得很,一见她就招呼过来。
[锦丫头,你终于开窍拉!]
这是年长的大娘婶婶。
[恭喜恭喜!]
这是爱凑热闹的小贩们。
[锦儿,你好坏,连这种事都瞒着咱们。]听听这泫然欲泣的娇嗔,铁定是以为仰慕对象被抢走的姑娘们。
一时之间,祝福,调侃,抱怨……像潮水般一股脑儿向她涌来,害得她连喘口气都觉得费劲。
对了,自己是这般,那陆公子呢?他也该听到这些空穴来风的闲言闲语,他又是如何去应对的呢?该不会也像自个儿一样被念的糗的难以招架吧!
不要不要!她可不要陆公子因为她的关系为难!
步伐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是小跑了起来。
远远看见长墙下的蓝色身影,心居然又不争气地慌作一团。
摊前依然围着一圈人,锦儿默默地站在人群外,透过人与人之间的空隙注视着他,他正伏案画着什么,专注认真--他绘画时都会流露这样的神情,想来必是对画有着执著的狂热。每当他执起笔,眉心微聚,深眸半垂,薄唇轻抿,自然而然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清俊神韵,叫看着的人恨不能成为那张宣纸,供他笔墨驰骋。
陆间离收笔,捧起画由上自下细看一遍,舒展面容,将画递给其中一人,目光环绕流转,一下便发现远远伫立的娇俏身影,扬起笑,唤道,[锦儿!]
众人回头,见是她,都纷纷让出了一条路,间歇投来暧昧的目光。
那样的目光看得锦儿巴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抬眼一瞥,见他似在等她,只好硬着头皮穿过两道人墙。
[我还以为你今天不过来了。]眼中炯亮一闪而释--在近处细瞧,才注意到她的变化,原本梳成两个小辫儿的长发此刻正被一纶纱巾轻绾盘绕在头上,露出纤美的颈项,几缕云丝自纱巾中滑脱,垂落在胸前,柔柔婉婉,好似脱水而出的伶秀水仙。
看惯了平日的娇俏可爱,乍见她这副模样,还真有点不太适应……胸口像被什么轻撞一记,隐约感到窒闷。
锦儿无措地站在原地,想说话,又开不了口,半遮在眼帘后的眼珠不时向两边瞟来瞟去。
陆间离莞尔。
立即明白了她的困扰,周围的人全都一幅看好戏的神态等在一旁,连他也觉得不甚自在。
[等我一下。]说着就迅速收拾起桌案上的杂物来。
锦儿不解地看他把纸笔收入画筒,跟着居然开始卸起桌子--他想干什么?
陆间离把桌板,撑杆等装进脚边的大木箱中,面向人群,[对不住了各位,陆某今天要提前收摊,等着拿画的朋友请明天再来,真是抱歉。]说罢微一颔首。
噢…小两口嫌人多,想独处了!
[了解,了解。]
[陆公子请便。]
众人很识相地退开。
[唉,等等…我没……]看人群像退潮一样,没一会儿就空出大片地方,锦儿傻了眼,这…她好像妨碍陆公子做生意了, [我看我还是先回去吧。]
[别…]陆间离长臂一伸,飞快捉住她的小手,蹲在木箱旁,仰望着她,[陪我走走,好吗?]
最后两个字问得极轻极细,生怕她不同意似的。
锦儿怔怔地看着交叠的两只手,掌心传来的热度令她耳根发热。只有娘亲曾经这样握过她的手,一样都是温温热热,不同的是,娘的手纤细柔软,而他的……却修长有力,指间微微粗糙,这么一握,将她的手严严实实地包在了掌中……
他们不该有肢体上的接触,这…这样的行为有些逾矩了。他握得很松,若她想,随时可以把手抽出。但……他方才那般小心翼翼地请求,眼神期盼,令她……无法拒绝。
过了好一会儿,才别过头细声细气地问,[你…你想去哪儿?]
[先陪我把这些送回去可好?]
[嗯。]
陆间离见她应允,才松开手,继续整理木箱。
搭上环扣,穿过麻绳,往肩上一背,站起身,[我们走。]
锦儿有些受惊地看着他背上的大木箱,结结巴巴地道,[厄……这个很重吧……我帮你一起抬。]
他天天都要带着这么个庞然大物跑来跑去吗?他看起来文弱得很,可别被那箱子给压坏了。
陆间离凑在她耳边低语,[放心,这箱子和你差不多重。]见她捂住耳朵,红了脸,知这姑娘面皮薄,不忍再逗弄,于是将画筒递给她,[你就帮我拿这个罢。]
锦儿双手接过,捧着它像在捧着什么珍宝。
陆间离的眼底掠过淡淡的笑意,有些奇异,有些复杂,一闪即逝。
蓝白交织的身影相携离去,绕在原地东磨西蹭的旁观者见没戏可看,都失望地叹了口气,这才各忙各地四处散开。
没人注意,长墙尽头的拐角处,一双满含忌恨狂怒的眼死死盯着远处并肩而行的人影,久久不放……